第87章 来讲讲道理
卫襄坐在雪堆里再没说话,任凭渐渐消融的雪水浸湿了衣衫。
一副沮丧到争辩一句也没兴趣的样子。
她不是感觉不到冷,她只是觉得命运这种东西,比寒冬大雪什么的,冷多了。
前世,她的后半生,一直都是在忏悔中度过的。
她后悔自己的任性妄为,作天作地,结果让亲者痛,仇者快。
重生以后,她就一再告诫自己,作天作地,没问题,但是不能再伤害前世被她伤害过的人。
爱憎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才是正道。
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干掉了圣德皇帝,毁了李修远的容,到处嚷嚷自己不喜欢尉迟嘉。
圣德皇帝恨不恨,李修远惨不惨,尉迟嘉的脸往哪里搁,她从不挂心。
她唯一挂心的,只有家人,唯二忌惮小心的,只有师门。
所以姐姐给她一巴掌,她依旧能笑嘻嘻。
王婵娟挑衅她,她也能看在娘亲的面子上不跟她闹起来。
贺兰辰用她赚银子,她也能原谅,还能委屈自己帮他省银子。
可结果呢?
决心痛改前非的她,被人用剑指着问,你是何方妖孽!
上次她百般谨慎,怀疑师兄被人冒充,这会儿她的师兄也来怀疑她被人顶了芯子了。
呵呵,真是风水轮流转,活生生的冷笑话。
于是,卫襄就真的呵呵笑了两声。
笑完了,她抬起头看着贺兰辰,肃容道:
“师兄,难道一个不听话不懂事的孩子,偶然想通了,听话了,懂事了,就不是那个孩子了?她要永远都疯疯癫癫不懂事才是正常的?”
她摇了摇头:
“师兄,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直说吧,要怎么样,你才相信我是真的卫襄?你也看到了,这玩意儿,对我没用。”
贺兰辰眼神凝在卫襄举起来的手中,那张毫无变化的镇魂符上。
按说,他亲手画出来的镇魂符,凡是有妖鬼附身之人,绝不会还能如同雪地上的这个少女一般,毫无异样地跟他认真讲道理。
贺兰辰沉吟了一下,收回了长剑。
既然镇魂符无用,那就不能对眼前的少女动手,不然,就算是有违天道。
他翻身下马,垂头站在卫襄身前,也没有要拉她起来的意思,神情恢复了平和,也恢复了从前卫襄与他不熟之时的冷淡。
他没有去看少女黑黑亮亮带着执拗光芒的眼睛,转头望着逐渐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的大地,然后带着几分感慨地开口道:
“既然你跟我说了‘道理’二字,那咱们就来讲讲道理。我对你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从我在长安城见到你不久,我其实就有过怀疑。但是因为从前你我虽是同门,却来往不多,我不能太过武断地下定论。”
“那如今师兄跟我来往多了反倒怀疑了是吗?”
卫襄仍旧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道理。
贺兰辰点头:
“正是。卫襄在蓬莱这三年,是何等顽劣,我是亲眼所见。而卫襄在长安的名声,是何等荒谬,我在长安也是亲耳所闻。”
“而你,和那个我所见所闻的卫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我相信小孩子长大了,是会变得懂事的,但离开蓬莱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你家里人对你的骄纵并没有改变,你又如何能骤然改变?”
贺兰辰说得一本正经,卫襄却讶然失笑。
她撑着额头无奈道:
“师兄,没错,我离开蓬莱才几个月,但我离开我的家人,足足,三年了啊。”
“三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卫襄明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却臭名远扬?我想来想去,大概是因为我活得太肆意,所以惹人嫉妒吧。”
她眯着眼睛笑,大言不惭:
“因为谁惹到我,我就可以随意打回去,我看谁不顺眼,就可以把他腿打断,我喜欢看美人儿,我就敢穿着女装去逛窑子,我喜欢谁我就敢满世界追着他跑,拦都没人敢拦。”
“就像我在蓬莱,我一言不合扣了二师兄满头的饭菜,我不服管教烧了师父的桃林,我把哭闹的小师弟丢进海里去洗澡,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因为我是大周皇帝送去的人——说实话,师兄你也嫉妒过我吧?不然你不能把我的恶行记得这么清楚。”
嫉妒吗?贺兰辰嗤之以鼻,依旧沉默不说话。
他才不会承认自己是隐隐嫉妒过的。
师父师伯们对待弟子向来都是“爱之深责之切”的,不认真管教那是不喜欢她。
“但是……”
一句“但是”说出来,清脆的少女声音中就带了几分惆怅。
贺兰辰虽然还是没去看她,但这样的语气变化,还是让他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似乎在听一个人的独白戏,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有点儿惆怅。
他竖起耳朵准备听听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她果然接着说了下去:
“没有人喜欢永远臭名远扬,也没有人能永远肆无忌惮的。虽然以前我也知道,我能肆无忌惮地作,最大的倚仗就是我的家世出身,但我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失去了这一切,谁还能当我的倚仗?”
“凭借我自己吗?那怎么可能。剥除了加诸在我身上的种种华丽身份,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卫襄抬头,有些自嘲地看着贺兰辰:
“如果有一天,我们卫家没能在江山易主的时候站住脚跟,那我卫襄被人捏在手心儿里捏扁揉圆,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而这一次回长安,我亲自经历了江山易主这件事。所以,师兄,你说我怕不怕?够不够我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此时贺兰辰似乎被说服了,他终于转过头来正眼看了卫襄一眼。
“其中惊险,师兄你是世外之人,可能不了解,但我,不愿意再处处留着小辫子给人抓了,我也不愿意这么浑浑噩噩一无是处地活着了,就是这么简单。”
卫襄撑着手从雪地上站起来,走回自己的马前:
“道理呢,我也跟你讲了这么多了,师兄你要是信我,那我们就还是好同门,同归蓬莱,你要是不信我……”
她披着被雪水打湿的斗篷,摊摊手:
“你要是不信我,那我也没办法。我自己回蓬莱,抚仙湖的海兽总归是能认得出,我到底还是不是那个卫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