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颗青梨五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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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句话,桑桑的气息陡然为之一变,她明明还是站在崖坪上、梨树下,就在宁缺身旁,共着一把伞,然而在宁缺的眼中,她仿佛瞬间变得高大了无数倍,仿佛要触着天穹,居高临下俯视空中的白塔。
面对佛祖的至强手段,她以佛宗的无量相应。宁缺看过观主的无量,看过酒徒的无量,唯有她的无量,才是真正的无量。
悬空寺感受到她的变化,满山崖的钟声,无数座寺庙里响起的颂经声,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随着她的气息变化,变得更加响亮。
寺庙里的僧人们颂出的经文,每字都重如庙宇,东西两峰飞石渐落,数万僧众的身体摇晃不安,鲜血从口里汩汩流出,却依然颂经不止。
宁缺发现桑桑的脸色有些略微苍白,不由很是担心,桑桑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这是我的世界,谁也别想困住我。”
然而这里是佛国,是一个很大的世界。
随着悬空寺的钟声响起,朝阳城里秋雨里的七十二座寺庙同时鸣钟;极遥远海畔的瓦山烂柯寺开始鸣钟;长安城里的万雁塔寺没有秋雁孤鸣,却有钟声;早已变成废墟的红莲寺,只有一口被烧至变形的废钟,此时在秋风的吹拂下也开始发出声响,呜咽有如鬼魂在哭泣。
燕国都城外有间极破落的庵堂,已经废弃多年。从去年开始,有十余名丧夫无子的妇人被家族赶出家门,夺走田产与房舍,妇人们聚到破庵堂里,她们用瓦片剃去尚未花白的头发,伴着残灯破佛。绝望地准备就此度过漫漫余生,或是某夜突然惨死于强盗手中。
今天,她们忽然听到了一道极悠远的钟声。
妇人们被冰冷残酷的生活折磨的早已失去了任何希望,这道钟声却仿佛向她们的身体里灌注了某种力量,她们站起身来,跑到庵堂后方那口破钟前,握紧拳头不停地向钟面砸去,砸到拳头溅血,她们仿佛想将这些年来的怨恨和绝望都用钟声发泄出来。以此在来世寻找慰籍。
破钟发出的声音很哑,很难听,很像她们在嚎啕大哭。
朝阳城内,无数僧人跪拜在佛祖像前,不停颂读经文。无数信徒跪在已经消失的湖水与白塔前,不停向着佛祖祈祷;
长安城万雁塔寺,僧人们愕然听着院后响起的钟声,那些石尊者像仿佛都要活了过来。瓦山烂柯寺里,住持观海僧神情凝重,对着峰顶的佛祖石像残迹,跪倒沉默不语。
城市乡野间。所有受过苦修僧恩惠的人,无论老妇还是稚童,在无所不在的钟声里虔诚跪下,对着不知何处的佛祖祈祷不停。
钟声、经声、祈祷声。在人间每个角落里响起,人间便是佛国,只要相信佛祖,那么人们便会进入他留下的大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她还是低估了佛祖的威能,但她并不慌张。因为既然这些都是佛祖的安排,那么佛祖必然没死。
那么只需要找到佛祖,真正的杀死他,佛祖在人间布下的极乐世界自然便会毁灭,所有的这些手段,都会变成梦幻泡影,不复存在。
而她已经找到了佛祖在哪里。
宁缺看着她的脸色,很是担心。
桑桑忽然转身看着他,说道:“把你袖中那颗青梨吃了。”
宁缺怔住,他的袖子里确实有颗青梨,是先前崖畔梨树结出来的第一个果子,只是她为什么要自己这时候把青梨吃掉?
很快他便以为自己明白了桑桑的意思,就像那年在瓦山佛祖像下、歧山大师的洞庐里那般,只要吃了青梨,便能进入佛祖的棋盘。
进入那张棋盘便能离开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
宁缺很信任桑桑,与夫妻感情无关,而是因为她是昊天,能算尽世间一切事,然而此时也不禁有些犹豫,因为上次吃完青梨后,他和桑桑进入棋盘的是意识或者说灵魂,身体却还在棋盘之外,而且就算桑桑使出大神通,让二人的身体和灵魂同时进入棋盘,棋盘里又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看着从行李里取出的棋盘,看着上面有些模糊的棋路线条,生出非常可怕的猜想,佛祖万一就是躲在这棋盘里,那该怎么办?
“没有万一,佛陀就在棋盘里。”
桑桑收起大黑伞,看着自天飘落的经文花瓣,看着崖坪间生出,笼罩自己和宁缺全身的佛光,看着那座缓缓落下的白塔,说道:“我来到此山中,悬空寺静,佛陀无言,因为我是昊天,他们哪里敢动我?”
宁缺不解问道:“那为何现在动了?”
桑桑看着他说道:“因为树上的梨熟了,被你摘在了手中。”
宁缺看着右手里的那颗小青梨,看着拿在左手里的棋盘,隐约想明白了些什么——当年烂柯寺强者云集,佛祖法器、法像皆被二师兄毁去,唯有棋盘依然静默如故,此时想来果然很有问题。
“青梨熟了,便能进棋盘,便能见到佛陀真身,山间的和尚开始恐惧,佛陀开始恐惧,所以拼了万年基业,也要阻止你我。”
“当年在烂柯寺进棋盘,为何没有看到佛祖?”
“当年我还未醒来,所以我看不见他,而他看见我也没有意义。”
“意义?佛祖或者也在等着见身为昊天的你?”
“不错。”
桑桑看着他手中的棋盘,心想难怪在人间寻找不到佛陀的痕迹,难怪在悬空寺里四处寻找时,天心总是要落回宁缺的身旁——原来不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而是因为我早已察觉佛祖藏在棋盘中,这样很好。
宁缺觉得手里的棋盘忽然变得非常沉重,任谁知道自己拿着的是佛祖涅槃后的世界,或者说佛祖的棺材,都会有这种感觉。
“知道佛祖在里面。我们还要进去?”他有些不安。
桑桑说道:“我为杀佛而来,知道佛在何处,当然要去。”
宁缺还准备说些什么,忽然间觉得嘴里多了样事物,紧接着,便是香甜清美的梨汁顺着咽喉流入腹中,那颗青梨就这样被他吃了。
木已成舟,米已成粥,梨已落肚。已经发生的事情,没有办法再改变,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然后向崖畔的青树走去。
“你要做什么?”桑桑问道。
宁缺伸手准备摘梨,说道:“你还没吃。”
桑桑说道:“我不用。我曾进过这棋盘,棋盘里便也是我的世界。”
说完这句话,她的手指间多了一枚棋子。
数年前,在烂柯山,她与歧山大师下瓦山三局棋的最后一局,大师让她选子,她毫不犹豫选了颗黑子。令大师很是唏嘘感慨。
两年前,在荒原上,她握在手心的棋子已经从黑色变成了白色,车厢里的夫子看到这幕画面。于是天地变色,夫子知晓了所有的前因后果,开始带着她和宁缺进行那场漫长的人间旅行,为昊天来到人间做安排。
那颗棋子一直在桑桑的手里。现在却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似是黑色又似是白色。在时间里不停地随意变化,如同天意不可测。
宁缺看着她手中的棋子,想起很多事情,沉默着端平棋盘。
她把这颗棋子放到棋盘上。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风起。
宁缺和桑桑的身影,在崖坪上消失无踪。
棋盘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了崖坪上,溅起几缕雨水。
几缕雨水流出崖畔,变成数道大瀑布,在山谷间震出如雷般的水声。
再没有天威阻拦,那座远自朝阳城而来的白塔呼啸破空落下,重重地落在棋盘上,伴着声巨响,被震飞到崖后的旧庙上。
旧庙被震碎成废墟,通往崖洞的路,被白塔堵死。
棋盘在崖坪上弹动数下,然后静止,掀起一缕极清柔的风。
清风拂过,崖畔的青树不停摇晃,落下无数颗小青梨。
白塔破云前,有万顷湖水自朝阳城而来,如暴雨般冲洗崖坪,然而却无法打落一颗青梨,此时这些青梨却随着这阵清风如雨落下。
啪啪啪啪,如雨般的嘈乱声音里,青梨纷落,落在被雨水泡软的崖坪上,瞬间被震碎成汁液,只留下数百个梨核。
梨核被清风拂动,顺着那数道大瀑布,落下山下深渊,再也无法找到。
这颗梨树,乃是佛祖当年亲手所植,五百年开花,五日结果,五刻落地,触地成絮,随波逐流,不得复见。
悬空寺无数年来,只留下了三颗青梨。
歧山大师离开悬空寺时,把这三颗青梨全部带到了人间,因为他是那一代讲经首座的私生子,所以没有受到惩罚。
第一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救治南晋水灾后患上疫病的数万灾民,也因为这个缘故,他禅心受到反噬,就此境界全失,成为废人。
第二颗青梨,被歧山大师用来点化当年借宿寺中的莲生公子,莲生于悬空寺崖畔梨树旁面壁悟道,不得不说其中自有命数或是佛缘。
第三颗青梨,被桑桑和宁缺分而食之,让大师知晓了桑桑的那一个身份,就此人间开始了一场血雨腥风的逃亡旅程。
五百年后,悬空寺的青树梨花盛放,结出数百青果,只有一个存活,又被宁缺吃了,而这一次将要决的事情比较简单。
这颗青梨,将要决定一场生死。
昊天与佛祖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