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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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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上响起一阵大笑。

真的很痛,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他看着天上的大船,依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惨淡,笑的很决然,笑的那般放肆,甚至有些疯癫。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下方城墙上的男子,神情平静,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愤怒,或者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厌憎。

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哪怕可能是自以为平静,但终究是平静,平静之后是静穆,静穆便是永恒。

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但看着宁缺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胸膛间不停流淌出的鲜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痛。

这是错觉还是幻觉?桑桑以难以想象的意志,把这个问题从自己的心头抹掉,却无法阻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她静静看着宁缺,忽然问道:“不痛吗?”

宁缺看了眼胸口,看着深入骨肉的刀锋,挤出一道凄惨的笑容,说道:“男人,应该要对自己狠点儿。”

桑桑喃喃说道:“但还是会痛啊。”

宁缺手指用力,把铁刀向胸口里插的更深些,数十颗汗珠淌过苍白的脸颊,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是纯爷们儿。”

桑桑看着他怜惜说道:“真的不痛吗?”

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刀锋在胸间拉出一条更长的口子,鲜血像瀑布般淌落,说道:“在西陵神殿,我全身的血肉被你割了无数刀,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现在想来应该要感谢你。”

桑桑问了三句他痛吗,他始终没有回答,刀锋入心,怎能不痛,只是他的心本来就极痛,已经变得麻木了。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痛。”

怜惜的神情瞬间消逝,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人,体内天然有贪嗔痴三毒,棋盘千年。情根深种,我的毒没有了,你的毒呢?”

宁缺看着她。再次笑起来,笑声愈发淡漠。

“在人间游历,你一直想要我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情与爱有时候并不是接受,而是施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对我付出的越多。便越不忍伤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离开,你要阻止我便只有自尽一条道路,那样我便会死去。你真的忍心这样做?”

宁缺大笑说道:“你说的不全面,情与爱不是单方面的接受也不是单方面的施予,而是共同度过,我确实不舍得让你去死,难道你就舍得看着我去死?如果你真是昊天无情。先前走了便是,何必与我说这么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牙齿与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血污,看着异常狰狞,然而其间却隐藏着天都不能忽视的意志与决心。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分离,我不应该说这么多。”

春风拂动青衣,上面的繁花渐渐盛开,青狮踩云而行,大船向着天空远处那道金线缓慢而去,她在船首不再看他。

宁缺看着天空里那艘大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死,直到那天,渭城查无此人,那些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后来,皇后娘娘也从这里跳了下去,我才明白死并不可怕。”

桑桑没有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发白,应该是在微微用力,她看着远处的彼岸,默默想着:“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宁缺再次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大声说道:“在西陵就说过,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着。”

桑桑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向着彼岸而去。

“是啊,如此铭心刻骨,怎舍得让你去死?你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又怎么能算不到这些,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去死。”

宁缺抽出铁刀,把手伸进胸口,握住心脏,用力地拉了出来,血水哗哗流淌,他的心就这样暴露在湛湛青天之下。

他痛的脸色苍白如雪,身体不停地颤抖,再也无法站立,啪的一声跪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水里,膝前溅起两蓬血花。

“铭心刻骨?我把心捏碎,上面铭刻的文字再深,还能存在吗?不忍心让你去死,我把心捏碎,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忍。”

宁缺痛苦地喘息道:“如果你再不停下,那就一起死。”

桑桑依然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前行。

红尘意已然尽去,现在的她是昊天,是纯粹的客观规则集合,自然冷漠无情,不再被人间羁绊,自然不受任何威胁。

宁缺自杀,桑桑便会死去,但昊天还会活着。

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同时还有一道狠意,用力握掌!

他的掌心里是那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现在浩然气接近大成,身躯坚硬如铁,最关键的是,桑桑挥袖便能医白骨,想要自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随桑桑游历人间的那些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自杀,先前以浩然气运刀,剖开胸腹,直刺心脏,再次确认哪怕刀锋刺入,也很难瞬间死去。

只要给桑桑留下瞬间,她便能治好他。

所以他把心脏掏了出来,只要手掌一握,便能碎成无数碎片,即便是昊天,也没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他死桑桑便会死,昊天还会活着,他似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依然决定这样做,因为这代表他的态度,而且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态度。

手掌握紧,以他现在的力量,即便是个铁球,也会被捏扁,然而……那颗鲜红的心脏只是有些变形,连道裂痕都没有产生。

很痛,宁缺的心非常痛,但没有碎。

他很震惊,很迷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桑桑站在船首,微笑不语。

在棋盘世界的最后数十年时光里,从红杉林到那座山峰的峰顶,她离开神躯,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早已变得无比强大。

宁缺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改变,她知道。

他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他怎么可能胜过她?

一道清风拂过,天空里又落了一场微渺的春雨。

雨水落在宁缺的身上,洗净那些血水,洗去那颗心脏上的尘埃。

那颗心从手掌里,重新回到胸中,伤口瞬间愈合,连道疤痕都看不见。

宁缺看着胸口,觉得那颗心脏跳动的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他可以举起铁刀,再次剖开胸口,把心脏掏出来,但他没有这样做,再意志坚定的人,也很难在自杀失败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马上开始第二次自杀,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知道桑桑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先前那次,是他与她不曾明言的约定,或者说赌博。

他输了,心间传来一道甜意,但他不甘心。

宁缺说道:“我舍不得你。”

“我说过,等你能真正写出那个字,便会再见。”

桑桑静静看着他,脸色也有些苍白,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另外,你喝过我的茶,还喝过很多次。”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大床上辗转,在同一口铁锅里吃饭,他当然喝过她沏的茶。

宁缺怔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指向双腿间。

他大声质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办?”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暴跳如雷,喊道:“赶紧下来,把我的**治好!”

桑桑微笑转身,再没有说话。

她与他曾经合体,他的心脏现在都变得坚不可摧,双腿之间的伤势自然早已好了宁缺当然知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留下。

这个借口有些可笑,很可怜。

大船继续向天边驶去,然后渐渐消失在金线里。

她即将抵达她的彼岸。

看着渐渐消失的大船,看着再难见到的遥远的她,泪水在宁缺的脸上不停流淌,苦涩说道:“你都走了,这还有什么**用呢?”

……

……

大船离开,人间无数信徒跪地恭送。

那道金线便是彼岸。

无数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神国的门被夫子毁了,她也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法回去,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因为她来自神国,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国。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与神国里的自己相见,然后融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葱郁的山岭。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这片葱郁的山岭,她很熟悉,但这里不是神国,而是岷山。

在山岭间,她沉默不语,站立了无数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小青狮不安地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四周的风景。

无数日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她来自人间,而不是神国,于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间。

她,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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