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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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峰顶的白色神殿,叶红鱼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云于裙,心意终于渐清,来到崖坪上时,已经心静如水。
望着崖坪深处那几间小石屋,她目光静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坚硬如铁。
这道崖坪,小石屋,对她来说很有意义,不止是纪念意义。
当年她在魔宗山门为脱离莲生的魔手,强行堕境,道心及修为受到极大损害,回到桃山后,很多人以为她此生再无复起的机会,她饱受白眼,甚至掌教让她嫁给统领罗克敌……
她把自己关进了小石屋,沉默地继续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过所有的障碍,然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剑阁的一封信。
她再次变得强大,她杀死了前代裁决大神官,成为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神官,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那天之后,罗克敌不再是问题,就连掌教也不再是问题,整个人间,都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问题。
包括今天宁缺说的那几句话,书院给她出的那道题,对她来说依然不是问题,她此时来到石屋前,不是要屋里那人帮着解除困惑与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后应有的报酬。
她没有叛出道门,没有向掌教出手,没有带着裁决神殿把道门撕扯成一盘散沙,她没有理会宁缺的邀请,没有向书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么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险之中。
现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险。
她有资格向石屋里的那个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时降临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决神袍染的更红更重,就仿佛是真的在血水里浸泡了千万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静静站在石屋前·却没有望向屋内,因为本应在屋里的那人,此时正在崖畔,坐在轮椅里看夕阳。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事情是什么,但我想,宁缺既然选择把那句话放在最后,那么那句话必然是极重要的。”
轮椅里的老人没有回头·平静说道。
叶红鱼说道:“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对人间并不重要,或者说·对于过去很重要,但对现在不重要。”
观主说道:“终究还是重要的。”
叶红鱼说道:“但我不想听。”
“宁缺和你说的态度不够端正。”
观主微笑说道:“派两个人来说了七句话,便要你替书院出生入死,这太不尊重你,毕竟那七句话不是七卷天书。”
叶红鱼说道:“确实,这也是我不想听他话的原因。”
观主说道:“也因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够震撼,那么便很难攻破你的心防,让你做出决然的举动。”
叶红鱼说道:“宁缺和余帘·终究还是看低了我,魔宗和书院合流,或者能算尽天下·却算不到我在想些什么。”
观主坐在轮椅里,微笑说道:“我先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叶红鱼说道:“光明祭后我没有出手,不是因为我想看他苟延残喘·而是我知道您不会允许。”
观主说道:“我是道门之主,不会有所偏倚。”
叶红鱼说道:“我依然不会出手,我甚至可以永远不出手。”
观主眼光清柔,说道:“因为信仰?因为对昊天的虔诚?”
叶红鱼说道:“与信仰无关。
观主微笑说道:“那与什么有关?”
叶红鱼说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换一条命。”
观主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首先,你得证明自己能够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来换别人的命。”
只有属于你的·才能用来换别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抢。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启神辉镇四方邪祟,除了大师兄和余帘这样的绝世人物,有谁敢言必胜?
叶红鱼天赋再如何惊人,再如何万法皆通,终究太过年轻,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巅峰,又如何能够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么,我用自己换那条命。”
她说道:“不管宁缺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再如何无耻,我还是很感谢他,也感谢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
“因为书院向神殿证明了我的重要性,他们耗尽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帮助,道门也应该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来说服我不要离开。”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掌教的性命,确实不在叶红鱼的手中,但她是裁决大神官,她拥有无数忠心的部属,如果她叛出道门,在光明神殿荒废、天谕神殿无主的情况下,将是对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击。
书院为此,算尽所有,余帘埋线于数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这一幕,而她,却没有让这幕画面发生。
观主看着天边的红霞,悠悠说道:“他是我最杰出的弟子。”
叶红鱼说道:“小时候,观里的人都觉得他不如陈皮皮。”
观主摇头说道:“不要说别人,即便是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但他证明了我是错的,所有人都是错的。”
叶红鱼说道:“所以您认为我不够资格换他的命?”新义,看上去和昊天教义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是在把权柄从道门手里收回到信徒手里,把荣耀从昊天的神国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响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响的是整个人间,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远。”
观主平静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道门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禁动容,甚至隐隐里觉得骄傲,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能轻易交换。”
叶红鱼看着晚霞那里是东方,那里有海,宋国就在海边。
“您还是坚持要杀他?”
“宁缺要我多想想道门的未来,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义已成,传播必远,信徒必众,杀死他已经无法改变这种局势我为何要杀他?我为何要杀了他再逼走你?”
观主转过身,看着她微笑说道。
叶红鱼不知道宁缺对观主说过些什么。
“先前我说过,你没有离开是因为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怜爱说道:“那个信仰说的不是昊天而是叶苏,哪怕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废人,但在你心里,也要比昊天重要无数万倍,只要他有一线生机,你都不会冒险。”
“我说宁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徒然,很明显他也没有看明白你,与你说的话也是徒然。”
叶红鱼沉默不语,她承认这位不是自己老师、却胜过自己老师的老人很准确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长的存活,是布满雷霆的池,里面是他曾经光耀大陆的剑她无法向前迈一步,只要他能活着,再无法忘记的羞辱,再想要忘记的旧事,她都可以忘记,可以平静面对。
书院不能保证他活着,那么做再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更何况她很清楚宁缺是如何自私冷酷无耻的一个人以前他已经证明过,今天他更证明了那么将来同样如此。
暮色渐退,夜色终至,雪云不知飘去了何处,天穹里布满了繁星,星辰间有轮明月,照耀着人间,包括桃山的崖坪。
观主抬头看着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着的月光,清淡如水,没有情绪。
“我会把熊初墨的命给你。”
叶红鱼行礼,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诺后,离开了崖坪。
—虽然言语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观主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长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国的隆庆或者酒徒,应该都不会出手,因为观主说的很清楚,现在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问题在于,书院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难道宁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劳,将来在史书上只能被描述成一个笑话?
观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风轻摆,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决神座之间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中年道人问道。
观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忧虑,说道:“书院如此看重此事······
观主平静说道:“书院向来自诩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义,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无论是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是对叶红鱼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个局。”
“宁缺看准了新教对道门的破坏性,以此来说服我,我必须承认他看的是准确的,虽然他并没有看到所有的画面。”
“如果他能说服我,道门自然就败了,或者说结束,如果他不能说服我,叶苏必死,那么叶红鱼必叛,道门同样必败。”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着观主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说道:“什么都不做,书院便无计可施。”
看上去这就是观主的应对,以不变应万变的绝妙-应对,然而·……观主却摇了摇头,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不语。
走进裁决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负手看着覆雪的青山,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眉上渐被夜风染了层霜。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事情,忠诚于她的下属们,服侍她的少女们,都神情复杂地留在了偏殿里,不敢前来打扰。
月移星不移,夜色渐浓渐深。
她看着宋国的方向,仿佛能够看到那处的厮杀,那处熊熊焚烧的圣火,那些为了信仰而像野兽般互相噬咬的人们。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来的一般。
便在这时,幽静的裁决神殿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按道理来说,再轻微的脚步声,也会惊醒偏殿里的黑执事们,然而有些诡异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后,也没有遇到拦阻。
或者是因为最冷酷的黑执事也不敢拦那个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决司的强者也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形容猥琐,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于夜色深沉时,悄无声息来到了她的身后。
叶红鱼看着遥远的宋国方向,看着远处的雪云在夜空里隐隐散发光辉,仿佛能够看到海上正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眼睛渐渐眯起,变成一道细线,一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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