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复仇记
范雎当上相国后,对外仍称为张禄,只有秦昭王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他的来历。
根据远交近攻的策略,秦国便将韩、魏、赵这三国当作军事进攻的重点。
公元前266年,赵惠文王去世,其子赵丹即位,也就是历史上的赵孝成王。公元前265年,秦昭王趁着赵国政权更替的机会,对赵国发动了进攻。赵国以王弟长安君为人质,向齐国求救。在齐国出兵相救的情况下,秦军撤去。
同年,秦军伐韩,取少曲(今河南省济源)和高平(今河南孟县)。两地正当太行山脉西南,是韩国上党郡与首都新郑之间的咽喉要道。这也正是范雎当年给秦昭王提出的战略,就是要截断上党和新郑的联系,从而夺取上党,削弱韩国。
公元前264年,白起伐韩,围攻陉城(今山西省曲沃),斩首五万。当时韩僖王已经去世,在位的是他的儿子韩桓惠王。韩国的相国张平,是极力主张抗秦的强硬派,被秦昭王视为眼中钉。范雎向秦昭王指出,过去秦国攻伐诸侯,过于注重“攻地”,而轻视了“攻人”,所以诸侯总是能保持战斗力。从现在开始,秦国应该“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所谓“攻人”,一是通过外交手段打击张平这种主战派,扶持秦国的代理人;二是致力于大规模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使其难以恢复元气。这也是范雎自远交近攻之后提出的又一重要思想,对秦国今后的兼并战争起到了重要的影响。
特别说明一下,韩相张平有一个儿子,名叫张良。
由于秦国对韩、魏的军事压力越来越大,公元前264年,魏国派使者前往咸阳,请求割地求和。
这位使者不是别人,正是范雎的前主人、中大夫须贾。
须贾到了咸阳十余天,都没有受到秦昭王接见,每天都只好待在宾馆里,急得团团转。有一天,须贾正坐在房间里发愣,随从进来报告:“有一个人自称是您的老朋友,请求接见。”
须贾心想,多新鲜呐,在这里还能遇到老朋友!
那人进来之后,须贾一下子愣住了。只见那人穿着显然不太合身的一件旧衣服,神sè十分憔悴,可不就是当年在魏齐府中被人肆意侮辱的门客范雎?
须贾定了定神,半晌才说道:“真是你吗?范叔。”
“是我。”范雎还是像以往一样恭敬,“中大夫别来无恙?”
“原来你没死!这么多年也没有个音讯,我们都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范雎苦笑一声:“是,我还没死。当年魏相国把我扔在厕所里的时候,我只不过是昏过去了。后来买通看厕所的仆人,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辗转沦落到了秦国。听说中大夫奉命出使,便赶紧来看一下,没想到此生还能见您一面。”
须贾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说:“范叔在秦国也没谋个一官半职吗?”
“哪里敢啊!范雎过去得罪了魏相国,所以才逃亡到这里,能够保住一条命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去想什么功名利禄?”
“那你现在做什么呢?”
“给人做仆人。”范雎说着,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
须贾见了,不觉心生怜悯,命人准备饭菜招待范雎,而且从箱子中找出一件自己穿过的绨袍(厚棉袍子)赠予范雎,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范叔还是一如既往的贫寒啊!”范雎没有推辞,直接将那袍子穿在身上,显然就暖和多了。
两个人喝了几杯酒,说了些往事。
须贾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秦国的相国张君,范叔认识吗?我听说他特别受秦王宠爱,凡事都听他的。现在我的使命能不能成功,也取决于他,你有没有与他相熟的人?”
范雎说:“我现在的主人与相国很熟,我也曾经多次出入相府。相国见我年老,对我很和气。如果我去请求他的话,他说不定会答应接见您。”
须贾说:“太好了!有劳范叔。只不过此次前来秦国,路途遥远,我的马累病了,车轴也断了。进相府的话,如果不是大车驷马,恐怕有失魏国的尊严。”
范雎说:“没关系,我家主人有大车驷马,可以借出来给您用一天。这样吧,我现在就回去见相国,顺利的话,明天一早我驾车来接您。”
第二天早上,须贾很早就起来,站在门口翘首以待。不多时,只见范雎驾着一辆异常豪华的马车缓缓而来,说:“幸不辱使命,相国答应见您了。”
须贾看着那四匹高头大马,抚摸着车身雕刻的jīng美图案,感叹道:“范叔,你家主人想必也是不凡之辈。”
“是。”范雎说,“他与相国是至交。”
须贾大喜,坐上马车前往相府。一路上,无论官民,见到这辆马车都纷纷回避,要不就低头行礼。须贾暗自称奇,不知道这范雎的主人究竟是何等尊贵的人物。正想着,相府已经到了。守门的卫兵一看范雎亲自驾车回来,连忙半跪行礼。须贾更是纳闷。范雎说道:“您在门口等我一下,我先进去通报一声。”
须贾连连点头,便下了车,在门口候着。
过了半个时辰,范雎仍没出来。须贾等得有点不耐烦,问卫兵:“范叔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请问是怎么回事?”
“范叔?”卫兵一头雾水,“谁是范叔?”
“啊?就是刚刚进去那位啊!你们都没问他什么,难道不是认识他?”
卫兵“噗”地一笑:“什么范叔,那是咱们的张相国啊!”
须贾一听,仿佛头顶上倒了三万六千桶凉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战战兢兢地脱下上衣,用膝盖跪行着,请卫兵进去通报:“魏国罪臣须贾在门外听候相国发落。”
良久,相府大门打开,一位武官出来传须贾进去。
进到相府大堂,只见范雎高坐堂上,宾客满座,尽是秦国朝中权贵。不待范雎开口,须贾就拼命磕头,语无伦次地说道:“我瞎了眼,没想到您仅凭自己的能力就能坐到青云之上,我不敢再读天下书,我不敢再掺和天下之事。您就是把我扔到油锅里也是应该的,要不就把我扔到荒山野岭,野狗狐狸出没之地。如果您觉得仍不解恨,我听凭您发落。”
范雎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有几条罪状呀?”
须贾还是磕头:“就是把我的头发全拔下来,一根一根地数,也数不清我的罪状。”
“不肯说?那我来替你说吧。你只有三条罪状:我的祖坟在魏国,你却以为我有外心于齐国而诬陷我,这是第一条;魏齐命人打我,把我扔在厕所里,你没有制止,这是第二条;人们朝我身上撒niào,你也参与其中,这是第三条。你怎么就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的门客呢?”范雎说着,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所受的侮辱,禁不住浑身发抖。在座的秦国权贵们听到这样的故事,才知道他们的相国张禄,原来就是魏国的范雎;而眼前这位魏国中大夫须贾,就是陷害范雎的元凶。这还了得?畜牲!瞎了你的狗眼!居然敢到秦国来,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一时间,相府里沸沸扬扬,只听到一片谩骂须贾的声音,有人甚至拔出刀来,就要去剁了须贾。
范雎不动声sè地看着这一幕,咳嗽了两声,大伙立马安静下来,全看着范雎。须贾将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大气都不敢出,听到范雎说:“有这三样罪状,你死不足惜。但是念在你昨日赠我绨袍,还有些情义,就饶你一死吧!”
须贾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几天之后,须贾回国。范雎准备了丰盛的酒筵,将各国使臣都请了来,和他们坐在堂上饮酒,却让须贾坐在堂下,面前摆的不是饭菜而是马料。两个身强体壮的奴隶一左一右夹着须贾,bī他吃了一顿马料。
临走的时候,范雎说:“替我带话给魏王,赶快把魏齐的头送来。要不然,我就屠灭大梁城。”
须贾回到魏国,把一切都告诉了魏齐。魏齐大为惊恐,不待魏安僖王发话,就逃出大梁,流亡赵国,躲藏在平原君家里。
秦昭王得到这个情报,给平原君写了一封信,说:“寡人早闻公子大名,希望能够与您结为朋友。您能不能屈尊到秦国来住几天,寡人希望能够和您痛饮十天十夜!”
平原君和孟尝君一样,是一个极重义气的人,专好结识天下英雄好汉。听到秦昭王这样说,不觉蠢蠢欲动,再加上也不敢拒绝秦昭王的邀请,便欣然入秦。
秦昭王果然不爽约,和平原君连着喝了几天酒。到了第十天的时候,秦昭王才说:“当年周文王得到姜尚,把他当作太公;齐桓公得到管仲,称之为仲父。现在寡人得到范叔,也是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叔父来对待。寡人得知,范叔的仇人就在您家里,希望您将他的人头送来,好让范叔开心,寡人不胜感激。否则的话,您就留在秦国,时常陪寡人饮酒聊天罢!”
“大王说的是魏齐吧?”平原君镇定地说,“我跟他确实是朋友。尊贵的人交朋友,为的是能庇护低贱的人;富裕的人交朋友,为的是能够接济贫穷的人。魏齐即使在我家,我也不会将他交出来,何况他不在。”
秦昭王也没有太为难平原君,留他在咸阳住下,但是派人送了一封信给赵孝成王,说:“您的叔叔平原君在秦国,而秦国的仇人魏齐又在平原君家。请大王立即将魏齐的头送来,不然的话,寡人将兴兵伐赵,平原君也就甭想再回去了。”
赵孝成王跟魏齐没交情,有也不会为了他而得罪秦国,于是发兵到平原家捉拿魏齐。魏齐见事态紧急,连夜出逃,跑到另外一个朋友——赵国现任相国虞卿家里。虞卿二话不说,解下相印,带着魏齐抄小路逃亡。考虑到最危险的地方也许是最安全的地方,虞卿和魏齐干脆潜回大梁,打算寻求信陵君的帮助,再逃到楚国去。
信陵君魏无忌是魏安僖王同父异母的弟弟,与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并称战国四公子,也是一位侠义之人。但是信陵君也不想因为魏齐的事得罪秦国,犹豫着不肯接见他们,而且问自己的门客:“虞卿是个什么样的人?”
门客中有位侯嬴(关于信陵君和侯嬴的故事,以后还会讲到,在此不提),回答道:“人确实不易了解。虞卿穿着破鞋子,戴着破帽子,第一次见赵王,赵王就赐他白璧一双,黄金千两;第二次见赵王,就拜为上卿;第三次见赵王,就交给他相印,封万户侯。可是,魏齐因为落难去求见他,他马上解下相印,跟着魏齐逃亡。这样的人来投奔公子,公子却推三阻四,人确实是不容易了解啊!”
信陵君非常惭愧,马上驾车去迎接虞卿和魏齐。没想到魏齐听说信陵君不愿意见他,又气又怒,趁虞卿不注意,拔剑自刎了。信陵君赶到的时候,只看到虞卿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对着魏齐的尸体发呆。
此后,赵孝成王还是派人到魏国取走魏齐的人头,派人送到咸阳,这才将平原君换回来。
范雎用自己的经历证明了一个古老的道理:士可杀,不可辱。杀了便也没事了,一了百了;可是如果把侮辱士人当作一种乐趣,士人的报复将是bào风骤雨,直至你死我活。
范雎还用自己的行动阐释了什么叫快意恩仇。据《史记》记载,范雎当上相国后,有一天王稽来找他,问他知不知道世上有三种不可知和三种无可奈何。
范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稽说:“大王说不定哪天去世,这是第一种不可知;您说不定哪天去世,这是第二种不可知;我说不定哪天去世,这是第三种不可知。大王一旦死了,您就算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也无可奈何了;您一旦死了,我就算觉得您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也无可奈何了;我一旦死了,您就算想起来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也无可奈何了。”
范雎恍然大悟,什么三个不可知,三个无可奈何,不都是围绕着“我对不住你”五个字做文章?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于是进宫对秦昭王说:“如果没有王稽,我就进不了函谷关。现在我官至相国,爵到列侯,王稽却还只是一个办外交的小官,我心里很不舒服啊!”
秦昭王说那简单啊!于是召见王稽,封他为河东太守,而且免他三年赋税。范雎又推荐郑安平,秦昭王便封郑安平做了将军,虽然他显然不是做将军的料。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自是男子汉所为。但是世人评价范雎,说他“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仇必报”,这是批评他做得有些过分了。确实,满天下追杀魏齐,已经引起了赵、魏等国士人的愤怒;为王稽和郑安平讨封,又有假公济私之嫌。事实上,数年之后,正是拜王、郑两位恩人所赐,范雎遭遇了他事业上的滑铁卢,不得不主动让贤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