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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保险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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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许从良的千叮咛万嘱咐,酸猴子小心翼翼地按下台灯开关。

台灯亮了,随即酸猴子的心也豁然敞亮——随着灯光亮起,保险柜的侧面缓缓伸出一个夹板。酸猴子兴奋地奔过去,只见夹板上明晃晃地嵌着六个按钮!

走出十几步,许从良遇见“熟人”了——带队的正是昨天在小树林里见到的宪兵队副队长吉村秀藏!许从良脑子一转,计上心来,急走几步来到了吉村面前。

“哎呀,这不是吉村队长吗?有公干?”他特意把“副”字省了,外加一脸的笑容。

吉村看到许从良和他身后的一队警察,也是一愣,指着围聚在领事馆门前的木帮人众问许从良:“你是来处理这件事的?”

许从良点头应道:“是啊,我奉了松泽机关长和金厅长的命令来的。您呢?不会也是为这事儿来的吧?”

许从良猜测,吉村秀藏突然冒出来,只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金荣桂根本没替他在日本人那边争取条件,再一个可能就是宪兵队这边没接到命令。不管怎么说,单单报上金荣桂的名号肯定不管用,于是许从良抛出了松泽园治的名头。

许从良其实猜错了,金荣桂确实向松泽争取到了条件,松泽也派小林觉通知了宪兵队队长岛本正一。但他唯一没料到的是,岛本正一对特务机关本部对自己横加干涉的举动耿耿于怀,竟没通知副队长吉村秀藏!领事馆这边枪声一响,吉村秀藏自然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不过,许从良连蒙带骗的这一句“松泽机关长”倒真把吉村弄迷糊了。假传金荣桂的命令还有可能,但要是假传松泽机关长的命令,那这人纯粹是疯了。看到吉村秀藏犹豫着停下步子,许从良知道成功了一大半,于是紧跟着笑道:“对了,我还忘了一件事,是关于昨天的那个案子,我有了点线索。”

吉村秀藏的眼睛顿时一亮,忙问:“什么线索?”

许从良先是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忽然想到,凶手会不会jīng通日语呢?”吉村一愣,瞬间就明白过来,连连点头。

许从良见状,知道吉村的心思已经不在领事馆这边了,于是双拳一抱,说:“那我就不打扰吉村队长的公务了,我也得赶紧料理领事馆的事情。”

吉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条线索,听许从良说完,他下意识地冲手下一摆手:“收队!”

看着宪兵队走得远了,许从良嘿嘿一笑,带着自己的人马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领事馆。

“怎么了?出什么事啦?”一边大声吆喝着,许从良一边四下打量。苏俄领事馆里已是一片狼藉,原本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除了乱七八糟的泥脚印就是撕碎的纸张、打碎的瓷器碎片,领事馆的工作人员一个个面如土sè,而几十个木帮的壮汉正叼着烟卷,骂骂咧咧地在走廊里溜达。

许从良打量之时,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人已怒气冲冲地直奔他而来,人还没到面前,咆哮的声音已经冲进了许从良的耳朵:“你们满洲国有没有法律?有没有规矩?”

“大呼小叫地干什么?找你们的负责人来!”许从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其实他在金荣桂所给的资料里看过照片,知道此人是谁。

“我是苏联驻哈尔滨的领事梅捷洛夫!你是来负责这起案件的?”

“案件?什么案件?”许从良没好气地瞪了梅捷洛夫一眼,“什么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在这里给我下定义了?”

梅捷洛夫没料到这个中国警察竟用这么蛮横的态度对他,自从到了哈尔滨以来,不用说满洲国的官员,即便是日本人也要对他礼让三分,他哪里受过这种呵斥?一时间竟被弄得干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了。刘闯在旁瞧得真切,不等梅捷洛夫开口,早抢前一步告起了状:“青天大老爷啊,你们可算来了,您给评评理,他们老毛子欠钱不给,还让不让我们老百姓活了啊!”

梅捷洛夫也反应过来,急忙分辩道:“警察先生,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是他们——”他刚冲着刘闯一指,看见刘闯凶神恶煞般的目光,忙掉过头接着说:“是他们无法无天,硬闯进来……”

“行了行了!”许从良懒得听这些解释,翻着白眼道:“这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就让我站在这里听?”

梅捷洛夫越听越觉得今天的事情怪异,可又拿这个中国警察没办法,只好冲楼梯一指:“那、那我们去楼上的会议室吧。”说完,他拉过秘书,用俄语小声说:“快给日本宪兵队打电话,要求他们来处理!”

“你就打电话去吧,今天没人能帮得了你!”许从良斜眼瞅着,心里好笑,虽然听不懂俄语,但他大概也能猜出来一二。等上了二楼,许从良瞅着楼下人头攒动的混乱景象,严厉地命令道:“把楼下的人都分开,集中到两个房间里,省得一会儿再闹起来!”

说完,他冲酸猴子使了个眼sè,然后随着梅捷洛夫走进了会议室。许从良的命令一下达,除了刘一山以外,其余的警察荷枪实弹地冲下了楼梯,酸猴子瞄准时机飞快地跑向领事办公室。

门是锁着的,但对于酸猴子来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特制的铁丝,chā进钥匙孔里,轻巧地扭动了十几秒钟之后,门轻轻地开了。

酸猴子闪身进去,一双贼眼滴溜溜一转就瞄到了保险柜,他一边蹑手蹑脚地奔过去,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照相机。这款德国的徕卡相机可是许从良最钟爱的一件宝贝,两年前花了五百大洋才弄到手。这相机不但有中焦、长焦镜头,还有一个广角镜头、三个近摄影镜和两个滤sè镜,就连警察厅里都没这么高档的物件。酸猴子一直瞅着这个相机眼馋,只是许从良死死把着,除了在案件的tiáo查中用过以外,酸猴子连摸都没摸过。

酸猴子美滋滋地拿着照相机走到保险柜前,轻轻打开保险柜的外层格门,一排密码键盘显露了出来,不过酸猴子却没有立刻按下密码,而是返回身蹑手蹑脚地向办公桌走去,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办公桌上的台灯。

“记着开密码锁之前要把台灯打开!”想着许从良的千叮咛万嘱咐,酸猴子小心翼翼地按下台灯开关。

台灯亮了,随即酸猴子的心也豁然敞亮——随着灯光亮起,保险柜的侧面缓缓伸出一个夹板。酸猴子兴奋地奔过去,只见夹板上明晃晃地嵌着六个按钮!

酸猴子的心怦怦地跳动着,此刻他终于知道保险柜的奥秘了——保险柜上的密码键盘只是个幌子,真正的密码键盘是隐藏着的,只有打开台灯、启动引发装置以后才会出现!

现在,所有的问题不再是问题了,酸猴子快速地将“720312”六个数字按下,再一提拉保险柜的柜门,随着一声动听的开启声,柜门听话地敞开了。酸猴子飞快地拿出里面的文件,然后掏出照相机,兴奋地按动起快门……

酸猴子屏气凝神、紧张忙碌的时候,在会议室里,许从良则在耀武扬威地大发判词。

“这明摆着是你们的错啊,赖着钱不给,还怪人家木帮登门要账?”他甩着手里的合同书,振振有词地冲梅捷洛夫嚷着。

梅捷洛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呼呼直喘粗气,却拿许从良没有丝毫办法。确实,自己理亏。但作为外国使节,他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此时,他也顾不得身份,气急败坏地冲秘书嚷道:“电话打通了吗?”

“打通了……可是……”秘书无可奈何地说,“日本宪兵队回复说,领事馆区域的治安归哈尔滨警察厅负责,而且涉及满洲国和我们苏联的外交事务,他们不便chā手。”

看梅捷洛夫的神sè,许从良就知道他吃了闭门羹,于是笑嘻嘻走到梅捷洛夫身前,小声道:“电话打完了?那咱们接着处理这件事情?你别冲我吹胡子瞪眼的,我这可是在帮你。”

“帮我?”

“当然了,你对木帮还不太了解吧?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们哈尔滨第一大帮派,虽说名义上做木材生意,但他们就是一帮有许可证的土匪,黑道白道谁不让着三分啊?你还指望关东军宪兵队管这事呢吧,可他们来吗?连宪兵队都不惹他们,你倒好,倒和木帮较上劲了。他们来砸来闹还是轻的呢!”

梅捷洛夫哼了一声:“那他们还能怎么样?”

许从良遗憾地叹了口气,像是介绍一样慢条斯理地说:“木帮以倒卖木材为生,他们最怕火灾,所以他们防火的本事最高。换句话说,各种放火的招数他们都明白。你说,他们要是放起火来,谁还能防住?你把他们得罪了,那你们盖的那座教堂也快成灰了。”

这一席话说完,梅捷洛夫的汗也下来了。他瞅了瞅刘闯,只见这个彪形大汉躺在沙发里抽着烟,还大咧咧地将两条大腿架在办公桌上,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弄得他心里更是没底。还没等他瞅第二眼,刘闯就骂骂咧咧地嚷了起来:“给不给钱啊,你们老毛子办事儿怎么这么磨叽?给个痛快话!”

正这时,酸猴子推开门走了进来。许从良见酸猴子冲自己微微点了下头,心中暗喜,忙冲刘一山使了个眼sè。在来的路上听了许从良给自己的交代后,刘一山就一直抓耳挠腮地等着这个时候,此时终于盼到了,忙猴急地闪身出去。关门的一瞬间,身后也传来梅捷洛夫无奈的声音:“好吧,我这就让财务部去提款。”

不过,这些对于刘一山来说都不重要了,他紧紧攥着微型照相机,感觉像攥着一根金光闪闪的金条。

当许从良带领众人离开苏俄领事馆的时候,刘闯乐得嘴都合不上了。“大哥,这让我咋谢你好呢!啥也不说了,今晚上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刘闯兴奋地说完,却见酸猴子瞪了自己一眼。“咋啦?酸猴子?”刘闯被瞪得莫名其妙。

“就知道吃,大哥的事还没办完呢!”说完,酸猴子瞅着许从良,小声说,“是不?”

许从良冲刘闯笑笑:“改天再喝。”然后瞧着酸猴子,“你小子行呵,咋猜出来的?”

“这还不容易?”酸猴子得意洋洋地说,“这事情本是大功一件,可你却让刘一山去拍照领功,要么就是傻子才能干出这种事,要么就是另有目的。大哥肯定不是傻子,所以你一定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办。”

“你小子有长进!”许从良夸赞了一句,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呀,等着小日本召见呢。”这话把酸猴子说愣了,他绞尽脑汁也琢磨不出来小日本为什么要召见许从良。

看到金荣桂小心翼翼将微型相机呈上来,小林觉绽出了笑容。这不是假装的,他确实无比开心。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结果真的弄到了这份情报,就好像一个始终对他冷冰冰的美人突然钻进了他的怀里一样,让他惊喜万分。

但更令小林觉惊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当他向金荣桂询问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小林觉脱口而出:“把许从良叫来,我有话问他!”

这太奇怪了,许从良明明可以独享其功,为什么要把功劳让给刘一山呢?难道这个小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带着兴奋和疑虑,小林觉走进内室,他发现松泽园治的目光里也透着好奇。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了,这个许从良要么是愚蠢到家,要么就是聪明到了极致。”

“要是后者的话,这个许从良似乎比金荣桂手下的什么‘白菜叶’更有用些。”小林觉试探着松泽园治的看法。对于金荣桂,松泽反感到了极点,他迫切地想安chā一个自己中意的人在警察厅里面。

“聪明固然好,但挑选狗的第一条标准是忠诚。否则,再聪明的狗也不堪大用。”松泽园治淡淡地说,但声音中却透着一股杀气。

来之前,许从良就已经想好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就像他预料到日本人肯定会召见他一样。所以,即便从小林觉的笑容中嗅到了一股杀气,许从良也并不在乎。他坐在这个日本人的对面,喝了口茶水,然后笑着点点头:“这茶不错!”

小林觉笑容可掬地看着许从良,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谈到正题,但他开始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他见过许多金荣桂、白受天、蔡圣孟和叶勇这类人,这些人在他面前都是一副毕恭毕敬、小心谨慎的样子,甚至茶水端在手里都不敢去喝。他看得腻了,有时候真想冲“金荣桂”们喊一嗓子:“你们中国人有没有能直起腰杆和我说话的?怎么一个个都和三孙子一样?”

可每次他又强忍住,毕竟和“狗”发火是犯不上的。但这个许从良却让他觉得十分特别。从一踏进办公室,这个小子就浑身透着一股邪气,似乎进的是自己的房子,没有丝毫的紧张和做作,更不像金荣桂那样谦恭和谨慎,但这反而给他一种新鲜的感觉。

他又看了眼许从良,做出一副欣慰的表情,说:“我听你们的金厅长说了,你这次任务完成得非常出sè,这些资料对于我们满洲国极其重要,包括我们关东军情报部也下了大力量,今天你能完满地完成任务,可以说是大功一件!”

许从良在心里把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骂了一大通,不过嘴上却道:“我这算啥功劳啊,密码是现成的,我只不过找了几个江湖的朋友作了一场戏,把苏俄领事tiáo开而已。再者说,真正执行任务的是刘一山,功劳该记在他头上。”

“但据我了解,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吧?”

“你终于说到正题了。”许从良暗笑,口中却接道:“我仔细地看了照片,结果发现在梅捷洛夫开启保险柜的时候,他房间里的台灯总是亮着,甚至白天也是这样。我就纳闷了,因为台灯是在办公桌上,离保险柜七八米远,不可能用台灯来照亮啊。”

“所以你就断定,台灯和保险柜之间一定有着联系。”小林觉恍然大悟。

许从良双挑大拇指:“您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可是琢磨了一晚上才琢磨出来。您说,我就发现了这么个小细节,哪能算得上是功劳?要是没有密码,这点小聪明一钱不值的。”

这番马pì拍得是真诚至极,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功劳送给了关东军情报部,这让小林觉大为受用。不过,他一转念,笑着又问:“你琢磨整晚想出来的答案,为什么交给刘一山去领功?”

许从良眨巴了两下眼睛,小声说:“那可是国家的机密,我要是拍了照,就等于看到了那些资料,万一哪天我喝多了酒叨咕出去……”说到这里,许从良连连摇手,“不该我看的东西,我非要去看,那不成傻子了吗?我宁可不要这功劳,也不想成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许从良说的都是实话。他知道,和对面这个yīn险的家伙,说一百句假话也不如说一句实话管用。果然,小林觉听完之后满意地点点头,忽然若有所指地说:“许科长年纪轻轻,做事情倒是很老成谨慎嘛。”

许从良一时分不清小林觉这句话是yīn是阳,打个哈哈道:“我这人和那些有门路有背景的人比不了,这就好比他们原来是条鲤鱼,修行了五百年以后跳了龙门变成龙了;而我呢,原来是条泥鳅,先修炼了一千年变成了鲤鱼,然后再修炼五百年才跳了龙门。倘若我和他们一起失败,他们还是条鲤鱼,可我就又变回泥鳅了。您说,我做事情怎么能不谨慎呢?”

小林觉听完不禁哈哈大笑,他拍了拍许从良的肩膀,亲切地说:“年轻人,好好干,你的才能会在满洲国大放异彩的!”

许从良心里暗骂:“大放异彩?老子的pì倒是很多!等老子慢慢爬起来,让你闻个够!”他心里越骂,脸上的笑容越是诚恳,直到告辞而出的时候,脸上仍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许从良走了以后,小林觉直奔内室,还没开口就看见松泽园治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觉得这个许从良怎么样?”松泽问道。

“是个不耍聪明的聪明人,我觉得可堪大用。”

松泽却摇摇头:“他再聪明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没必要费那么大心思。更何况如果他果真有才干,不用别人提携,自己就会冒出头来。”

“但我估计他很难冒出来了,他嫁祸给刘一山,叶勇能饶得了他吗?”

松泽冷笑道:“如果他连叶勇这一关都过不了,那我们就更没必要提携他了,不是吗?现在最主要的是查清三田高夫和其他三名关东军军官的被害事件,这几起暗杀绝不是普通人所为,我怀疑在哈尔滨潜伏着受过特殊培训的特工组织!”

许从良卸下了一个大包袱,连着几天走起路来都觉得身轻如燕。

他倒没指望凭借情报就能获得日本人的赏识和信任,在他的计划里,这只是爬起来的第一步,只要让自己的名字留在松泽园治的脑子里就行。

这一天,许从良和酸猴子去澡堂泡了个澡以后,哼着小曲回到许从良家里,但一进家门就愣住了。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在沙发里安坐着。

男人四十岁左右年纪,西装革履,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许从良心道:我这个新家没谁知道啊,除了刘闯以外,就只有警察厅里的几个人知道,可这个人全然不是警察厅里的同事。

正琢磨间,那人已起身自我介绍道:“许先生你好,我叫马半仙,你应该听说过吧?”

酸猴子在旁差点没乐出声来,心道:“这人什么名字啊?要是穿着长衫、戴副墨镜的算命先生叫这名字还凑合,可这人还偏偏一副读书人的装扮。”许从良也愣了一下,但马上就惊喜地握住了马半仙的手,热情地说:“哎呀,知道、知道,您就是三年前在北平天桥摆摊的马先生吧?”

马半仙笑道:“许先生是贵人多忘事,三年前我没摆过摊,我是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摆过摊。”

酸猴子听得更纳闷了,这个马半仙瞅着也就四十刚出头,庚子年间还不到十岁,小pì孩就摆摊算卦了?再者说,八国联军打进来的时候,许从良还在娘胎里呢,怎么算两人也没法认识啊!

他一阵阵迷糊,许从良却笑逐颜开,拉着马半仙的手亲切道:“马先生这次来一定是有什么事儿吧?”

马半仙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又冲酸猴子那边瞧了瞧。许从良心里明白,摆手道:“这是我兄弟,除了和女人睡觉,我啥事也不背着他。”

“既然不是外人,那我也就直说了。”马半仙说完,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许从良。“我急需这份情报,想必许先生一定能弄到,里面是给许先生的酬劳。”

许从良将信封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信纸,外加一张千元的汇票。只瞥了一眼,他就看清楚汇票是哈尔滨最大的汇丰银行开出的,拿这汇票到关里兑换什么票子都没问题。许从良也不言语,将信纸抽出,看了一遍后掏出火柴,将信纸烧得干干净净。

“怎么样?”马半仙心里有了谱,但仍追问了句。

“一个礼拜后咱们在喇嘛台见面,我把东西带去。”许从良说完又加了一句,“或是你要的东西,或是这张汇票。”

“许兄弟果然够爽快!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告辞。”马半仙也是一句废话没有,说完之后一抱拳,转身而出。

酸猴子直勾勾地瞅着信封里的汇票,咽了口唾沫说:“大哥,这人到底是谁啊?是啥情报这么值钱啊?”

许从良没搭理酸猴子,把信封揣在怀里,溜到窗户前紧盯着马半仙的背影。

瞅了好几眼,许从良才回过头,拿起照相机,冲酸猴子说:“还愣着干啥,走!”

“上哪儿?”说完,酸猴子就反应过来,暗骂自己怎么这么笨,一个陌生人,奇怪地拿出一千块大洋来买情报,哪有不跟踪弄个究竟的道理?

连绵的秋雨虽然停了,但夜幕已早早降临,昏暗之中两人尾随着马半仙。只见马半仙拐了几个弯以后走到了一条大街上,停下脚步环顾了一番后才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了上去。许从良冲酸猴子努努嘴:“你也找辆黄包车跟着。”

“那你呢?”

“一辆车跟着就够显眼的了,你还怕人家不知道?我锻炼锻炼身体。”说完,许从良猫着腰跑到街道的另一侧,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酸猴子跟了几百米就放弃了,前面的黄包车沿着一个转盘路口绕起了圈,自己这辆车要是跟着遛起来,马上就会被人家发现。酸猴子气鼓鼓地撇下钱,下了黄包车,可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马半仙不见了!再一瞅,四周也不见了许从良的踪迹,酸猴子料想许从良已跟了上去,自己瞎转悠也不是办法,于是悻悻地回了家。

见酸猴子被甩丢了,许从良反而很高兴。他知道以马半仙的能耐,肯定会发现酸猴子在跟踪,许从良的目的就是让马半仙把jīng力都放在酸猴子身上,一旦甩掉跟梢的,马半仙就会放松警惕。他所料不错,接下来的一路,许从良轻松地跟了下来。马半仙坐的黄包车左拐右拐,就是不停,一路直奔哈尔滨最繁华的商业街——中央大街。

虽说中央大街街道两旁都是星罗棋布的店铺,还有络绎不绝的人流,但许从良的眼睛紧紧盯着马半仙的背影,看见他最后停在哈尔滨话剧院门口。

“我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戏演得这么好,不来话剧院还去哪儿!”许从良笑骂了一句,紧跟着来到话剧院门口,从兜里掏出证件冲看门的一扬,就要进去。

谁料看门人的一句话把许从良弄傻了。“不好意思,今天彩排。”

许从良觉得自己听错了,又扬了扬证件:“看清楚了,我不是看戏的!”

看门人白了许从良一眼。“你看啥的也进不去,今天彩排,专门给关东军的头头们看。我就是让你进去了,里面的刺刀也得把你顶回来。”

“刚才那个人怎么进去了?”许从良反问。

“他是关东军的一个翻译官,当然能进去了!”

许从良彻底傻了,一声不吭掉头走进了一家酒馆,要了盘炝花生米和一壶小烧,喝起了闷酒。这个发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个找他搞情报的马半仙竟然是个鬼子翻译官!喝着烫得热乎乎的小烧,许从良却觉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凉,脑袋也一阵阵变大,不过眼睛却比平时睁得更大了,紧紧盯着话剧院的大门。

半壶小烧下肚后,话剧院的大门终于开了,一干人马鱼贯而出。许从良定睛细看,又是一身冷汗!居中而出的竟然是松泽园治!他旁边是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许从良觉得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女人不但打扮入时,而且长得也妩媚撩人,还笑盈盈地挽着松泽的手臂,亲昵得很。在两人身旁是十几个关东军军官,而这其中也有许从良认识的——小林觉和吉村秀藏,在吉村身边也有一个妙龄女子,身材苗条、眉目清秀,正是前几天在金盛园被抢了钱包的那个日本女子!而吉村在旁为这个女子打着伞,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

“这个小娘们是谁啊?瞅着挺有身份的啊!”许从良嘀咕着,再往后看,视线里突然出现了马半仙的身影,他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日本军官身后,全然没有刚才见面时的风度。

许从良也顾不得思忖太多,见这一干人就要钻进各自的汽车,许从良立刻丢下了酒盅,掏出照相机飞快地按起了快门。

酸猴子在家等得抓心挠肝,幸亏刘闯也过来了,这才让时间过得快了些。好容易听到门口有响动,酸猴子急忙迎上去,可见到许从良却又大吃一惊。只见他手里拿着一厚叠冥纸。

酸猴子被许从良弄迷糊了,看着一厚沓冥纸,他纳闷地问:“大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你怎么买这玩意儿?”

许从良叹了口气,拿着冥纸和香炉走到院子里,点上了两炷香以后,许从良蹲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烧起了冥纸,口中还念念有词:“兄弟啊,你可别怪哥哥,哥哥也是没办法,聪明人哥哥欺负不了,只能欺负你了。你到那边是享福了,再也不用受小日本的气,哥其实才惨呢……哥多给你烧点钱,可你小子别乱花。我告诉你,这钱每年就给你邮一次,你小子就是带着小鬼儿给我托梦,我也不给你邮。”

念叨完了,他回头吩咐酸猴子:“明天偷偷给刘一山家里送二百块大洋去。”

酸猴子这才明白,许从良这是在给刘一山烧纸呢。他嘀咕着:“大哥,刘一山那人虽不咋的,但你也不用这么咒他啊。”

许从良将最后几张冥纸也扔进火堆里,苦笑道:“我这哪是咒他啊,他看到了密码柜里的那些情报,小日本能留下活口吗?我估计现在他都过了奈何桥了。”

说完,他回头问刘闯:“不是说改天再喝吗?咋的,馋酒了?”

刘闯憨憨地一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来。“这一千块大洋是我们老大的心意,特意嘱咐我带过来的。”

许从良看也没看,直接拦了回去。“咱们兄弟还用见外吗?我要辛苦费是不假,但不是给我自己花的。”

“那是?”刘闯糊涂了。

许从良哈哈一笑:“是给你的啊!你一个三当家,手头不宽裕怎么行?”

刘闯晃着大巴掌,一个劲儿地摇头。“这可不行!大哥又是给我枪,又是帮我们木帮要债,我怎么还能要大哥的钱?”

许从良小眼睛一瞪:“这钱花了才有用,放我这儿有个pì用?再者说,钱财用得完,可交情吃不光。存钱再多不过是金山银海,可交情用起来那就没边没沿了。话再说回来,你们木帮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我谢都来不及呢,你拿这钱替我犒劳犒劳大伙吧。”

刘闯这才接过钱来,但又率直地说:“可是,大哥,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啊。”

许从良眼珠一转,笑道:“那就请弟兄们再替我办点事。”

“啥事?大哥你吩咐就是。”刘闯立刻应承下来。

“帮我查几个人。”说完,许从良把相机往酸猴子手里一塞,说,“赶快把胶卷冲洗出来,然后给刘闯。”

酸猴子接过来正要奔向暗室,又被许从良叫住了,“对了,猴子,你在苏俄领事馆拍的那些照片洗出来没有呢?”

酸猴子点了点头。

“快拿来,咱们就靠它发财呢!”许从良一个高蹦起来,拽着酸猴子和刘闯奔回屋。

酸猴子也想起了马半仙的事,忙问:“对了,大哥,这个马半仙到底是什么人啊?”

许从良接过酸猴子递过来的照片,一边看一边说:“你记得我干爹临走之前,单独和我聊了半天吧?”

酸猴子点了点头。许从良的干爹就是上任的警察厅长,“九一八”事变后随着东北军离开了哈尔滨,不过临走之前神神秘秘地和许从良说了整整半天的事情。“我干爹本想带我一起走的,但一来我不爱去关内,二来他也有重要的事情托付我办,所以我才留下的。”

“啥重要的事儿啊?”酸猴子和刘闯都是第一次听许从良说起,不禁竖起了耳朵。

“咱们东北军虽然走了,但谁都不甘心把东三省就这么留给小日本,早晚咱们都能打回来!为了这个,少帅在东北安chā了很多情报人员。”

刘闯听得又兴奋又紧张,忽然问:“你就是其中的一个?”

许从良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可人家哪看得上我这么一个小科长啊。不过我干爹倒是记挂着我,给咱们留下了一个发点小财的机会。”

“啥机会?”

“我干爹和其中一个情报机构有点联系,就向他们推荐了我。不过在我干爹的介绍中,我是一个倒腾情报的。他这是为我好,这样一来,我既能借买卖情报弄点银子花,也不会和政治有太多的关联。他们有事就找我,平时咱就安心过咱自个儿的日子。”

酸猴子听明白了:“敢情马半仙是咱们东北军的间谍啊,那既然是自己人,你干吗还偷偷跟踪他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要啥情报,咱要是有就给他,这多轻巧。”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许从良拿着一张照片,喃喃着说,“可他要的正是小日本千方百计要弄的这个情报。”

“这有啥奇怪的?不正说明这份情报重要吗?要不人家能花一千块大洋来买?”

酸猴子刚说完,脑袋上便被许从良用照片抽了一下:“你咋就不开窍呢?就你这脑子,让别人卖了,你都得给人家数钱!”

酸猴子揉揉脑袋,委屈地说:“我说的咋不对了?”

“你也不想想,日本人要的这份情报是多机密的事情?能有几个人知道?估计连金荣桂都不知道,可这个马半仙偏偏就知道。更何况,马半仙找我买情报,分明就是知道我可能有这个东西,从日本人下达任务到完成,才两天的工夫,他马半仙哪来的这么准确的消息?”

接着,许从良压低声音,把刚才的所见向两个兄弟复述了一遍。沉寂了片刻之后,酸猴子妈呀一声叫唤起来:“老天爷,敢情马半仙是日本人派来试探你的?”

许从良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他连揍酸猴子的心都没了,转头对刘闯说:“既然我干爹让马半仙联络我,就说明他是可靠的。如果他是日本人派来试探我的,早就有鬼子来搜查了。再者说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清楚,鬼子犯不上派人试探我,要是他们觉得我可疑,直接把我抓了、杀了多省事?草菅人命的事儿他们还少干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马半仙来头不小啊!”刘闯说。

“所以,就得有劳你的兄弟,帮我私下tiáo查一下这个马半仙,此外——”许从良sèsè地笑,“还有两个小娘们儿,也要帮我弄清底细。”

酸猴子瞅着许从良的sè样,揶揄道:“咋的?这两个小娘们比金盛园的林家妹子还好看?”

许从良白了酸猴子一样,慢条斯理地说:“老子睡过不少女人,可就是还没睡过日本娘们呢!”

许从良和酸猴子、刘闯商量对策的时候,在金荣桂的家里,“白菜叶”也齐聚一堂。不过,三个人的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叶勇更是愤愤不平地发着牢sāo。

“厅长,我就咽不下这口气,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蔡圣孟眨巴眨巴眼睛,跟了叹了一口气:“现在这世道,不知道谁哪次不经意地跟你说了再见,之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白受天瞅瞅两人,又看看金荣桂,没有吱声。

金荣桂刚刚给小林觉打了电话,说的事情也很简单——刘一山酒后溺水身亡。至于真正的死因,双方心知肚明,哼哈几句之后便心照不宣地放下了电话。此时见叶勇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金荣桂yīn险地笑道:“你这是生日本人的气,还是生许从良的气呢?”

叶勇张了几下嘴,从口型上谁都看得出他要说什么,但他还是强忍住,骂道:“许从良那小子,我饶不了他!”

金荣桂微微一笑,道:“四十岁之前,在我的信念里有个关键词叫‘抓住’,在四十岁之后,这个词你知道换成什么了吗?”

没等叶勇回话,金荣桂自言自语道:“四十岁之后,才知道最关键的是‘放下’。”

白受天首先领悟了领导的意思,在旁慢条斯理地说道:“厅长说的是,这个刘一山怪不得别人,如果他的贪心不那么大,也就不会上许从良的当,他要是舍了那份贪心,命自然就保住了。”

他话音刚落,叶勇就气冲冲地接道:“不过许从良这小子诡计太多了,留着他早晚是个祸害!”

蔡圣孟正要接茬,余光里看到白受天的嘴闭得严严的,于是咽了口唾沫,止住了要说的话。金荣桂则似乎没有听到,望着窗外的月亮打了个哈欠:“这么好看的月亮,谈论这些死死活活的事儿干什么,这种事情要等到夜黑风高的时候谈才对路。”

三人相互瞅瞅,一时间都没明白金荣桂的意图,但眼见天sè已晚,便都告辞而出。看着几个人的背影,金荣桂的太太走到他身边,问道:“老金,我听白菜叶他们说的这个事儿,感觉许从良挺有能力的,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呀?”

金荣桂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看家狗如果没有事干就懒了,要是院子外面总有一只野狗和他们抢东西,甚至还要进来成为它们中的一员,这些看家狗就会变得勤快起来,对主人也更忠诚了。”

“那你是要重用许从良了?”

金荣桂揽着太太的腰向卧室走去,一路笑道:“你啊,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在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这一点。对下属,无所谓该不该重用,关键的是在什么时候重用。对于许从良来说,不远不近地在外面漂着,是他现在最合适的位置。”

金太太闻听,脚步忽地一顿,仰脸笑道:“我忽然想,你上任以来,这个许从良从没给你送过礼,他是不是也猜到即便是送礼给你,也得不到重用呢?”

金荣桂摸了摸脑袋:“果真如此的话,我对许从良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夜黑风高,在哈尔滨北郊的一条蜿蜒小路上,刘闯带着三十几个木帮的弟兄正往城南木帮的大本营赶着夜路。马蹄子都被绑上了布条,马嚼子也套得牢牢的,在漆黑的夜里只听得马匹粗重的呼吸声,但就连这点声音刘闯也听得心焦。

因为十辆马车上有七辆装的不是木头,而是满满的煤、烧酒和大米白面!这年头,用木头换钱好换,换这些东西可不容易,特别是煤和大米白面,平民老百姓根本没有吃和用的份。这要是让日本人发现了,经济罪肯定是犯了,轻的进笆篱子(监狱)挨上个把月皮鞭,重的直接就拉到郊外一枪毙了。

看着天空浓浓的黑雾,刘闯更是加倍小心,他招过来一个叫孙大个子的心腹,吩咐道:“最近小日本宪兵队在北面搜查得很厉害,你去前面探探路,有动静赶紧回来报告!”

孙大个子应声去了,刘闯也招呼其他兄弟停下来歇歇脚,利用这段时间,他把十辆马车又仔细查看了一番。为了躲避沿途的搜查,他特意把马车进行了伪装,马车四周都是木头,里面则装着换来的这些宝贝。这瞒天过海的法子,他已经用过了好几次,但是这次一路上却始终忐忑不安,因为孙大个子悄悄对他说,木帮的二当家齐春海对手下放出话来,要想法子收拾一下这个不听他摆布的“老三”。

对于齐春海,刘闯一百个瞧不上眼,这家伙自yòu就在木帮长大,仗着和木帮龙头老大关镇山是光腚娃娃的关系,终日里作威作福。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让刘闯鄙夷的是,这家伙最近和几个汉jiān走得特别近乎,要是哪一天齐春海也变成汉jiān,刘闯一点也不惊讶。

他正琢磨着,突然两声炸雷般的轰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北面的天空泛起一团火光,密集的枪声和爆炸声响成一团!

紧跟着,远处一个黑影飞快地向这边移动。刘闯一惊,急忙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再定睛细看,来人正是孙大个子。

刘闯忙问:“前面出啥事了?”

“鬼子在北郊的一个中队营地好像被炸了!”

刘闯又惊又喜,环顾了一下左右,说道:“能和小日本真刀真枪干的,在哈尔滨附近只有五常游击队,咱们打不过小日本,但帮着煽风点火的本事还是有的,即便杀不了几个鬼子,至少咱们放几枪还能出口恶气。弟兄们,你们说是不是?”

“这还用说嘛!”

“大哥,你就吩咐吧!”

刘闯见状,对孙大个子说:“趁这乱工夫,你带着人赶着马车快走。我挑几个玩过枪的去那边凑凑热闹!”

说完,他从一辆马车的车板下面翻出一把裹着布条的步枪,这正是许从良送给他的那把莫辛·纳甘狙击枪,其他几个弟兄也纷纷翻出自己的家伙。有三八大盖,有中正式,还有的是土造的筒子枪,虽然都破旧不堪,但好歹都能打出子弹。准备停当之后,刘闯带着十个弟兄沿小路飞也似的向远处奔去。

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在北郊警察署外潜藏着的女人微微一笑,然后拿起地上的一颗手榴弹,当警署里的灯光刚刚亮起的一瞬间,她已经拉开引线,“刷”的一声将手榴弹扔了出去。

手榴弹准确地砸在警署门前,一声震天响之后,警署的大门被炸得稀巴烂,里面的惨叫声刚刚传出之时,女人又甩出了第二颗、第三颗手榴弹……

随着此起彼伏的爆炸声,警署里火光冲天,门窗、桌椅,还有杂七杂八的物件或是震飞上天,或是轰隆隆地倒塌下来,巨大的震响将刚才的惨叫声淹没殆尽。

但女人并没立刻撤离,而是抬枪紧紧瞄着已经变成残垣断瓦的警署大门。果然,浓烟之中冲出了三个家伙,一个个衣衫不整,满脸挂着血,正举着枪慌乱地张望。

女人冷笑一声,举枪便射。“啪啪啪”几声脆响之后,两个仓皇逃出的警员应声倒地,第三个家伙倒还机警,听到枪声来源之后就地一个滚翻,回身就是两枪。女人身形一闪,余光里看见那家伙正往一个墙垛奔去,女人不慌不忙举起驳壳枪,左手架在右手腕上,枪口紧随对方,当那警察刚刚跑到墙垛,身形稍顿的一瞬间,女人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枪响人倒,女人扫了一眼后飞快地换上了一个弹夹,枪口再度指向警署大门。但火光和浓烟之中再没有人跑出。观察了十几秒钟,看再无动静,女人才将枪别在腰间,把稍显凌乱的长发拢了一下后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向北面枪声密集的地方奔去。

此时,在北郊日军驻地附近,蒙面男人将最后一颗手榴弹甩了出去,爆炸声中,他拔枪在手,冲着冲出驻地的几个鬼子“啪啪”放了两枪,然后冲身旁的人喊道:“不要恋战,立刻撤退!”

十几条身影立刻从埋伏的地点探出了身子,掉头向远处的密林跑去,身后的枪声仍然密集不断,但鬼子一时间还没摸清来路,竟没有成群结队地追上来。夜sè之中,蒙面男人带着众人轻车熟路地翻过两个土坡,钻进密林里,身后的爆炸声已经停息,密集的子弹声虽然仍在大作,但却渐行渐远。突然,前面的林子里闪出一个身影,男人只一瞄便认清了来人,快步迎了上去。

“怎么样?”

“除了三个跑出来的,剩下的都炸在警察署里了。”女人轻松地说。

“跑出来三个?”

“是呀,浪费了我一弹匣子弹。”女人笑道。

男人松了一口气,虽然蒙着脸,但眼神中的笑意却是掩藏不住。他大手一挥,将众人聚在身边,低声说:“任务已经完成,大家立刻分散,各回各的地方,最近几天不要有任何行动!”

交代完毕,十几个人分成三组,趁着夜sè分头散开。男人冲女人说:“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女人嫣然一笑,握住男人的手正要出发,忽听得左侧的密林里传出几声枪响,紧接着叽里哇啦的咒骂声便响了起来!

“有鬼子!”两人不约而同地惊呼,顾不得多说,提枪便奔了过去。刚刚闪进左侧的密林,呼啸的子弹便一阵风一样扑了过来,两人连着几个侧翻,藏到一个斜坡后面,同时手中的驳壳枪也向着枪声的来源喷出子弹。

“怎么回事?”男人冲密林里的一个同伴问道。

“刚钻进林子里就遇到了一队鬼子,咱们也没提防,老赵和小五子在前面被撂倒了!”

“鬼子?这里也没他们的驻兵啊!”蒙面男人心急如焚,抬手又射了几枪后,仔细辨听了一下对方枪声的分布,思忖道,“这伙鬼子人数倒也不多,只有二十多人,看来是偶然撞上的。估计他们也不知道咱们的底细,听枪声,他们也只是原地射击,并没有包抄。”

“可咱们人数也不多,还有四五个弟兄挂了彩,硬拼也不是办法啊!”女人焦急地问。

男人咬咬牙:“你带着受伤的兄弟赶快从右边撤,我带几个人在这边掩护!”

“可你也不能出事啊,你要是有个闪失,咱们的联络站就bào露了!”女人犹豫着不走。

商量之时,枪声骤然猛烈,在密集的枪声中,男人脸sè一凛。“坏了,敌人有援兵!”

“怎么?”

“原来的枪声听起来只是三八大盖和手枪发出来的,可刚才有几枪是标准的狙击步枪声!”男人狠狠捶了一下身下的泥土,突然惊喜交加地说,“不对,我怎么听鬼子在号叫?”

果然,刚才那阵猛烈的枪声过后,鬼子阵营里响起了好几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正这时,一个黑影从东边的土坡爬了上来,男人急忙掉转枪口,谨慎地注视着,只见这人一身短衣打扮,显然不是鬼子。等再进了一些,男人拔枪喝道:“谁?”

“你们是不是游击队的朋友?我是木帮的兄弟!”来人气喘吁吁地说。

“木帮?刚才那阵枪是你们打的?”蒙面男人又惊又喜。

“是,我们刘三爷带着几个人还在那边呢,不过也支持不了多久,他让我过来带你们赶紧走!”

男人和女人不禁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露出一个意思:原来是他!

“但我们走了,你们刘三爷那里怎么办?”男人一想到鬼子的火力,就不禁为刘闯担心。

“放心吧,这里的路我们木帮最熟了,闭着眼睛都能甩掉小鬼子!”

听了这话,蒙面男人放下了心,趁着另一头枪声密集,带着手下急速撤离了战场。

翻过两个土坳子,又穿过一片密密麻麻的桦树林,木帮的探子将众人带了一处隐蔽的河床,“兄弟们在这儿稍歇一会儿,我们刘三爷撤了以后也奔这儿来。”

蒙面男人点了点头,刚才一路上他听得枪声已经开始分散,料想木帮的人也没恋战,正依托着地形分散撤离。但回头看看自己几个受伤的弟兄,却又眉头深锁,只见有三个人被子弹穿透了xiōng膛,虽然没打中心脏,但再不救治恐怕也挺不了多久了。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奔跑声由远处传来,不大一会儿,刘闯带着几个弟兄汗流浃背地跑了回来。

“三爷,你没事吧?”木帮的弟兄急忙问。

刘闯压低声音嘿嘿笑道:“老子的腿比小日本的子弹快多了,估计他们现在还在林子里瞎转悠呢!”

说完,他瞅着蒙面男人,问道:“你们就是五常游击队的朋友吧?”

蒙面男人清咳了一声,旁边一个jīng壮汉子踏前两步,一抱拳说:“在下李立军,五常游击队的小队长,承蒙木帮刘三爷搭救——”

刘闯一摆手:“客套话就免了,我刘闯帮你们,是因为看你们打鬼子个个都是条汉子,可不是想听你唠叨这些客气话的。对了,你们受伤的兄弟们怎么样了?”

李立军叹道:“有三个伤得挺重,得赶紧抬回五常去,晚了就够呛了。”

刘闯闻听,一拍大腿:“五常离这里四五十里地呢,等抬到血也流干了!啥也别说了,赶紧抬到我们木帮!”

李立军和蒙面男人均是喜形于sè,相互对视一眼后,蒙面男人说道:“立军,那你就辛苦一趟,几个兄弟就交给你了,我们得赶紧回去。”说完带着蒙面女人匆匆离开了。

在哈尔滨东南方向,靠近森林的地界有一片方圆几里的棚户区,和其他地方的棚户区不同,这里的棚子全都是用白桦木搭建的,如果没有升起的炊烟,那么和森林几乎就融成一体,特别是在冬天,白茫茫的一片,就连炊烟都像是森林里散发出来的雾气。

这就是哈尔滨第一大帮派——木帮的大本营。一千多号弟兄,再加上拖家带口的,总共三四千人,将这里变成了一座十足的村镇。“村镇”分成三大部分,中间的是木帮老大关镇山的营盘,以这里为中心,南侧是二当家齐春海的地盘,而三当家刘闯则带着两百来号弟兄住在北侧的棚户区里。

和混乱的时局一样,木帮此时也暗藏杀机。对于木帮老大关镇山来说,就是一门心思想多伐木头,然后换成大把大把的钞票,至于是日本人坐江山还是满洲人当家,他并不关心,谁当家老百姓都得活不是?但二当家齐春海和三当家刘闯却都不是这么想,齐春海一心想抱日本人的大腿,而刘闯则一听到“日本”两个字就气不打一处来。因此,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吹胡子瞪眼,谁也不搭理谁。

不过,今晚,刘闯的脑子里根本就没琢磨齐春海的地方。黑夜之中回到自己的营盘后,刘闯就派手下把自己的棚户区看管得严严实实,然后把孙大个子叫过来:“赶紧把‘大烟袋锅子’找来!”

接着,他忙张罗人把几个伤员抬进自己的板棚里,李立军一边照应着一边问:“三爷,你刚才说的‘大烟袋锅子’是大夫?”

刘闯哈哈一笑:“‘大烟袋锅子’是我手下的一个老江湖,走南闯北,学了一套看病的手艺,对外伤尤其有点办法,我们木帮的活儿弄不好就受一身伤,‘大烟袋锅子’就是我们的活神仙一样。”

正说着,门帘子一挑,一股呛人的烟袋油子味冲了进来,不用说,“大烟袋锅子”到了。

李立军回头看去,只见这人五十岁左右年纪,瘦得皮包骨头,而且一脸的蜡黄,如果刘闯事先没说他是个大夫,那谁都会认为进来的是个快死的病秧子。

“有弟兄受伤了?”大烟袋锅子嘶哑着嗓子问。

“岂止是受伤,都被鬼子的子弹打透了,你的家什都带来了?”刘闯拽着大烟袋锅子,一把就拎到了床前。

“大夫不带看病的东西怎么行,都在这儿呢!”大烟袋锅子晃荡了两下身上的褡裢,顿时响起了一阵叮叮咣咣的碰击声,也不知道那油渍渍的褡裢兜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李立军看在眼里,心里七上八下,大烟袋锅子却似乎一点都不着急,慢吞吞地检查起来。

“还好,还好。”他将头两个伤员的伤口检查了一遍,嘴里迸出这四个字。

李立军看着弟兄的血肉模糊的伤口,焦急地说:“大夫,都这样了还好呢?”

大烟袋锅子白了李立军一眼:“没打中要害当然好了,而且你还得感谢小日本的三八大盖呢,那枪虽然射得远、打得准,但伤口也小,子弹不容易留在身体里,这要是子弹还在里面,华佗来了也没招。”说着,大烟袋锅子从褡裢的一个口袋里翻出一个紫黑sè的药瓶,掀开盖从里面倒出一些褐sè的粉末,然后又把搭在肩膀上的烟袋锅子拿下来,对着桌子磕打了半天。“把药粉和这些烟灰混合在一起,再把车前草的叶子捣碎了一起熬,熬成糨糊样就行了,一半外敷、一半喂给他俩吃。”

李立军本想问那是什么药,可见木帮的人听了,都奉若神明地照着去做,也就闭上了嘴。

大烟袋锅子走到第三个伤员跟前,看了几眼以后,脸sè突然变了,嘟嘟囔囔地说:“这个可难办了,后背没打穿,子弹还在里面呢!看来我这宿觉是睡不成了……”

刘闯忙道:“你可别絮叨了,赶快治吧!”

大烟袋锅子也没搭理刘闯,拽了个板凳一pì股坐下,然后从褡裢里开始掏东西,掏一样,吩咐一句——

“把这些药草捣碎了,弄点酒给他guàn进去,记住要温乎的酒!”

“这几个针给我在火上烫一遍。”

“再给我弄一大盘热水,还有棉花!”

“你们几个把那小子的衣服脱干净。”

交代完这些,他转头瞅着刘闯,嘿嘿笑道:“刘三爷,我可听说你这里还有几坛子上好的二锅头呢!”

刘闯狠狠地瞪了一眼,骂道:“你个老东西,啥事儿你都知道!我这叫让人去拿,这下你满意了吧?你别喝迷糊了就好!”

李立军把刘闯拉到一边,小声问:“这时候怎么还喝酒啊?”

刘闯哈哈一笑:“这老东西一到给人开膛破肚的时候手就哆嗦,不喝酒就下不去刀子。”

李立军心里连连叫苦,可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了,只有胆战心惊地陪在一旁。

只见大烟袋锅子guàn了两口酒以后,晃晃荡荡走到伤员身前,接过烫好的几根银针,颤颤巍巍地chā进了伤员的大腿根和肚脐,一边chā还一边拧,直到chā进去四分之三才罢手。

说也奇怪,伤员却没发出呻吟之声,反而闭着眼睛似乎昏昏欲睡了。

紧接着,大烟袋锅子拿出一把两寸长的刀子,对准了伤口,飞快地chā了进去,刀柄一横、再一划动,随着喷出的一股鲜血,伤员的肚子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李立军还没看清伤口里面的样子,大烟袋锅子早就把事先准备好的药草塞进了伤员肚子里,顿时血就流得少了许多。说时迟那时快,大烟袋锅子右手里的刀子还没抽出,左手已经掏出了一柄小细锤一样的物件,顺着切开的刀口伸了进去。只见他屏气凝神,像是给肚子里面抓痒一样,左一下右一下掏来掏去,直看得李立军一阵阵恶心,又一阵阵地起jī皮疙瘩。

突然,大烟袋锅子的手猛然停住,脸也涨得通红,深吸了几口气以后,手才略微动弹了一下,可嘴却不闲着:“酒、酒!”

刘闯一惊,马上回过味来,急忙倒了一盅白酒喂到大烟袋锅子嘴边。大烟袋锅子脖子一仰,“滋喽”一口,把酒咽进了肚子里,随即美滋滋地“呷”了一声,也就在这一声之后,他的手轻巧地抽出,只见那个小细锤一样的物件上赫然夹着一颗子弹!

房间里静了片刻,顿时发出一片欢呼之声!李立军更是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拽着大烟袋锅子的手一个劲儿地摇晃,却是说不出话来。大烟袋锅子嘿嘿笑了两声,随即沉下脸,“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这小子伤得太重,要没有好药顶上去,恐怕还是够呛。我这里的药材见效慢,恐怕来不及,最好还是想办法弄点洋药来。”

李立军连连点头:“我这就去找我们老大,他点子多,应该能弄到好药!”

刘闯斜眼瞅了瞅李立军,忽然想到了那个蒙面男人,心道:“难道那个人就是他们老大?点子多,还能多过我大哥许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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