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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这世第一次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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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宁把校服铺展好,总觉得自己很快就会回去,她咬着牙靠着床吭吭哧哧做运动,阮致路过,扫她一眼,眼角眉梢也有笑意。他说:“胖墩儿念的信是我写的,你可要谢谢我。” 阮宁把兜里的糖豆递到他嘴里,嘿咻嘿咻仰卧起坐,说:“你是我二哥啊。” 我谢你什么。 爱我是你的职责。 正如我偶尔混起来欺负你,你还是我唯二的哥哥。 三月十日的清晨,阮宁喝了杯牛nǎi,刷了牙,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一切都似乎很平淡,可一切却从这一瞬间开始改变。 那一天,林迟闭上眼睛走到了教室,又睁开了眼睛。 阮宁的座位空荡荡的,他被凳子磕着了膝盖。 同学们都笑他傻,林迟用手揉膝盖,微微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阮宁再也没有出现过。 阮家也不再允许他探望。 他在电话亭拨过许多次那个电话,每次接电话的人都是保姆。她说阮宁一切都好,劳他费心。 林迟从学校回家的小路上,有一个卖麻辣烫的小摊,他和阮宁曾经经常在这里偷吃东西。他的nǎinǎi不许,她的爷爷不许。共同的默契让他们一起喝着酸nǎi吃着那一串串琳琅满目浸了热油新鲜香辣的食物。 路上有许多磨砺的小石子,那些年,市政工作日新月异,尤其学校四周,是让孩子们无忧惬意的环境。 林迟吃得快,吃完了无聊,就一边咬着酸nǎi吸管一边替阮宁整理书包。她的书包总是乱糟糟的,课本皱巴巴的,上面画了许多小动物,又贴了许多小贴画。 林迟曾在书中整理出一封信函,来自他不认识的“程可可”。 阮宁满嘴红油,点头示意他瞧一瞧。 信上写道: 此次又有月余没和你通信。栓儿,我爸爸说你是个女孩,我至今还不能相信。我心中一直把你当做弟弟看待呢,却没想到是个妹妹。可你若是个女孩,应也十分好看,毕竟你眼睛生得叫人羡慕,我从没见你和你一样好看的眼睛,高兴时生机勃勃,生气时也生机勃勃,时时刻刻都弯弯的,似乎在笑,又似乎面对一切都十分豁达。这也是我想要的模样。 前两日,爸爸说等到我初中读完,让我去英国读书,妈妈也过去陪读。我心里十分慌张,也十分害怕。毕竟我从未出过国,甚至连英文名儿都没有,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一面。爸爸经常皱着眉称赞阮叔叔,说他终有一日必成大器,我爸爸很少夸人,听到此处,我也高兴。他们之前关系并不融洽,如今好起来就好了。但愿我们今年过年能聚到一起。 到时我为你梳头发编辫子,瞧瞧栓儿变成女孩如不如我想象。 阮宁语气很平淡,说是爸爸同事的女儿,可是她凝神于信中那句“爸爸经常皱着眉称赞阮叔叔,说他终有一日定成大器”,脸上却带着复杂的神sè。 林迟推测,信中程可可的父亲,与阮宁父亲应有很大龃龉。 每个周末,林迟都会到大院外徘徊,那里长着有一棵很粗壮的银杏树,用手竟无法合抱。 保安得到阮家指示,不再让他进门,他便爬上银杏树,坐在那里读书。 他想起来nǎinǎi用英文讲的童话。 mirrormirrortellme,whoieatiflgirl.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最美的女孩。 在群山的遮挡之下,森林的深处,你会瞧见一个小屋。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这里也有他想要的答案。 阮致偶尔也会从这里经过。他看到树上的孩子,不知道触动哪根神经,瞬间火来了,他指着他骂道:“疯子!” 林迟手足无措,他不知自己这样是否造成了阮家的困扰。孩子垂下头,手握着粗粝的树皮,往树荫中藏了藏,没有答话。 阮致拾起地上的小石头,眼中满是戾气,狠狠地朝树上掷去:“你这个小杂种,和阮宁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天天这样等她?!” 他的模样和之前惫懒的样子殊不相同,在他的认知中,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孩。大家都是交情不深的同学,嘻嘻哈哈过去不就好了,lún得着他装情深似海吗? 林迟没逃过石头,额角满是鲜血。他缩回脚,看着阮致脸上的猜疑和愤怒,沾了血的小石头滚在他的裤子上,孩子疑惑地回答,并觉得这是对方本该知道的事实:“我认识她五年了。每天同她在一起形影不离。” 阮致把手上的石头一股脑砸到树上的孩子身上,他咆哮道:“那又怎么样?!我家的保姆都认识了她一辈子!所有人都疯了,都在妞妞前妞妞后,她脾气孬,人又坏,值得你们一个个这样对她吗?!” 血水从孩子洁白的手腕往下滴,石头擦伤他不轻。可是林迟似乎下定了决心,抱着粗粗的枝桠,喘着粗气,咬牙开口:“她是又笨又坏,学校里面的同学少说也有一半烦她。学习好的嫌她闹腾没礼貌,学习差的嫌她独来独往没伙伴,就连我和她同桌五年,偶尔也烦死她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就算她只是一只蝼蚁也有生存的权力,就算只是一只蝼蚁也有愿意承载她生命的叶子!她做她的蝼蚁,蠢不自知,我做我的叶子,蠢而自知!” 林nǎinǎi如何瞧不见孙儿的异常,心中也猜阮宁一定出了大事。她思量了几日,终究还是亲自给阮令拨了电话。 阮令自然鼻尖冒汗,觉得惶恐。这位老嫂子家境甚好,在年轻时与俞立感情也好,不少帮衬他们这帮军中的兄弟,如今虽各奔东西,但阮令却也没有轻易忘了旧时恩情。 林nǎinǎi叹了口气,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你的小冤家究竟怎么了,一直带累我的小冤家?” 林迟周五回到家,照旧生火煮稀饭买馒头,趁着空隙描了字,又预备炒菜,林nǎinǎi揉搓他耳朵,说着憨娃,小少年略略避过nǎinǎi的溺爱,温顺地搅了搅红薯稀饭。 吃完饭,约摸七点十分,林nǎinǎi说:“还不晚。你今天没事,就去车站送阮宁吧。” 林迟手上的筷子打中了碗中的勺子,“叮铃”一声脆响。 林nǎinǎi拍拍他的头,把厨房方洗好的碗筷收了起来,嗔怪道:“打小就没这么慌过神。我问过了,阮宁妈妈去部队寻找敬山,说是发现一具尸体,像是阮宁爸爸的,便哭着打电话给阮令求助,却被阮宁用分机偷听到了,小家伙一下子就瘫了,掐人中打针都不济事,等她缓过来喂了口水,已然糊涂了,谁也不认识,去医院治了几日,却没有大的起sè。” 林迟说:“阮叔叔真的……” nǎinǎi摇头肃道:“暨秋有些沉不住气了。阮令打了报告,第二日亲自带队去了延边,后来终于和敬山联络上了。他并没有死,虽然手下折了不少,但因为保密,连老父也未吐露半字,至于之前去了哪里,已然成了谜。只是苦了阮宁这孩子……” “阮爷爷去了延边,把昏迷的阮宁独自留在家中,等他和阮叔叔回来,阮宁已经不大好了。事情换个角度看,就变成这样了。” 林nǎinǎi也诧异,随即不可置信:“不,他们不敢,虽不是同一个妈,但没必要害一个孩子……” 可是语毕,昏暗的橘黄灯光下,林家却陷入死寂之中。 老人想起自家情形,也觉自己说话打嘴,太平日子过久了,反而越活越天真。她拿出外套帮孙子套上,温和道:“阮宁父母今天坐夜车带她北上治病,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你去瞧瞧她吧。” 林迟低头道:“nǎinǎi不是不高兴我周末去爬树瞧她?” 孙儿为了一个人被人磋磨成那副模样,哪个做nǎinǎi的会高兴? 老nǎinǎi弯下腰,抚摸孙儿的小脸蛋,笑了:“nǎinǎi更不高兴你不高兴的样子。” 林迟打车到了火车站,赶上了离别的火车。 他买了张站台票,在站台上孤零零地等待。 自从捂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已经习惯等待。 每天清晨,他都会站定在教室门前,轻轻地捂上眼睛,在同学的嬉闹声和磕磕碰碰下走到座位前。 他缓缓放下双手,皱缩的双眼睁开,瞧着与昨日摆放并无差异的座位,又开始了明天的期待。 没有阮宁的林迟,之前或之后都活得像没有声音的电视,是一场默剧。她到来的最初,像一阵鲁莽而qiáng壮的风,而那时的他,只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小怪物。被欺负也可以,被忽视也可以,贫穷也可以,失败也可以,什么都可以。因为可以生而没有父母,所以还有什么是不可以。是阮宁的粗鲁恣意让他手忙脚乱,也让他学会羞恼和生气。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同样让他感知到自己的生机。不知道哪天起,才意识到自己身为人的可爱与有趣。这是阮宁带给他的东西。 这样可贵的东西。 绿皮的火车来来往往,有停歇的,也有前行的。可没有谁是停畔在时间凝滞的沙窝中。哨声和铃声来回响起了许多回,他只能茫然地望着四周,像一块艳阳里快要融化的nǎi油。 四方的大理石柱上挂着一只钟,小怪物焦灼地盯着它,等着九点的钟声,又怕一错眼,错过了阮宁一家三口。 yòu小的林迟很惶恐,只怕这一次见面就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面。 阮敬山是个高高挺挺的男人,穿着军装,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出现时,手中抱着一个毛毯裹着的羸弱的孩子。 暨秋看见了小林迟。 她诧异地走到了孩子面前,弯下身问他:“阿迟,你为什么在这儿?” 小怪物泪如雨下,握着拳问:“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 火车就要开动,阮爸爸抱着怀中迷迷糊糊的孩子朝林迟挥手。 林迟踮着脚,扒着绿皮车箱的窗户,用冰凉的小手轻轻触碰阮宁的:“你还回来吗?我和nǎinǎi说了,等你回来,就来我们家当我们家的女孩,我给你做点心,背你上课。你说你的心愿是中国和平,我帮你牢牢记着。” 阮宁半睁开眼,乌黑的瞳孔无意识地定在那只手上,她眼中没有焦距,嘴动了动,觉得累,又沉默下去。 阮敬山心中不忍,轻轻道:“孩子,你放心,叔叔向你承诺,一定会治好阮宁。” 林迟忍住泪,握住阮宁的手,哽咽问道:“我还能信你们吗?” 他再也不信大人,更不信阮宁家人。 阮敬山听出弦外之音,心中涌出旁人不知的恨意和懊恼,他说:“一回,最后一回。我是阮宁爱着的爸爸啊。” 林迟难过地仰着:“我还是阮宁也许大概很喜欢的同桌。” 可是,那又怎样。大人永远抓不住事情的重点,没有人在意小孩的内心。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孤独的,从孤独的小孩变成孤独的大人,因为习惯了被忽略,所以自然地再一次忽略下一代的小孩。 林迟咬了咬牙,说:“你得答应我,无论能不能治好她,都不要把她扔掉……如果真的要扔,能不能……把她扔给我?” 那些奇怪的邻居孩子因为贫穷带来的偏见,经常骂他是“捡垃圾的小孩”,可是对于大人来说,阮宁又是不是他们不需要的“垃圾”? 他这样惶恐地想着,连看到新闻播出许多残疾智障儿被抛弃的图像都觉得惶恐。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想要伸出一双小手,去接住“垃圾”阮宁。 那么珍贵的别人不要的,对他来说却像是珍宝的“垃圾”。 他说,你爱你的祖国,我来爱……她。 好不好呀,叔叔。 阮敬山忍住眼泪转开眼,把大大的口袋中阮宁的日记本递给他,挥了挥手,让他离去。 他是这样可恶的大人,低着头涕泪全流。 火车在鸣笛声中开动,林迟握着的阮宁的手,一下子就脱离他的手心。 好像被风带来了千山万水,好像这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林迟痛哭起来。 他翻开了那本日记。 林迟以为日记会停止在她犯病的那一日,可是,并没有。 三月二十九日的深夜,日记是这样写的:“明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卖豆浆的小贩升起炊烟的时候,自行车铃响起的时候,我就可以背上书包上学啦。我要跟余老师鞠躬问个好,我要和小胖一起拍贴画,我要和前桌佳佳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三月三十日,是她生昏迷病的日子。这一日,日记停了,一直到四月十日,日记又恢复了,可是笔迹凌乱而残缺。 她说:“明天清晨,是我重新上学的日子。太阳,豆浆,车铃,树荫,我走到学校,跟……余老师鞠躬,和小胖拍贴画,还要和……谁一起买零食,我还要和林迟同桌。” 四月十一日:“我明天去上学。有太阳有自行车,我走到学校,见余老师,见小胖,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二日:“明天上学。骑自行车去。到学校,经过老师、同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三日:“明天上学。走到林迟身边。” 四月十四日,字已不成字,残缺的笔划是用颤抖的手指费力刻出的。 上面寥寥七个字—— 林迟是谁,我想他。 那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回分离。没敢细想会不会再见,也没敢细想会不会再也不见。 那也是阮宁第一次生了这样奇怪的病。 那是我们每个人在孩童时期都渴望拥有的病症。 快乐时世界无敌,忧郁时天地不理。 可是,没有谁的病是一辈子,除了死亡,必须痊愈。 痊愈是儿童病最大的副作用,这件事,我悄悄告诉你。 上部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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