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设定九十五
设定九十五:天道不仁(二十九)
云高寒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心神惶惶地在大堂中走来走去, 越走越觉得bī仄, 他又惊又怒地想着,这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他堂堂北定侯云家嫡子,竟然要沦落到这种地步。
这时, 管家在门外喊了一声:“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云高寒心咚咚跳得飞快, 连忙走到门边,想要将回来的管家叫进来询问详情, 却看到一人逆光从大门走来。那人生得高大, 满天的霞光被他挡在身头, 只能俯首帖耳地为他披上灼目的光辉。
云高寒被那人的yīn影笼罩,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过去是, 现在也是。
云高寒如坠冰窟。那根本不是他叫去通报消息的管家, 而是、而是——
那人走至云高寒面前, 声音沉得如同九幽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大哥, 我来找你了。”
“啊——!”
云高寒霍的一下睁开眼睛, 目眦欲裂。
“太.祖.父?”外头的云腾被惊动了,却不敢在没有云高寒的允许下进来, 只能抬高音量问候一声。
“……无事。”云高寒抹了把脸, 按下心底的惊惧,“现在是什么时候?”
“刚过午时。”云腾道:“太.祖.父, 离申时祭祖还有些时候, 您再歇歇?”
云高寒“恩”了一声, 却没再躺下。梦魇的余韵擂鼓着他的心跳,让他产生必须做些什么的冲动。于是云高寒对外吩咐道:“叫人去墨香斋买些银雪纸来,祭祖后我要重修族谱。”
云鹏立即去做了。云高寒在床边坐了片刻,心中深藏的惊怖才慢慢融开,化成一片bào虐。
云星河。他的好弟弟,真是好久不“见”。
还是那么威风,还是那么夺目——当初大燕谁人不知云家庶子云星河是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除了出身低微了些,才学相貌能力皆是京城数一数二。要不是他,只有名头、内里空空的云家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哪里还住得起京城最大的将军府。
他耀眼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视了他的出身,或者说,大家刻意地“抹掉”了他的出身。所有人说到云家只会说起云星河,云家的嫡子云高寒成了一个笑话,不,连笑话都说不上,他这一支成为了云星河洗不去的wū点,代表着云星河低下的出身,仿佛没了他,云星河就完美无缺了。
云高寒一掌劈在玉枕上,坚硬的玉枕瞬间震成碎片。那个梦仿若一个开关,将他原以为早已忘却的腌脏记忆统统都挖了出来。
他那位丰神俊秀的庶弟娶了大燕最美丽的永安公主,一时间风光无限——直到他们生下了一个孩子。
云星河卓荦超伦,他的孩子也是与众不同。除了出生时的那声啼,竟再也没听过那婴儿哭闹。他集成了父母外貌上所有的优点,让人一见就心喜,然后为之遗憾。
因为婴儿眼睛有疾,一双眼睛从未睁开过。即使这样,云星河和永安公主也对孩子疼爱得紧,以至于连名字都想要给他最好的,久久没定下来。
云高寒暗地里为此幸灾乐祸了很久,那阵子他尤其热衷于开枝散叶,得意地守着他生龙活虎的孩子:活该!你云星河再怎么能耐,生个孩子还不是个残废。云家的未来还是我的,卑微的旁支终究取代不了正统。
这样得意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婴儿的周岁宴上,云高寒喝高了甩开下仆乱晃,结果不小心掉到了偏院的一口井中。
冰冷的井水彻底浇醒了云高寒,幸好他深熟水性,才没在第一时间淹死。云高寒撕心裂肺地叫了一会,只剩下扒墙不让自己沉下去的力气,这里太偏、井也太深了,从上面往下看根本一片黑暗。
没人能找得到他,没人来救他。云高寒越想越觉得害怕,正当他绝望的时候,他仰头看到了那双眼。
如养在墨水中的银月,小小的婴儿睁着一双黑底白眸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世界,仿佛什么都看得懂,什么都看得透。他趴在永安公主的怀中,指着井下被黑暗吞没的云高寒。
呆若木jī的云高寒被救起。之后云星河找上他,向他坦承了一切。
原来婴儿并没有眼疾,只是那双眼不同凡响。常人的眼白是白sè的、眼珠子是黑sè的,而婴儿却恰好相反,除却可以看得远些,也没什么特异的地方。
云星河请云高寒不要声张,云高寒满口应着,转身就大张旗鼓地宣扬云星河生了个邪目儿子。
然而没有人信他。
云高寒之前的劣迹斑斑令所有人把他说的话当个笑话来听,笑完之后都散了,只有一名青须儒生留了下来。
那是“天眼”。自称亥良的儒生告诉他:云星河的孩子拥有至尊之目,生而知之,可看透森罗万象,看尽大道。
云高寒浑浑噩噩地听着,他其实没太听懂,但他知道一件事:他又输了——云星河的儿子不是废物,而是天纵之才。现在的他输给云星河,未来他的孩子也赢不了那个怪物,云家的未来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亥良感慨着天眼的神异,末了说了一句:天眼是无上的天宝,据说只要食得此物,便可长生不老……
云高寒猛地抬起了头。
当今圣上喜服丹药,养了一批和尚道士炼仙丹,说来道去,还不就是在追求长生不老的法门。只要——
“太.祖.父,时辰要到了。”回来的云鹏在外头喊道。
回忆刚渐入佳境就被打断了,云高寒有些扫兴地起身,他走出卧室,接受云家上下的叩拜。以云鹏为主的云家人敬畏地望着云高寒,他的太.祖.父已经三百多岁了,凡人哪可能活这么久,真真是个仙人儿。
云高寒俯视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云家人,几乎都是他的直属亲缘,情绪奇异地高涨了。
云星河啊云星河,纵使你再怎么惊才绝艳又如何,现下我还活着子孙满堂,而你那一支早已湮灭,你也只能在梦中逞威风了。
云高寒就带着这愉悦的心情主持了祭祖:开祠堂,上香,读祝文,奉茶,献帛……一套流程下来,云高寒竟感觉有些累了,他心底忽的涌上了一股恐慌。
自从和亥良接触后,云高寒才知道在他们俗世之外,有个超乎想象的另一界——那些仙人传说居然是真的,凡人竟然可以通过修炼而成仙。
云高寒自然心生向往,亥良给予了他修炼的功法和大量丹药,说是已经偿尽了因果,从此再没有在他面前出现。
云高寒的资质只能说是普通,又贪恋俗世繁华不肯避世,凭借亥良留下的丹药勉qiáng筑了个基,便再不能进一步。修真者寿命绵长,每晋升一个阶段寿命便会大大提升,到筑基期可得三百寿元。现下云高寒三百零九岁,大限已近,此次梦见过去也是一个极其不好的兆头。
必须找到亥良!云高寒焦急地想,虽然亥良自那以后就消失了,但他大概知道亥良会待在哪里。
正好云鹏将族谱捧了上来,云高寒吩咐他向宫里的云妃娘娘递帖子,不日将会去看望她。
安排好一切后,云高寒的心松懈了一些,他翻开族谱,找到了他的位置。在他名字的旁边有一块wū迹,那是被划去的云星河一支的名字。
区区一个旁系,竟然和嫡系相平并论,过去的云家为了讨好云星河真是无所不至。云高寒哼道,他盯着那块wū迹,神情因快意而扭曲。
云星河,现在云家的wū点是你而不是我,云家讨好的是我而不是你。当下,是时候将你完全抹去了。
云高寒拿起笔,重新撰抄修订族谱。好不容易写到他那一代的时候,银雪纸却不够了。
云高寒眯起了眼,叫来云鹏:“不是让你去墨香斋买纸了吗?”
“太.祖.父吩咐我的时候,我已派人去了。”云鹏额头冒汗地告罪,“奇了怪了,按理说早回来了啊……”
正在此时,管家在门外喊了一声:“回来了——”
云鹏如蒙大赦,而云高寒却因这声与梦中无二般的呼叫心神巨震。
一阵忽如其来的恐惧罩下来,他猛地起身,两步作一步地走到门边,向外望去——
只见那大门之外,逆光走来一人。那人身形修长,身姿笔挺,一步一步隐含威压,如一把出鞘的神剑那般锐不可当,竟将漫天的霞光都压下了。
眼前之人与梦中的人影重合,云高寒失态地叫出声:“云星河!?”
听到云高寒的叫喊,来者停下了脚步。他正好站在屋檐的yīn影下,霞光念念不舍地从他身上褪去,露出纤尘不染的白袍,俊美绝伦的五官。如果说云星河如灼目的旭日,那人便是皎洁的皓月,明明光华雅淡,却压得天地都失了颜sè。
——不是云星河!
云高寒先是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像是被掐了脖子的jī一般憋得满脸紫红,“你、你是……!”
虽然不是云星河,但不难看出对方与云星河七分相似的lún廓。另外三分明丽柔和了云星河刚勇的英俊,jīng致细腻的眉眼让云高寒忆起那份曾经让大燕所有男子仰慕的倾国容颜——大燕第一美人永安公主!
意识到来者的身份,云高寒狂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早就死了!他的眼睛早就被挖走了!你是谁!竟然敢来我这里装神弄鬼——别、别过来!来人!拦住他!”
段修远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云高寒,没人拦在他的面前,周围的云家人都看呆了,他们一直将云高寒当做神仙般的人物,直到看见了段修远,才明白米粒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根本兴不起与之作对的念头。
云高寒是修真者,更能体会到段修远的恐怖,那人哪怕只用呼吸就可以杀死他。对方是金丹期?还是元婴期的大能?云高寒贫瘠的想象只能到此为止,他狭隘的眼界保护了他不被生生吓死,光是猜想对方元婴期就骇得他连滚带爬地退到房间里。
“不、不是我害了你。”云高寒不敢否决对方的身份了,发着抖讨饶道:“是陛下、太宗帝杀了你的父母,取了你的眼睛炼丹!”
段修远尚未说什么,旁边的单子魏先爆发了:“妈蛋还不是你个恩将仇报的混球怂恿的!”
当单子魏用恶业抹黑了云高寒因果线后,段修远和云高寒的因果便开始结算了。段修远似有所感的怔了怔,单子魏趁机又退开一段距离,借由俗世浊气躲开对方的感应。
黑sè的恶业如墨水一般写出段修远和云高寒的因果恩怨,单子魏还没看多少,墨香斋进来了一名眼高于顶的管家。他和齐一的转世起了争执,要抢夺少年买下的银雪纸。段修远暗中出手保下了少年,管家搁下狠话狼狈撤回马车,万万没想到自家的马车会招来一名煞神的注意。
单子魏看到马车上有些眼熟的云纹,心跳都快了半拍——这不就是当初他遇到段修远的那辆马车上的图案吗?
不止单子魏认出来了,段修远也认出来了。接下来一切理顺成章,段修远来到云高寒面前,见到了昔日的仇人。
单子魏通过结业看到了云高寒所做的一切,越看越怒。这玩意儿根本不配叫人,干的都是什么事!
他的怒骂没有传到云高寒耳里,却被段修远听去了。白衣剑修的眼中闪过一丝暖光,他似乎原本并不打算理睬云高寒的乱吠,此刻却驳回了云高寒的推辞:“你告了密。”
“我——”云高寒的脸由于心脏的痉挛而变得苍白,他不知道段修远到底知道多少,拼了命地推脱责任:“我被利用了!是亥良利用我去煽动太宗帝的!我遇到一个儒修,他就是亥良,为了拿到你的天眼借刀杀人!我、我知道他现下就在皇城,我带你去找他!”
段修远看着云高寒,冰冷地抛下两个字:“两次。”
云高寒脸sè最后一丝血sè也褪去了,他在过去告了两次密,第一次是将天眼告诉太宗帝,第二次是通报了永安公主带着婴儿逃跑的消息。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云星河明知道是送死,依然选择自己留在皇城吸引上面的注意,只求妻儿能逃脱,却在云高寒的告发下功亏一篑。
第一次可以说是被蒙蔽,第二次显然是要赶尽杀绝了。
“我……我必须要那么做!你爹竟然要抗旨逃跑!”云高寒愤而指责道:“你爹会连累云家,害死我们!要不是他这般绝情,我也不会为了自保通报太宗帝!”
段修远闭了闭眼,克制地叹道:“他早已为此与你分家。”
云高寒的指责戛然而止。是的,云星河做好了一切打算,他寻了个缘由分家,即使上面那一位问责,也波及不到云家。
——即使不被波及,但没了云星河的云家,还会是那个如日中天的云家吗?
至此,云高寒明白对方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对云星河的嫉恨,知道他明明恨死云星河却比任何人都要依仗对方的窝囊。一如当初那个生而知之的婴儿,什么都看得懂,什么都看得透。
“明明只要把你的眼睛献上就好,谁让你爹要保你!”退无可退的云高寒发了疯地叫嚷:“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没有你,他们就不会死!”
“混蛋——”
听到这等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奇葩逻辑,单子魏气得黑桃sp都掉了,他原以为之前的庞元青已经够极品了,和云高寒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单子魏的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因为段修远对他说:“别气。”
明明最该生气的人,却偏偏在安慰他,“别为他生气。”
不值得,也不舍得。
单子魏怔怔看着段修远停在书桌前,提笔在新族谱上写下云星河和永安公主的名字,他的字如人一般森然锋利。新族谱最后一点空白被填上,两人的名字仿佛一把剑切在底部,斩断了一切后续。
“云家……到此为止。”
嘭——
云高寒忽地爆出了满身的血水,整个人像是过分榨汁的水果干瘪得不成人形。那些喷发的血水形成了无数血剑,如嗅到血腥的鲨鱼向四面八方冲去,很快外头就传来了一片尖叫。
筑基期的云高寒没有第一时间死去,所以他清楚地看到:只要是他的血缘,均被他血铸就的血剑穿透心脏。仿佛为了灵验段修远所说的那句话:云星河和永安公主死后,天下再无云家。
“不……不……”
即使干得只剩皮肉,也能看出云高寒的脸孔由疯狂,到恐惧,到痛苦,到绝望,每寸神情都浸泡在望不到头的后悔之中。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狡辩都是摧枯拉朽。云高寒呜咽出声,他看重他自己,看重他的血脉,看重云家的身份,所以什么也不给他留下。
——他到底,还是输给了云星河。
【……天庆七十一年七月一日酉时,云高寒携一族殂于段修远之手。
于此,因果了结。】
单子魏看见云高寒的神情定格在最悔恨的那一刻,他望着云家一路连绵的尸体和血sè,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他料到段修远会手刃仇人,却没想到段修远会覆灭整个云家。他并不是为云家不平,而是有种难以名状的可惜——那到底是段修远在世上仅存的亲缘。
单子魏一不小心对上段修远的眼睛,心神猛地颤了颤。那人立在死气沉沉的云家中,无比孤独,也无比执着。
——现在,我只剩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