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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在变,人的心也在变。
经过多年的走南闯北,起早贪黑,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范忠诚已经深刻体会到了生活的酸楚与艰辛,也逐步理解了养儿育女的种种不易。但是,每每想起自己的亲生母亲詹氏,对于她这种近乎残酷无情的抛弃行为,这种来自世界上至亲至爱的亲人所造成的巨大伤疤和深切伤痛,难道还会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医治吗?
是的,这种长久以来的怨恨,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磨灭和消失,反而伴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成人而愈加强烈。即使年轻的时候,母亲悄悄通过亲戚经常给孩子们带来一些零花钱和衣服鞋子以帮衬家里。即使在后来的生活中,弟弟范忠兴时不时地劝慰自己,要把一切都看开一些,多理解母亲一些。就连妻子何桂花和几个年少的孩子们也都经常提醒范忠诚,有机会就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反而增加了自己的怨恨情绪。以至于使自己长期深陷于这种原谅与怨恨的矛盾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在平日里,范忠诚除了通过艰辛地劳作和拼命地挣钱,以此来养家糊口,进行自我疗伤之外,更多地把心思和精力化作一股浓浓的情、一种炽烈的爱,并将其全都注入到了这四个亲生子女的培养和教育上。
可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哪里有十全十美,哪里又有一帆风顺呢?世间烦恼有多少?大概只有天知道吧!大象自有大象的快乐,蚂蚁也有蚂蚁的烦恼。世间的许多事情,不是说想躲避就可以躲避,想遗忘就可以遗忘得了的。
如果说,曾经的那些是非恩怨、艰难困苦,尚可以做到宽宏大量,从容应对的话,那么,在对待自己母亲詹氏的问题上,范忠诚却始终如箭穿心,如鲠在喉,感到如山一般沉重,似乎成了自己始终无法治愈的伤痛,成了人生永远不能逾越的鸿沟。
有时候,这种精神世界的痛苦,远比肉体上的痛苦来得更加强烈,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直到有一天,范忠诚骑着摩托车,东行前往乡上办事。当车子悄然地经过邻村的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无意之中的一瞥眼,竟然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地方,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啊!这不是母亲詹氏的身影吗?
范忠诚本想一加油门绝尘而去,瞬间却有了某种特别的发现:她,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吗?她,怎么突然变成了满头白发?她,看起来怎么变得如此瘦弱而矮小了呢?
眼看着母亲正迈着那双可怜的三寸金莲,双手抖抖索索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往南走去。这个现在看起来是多么熟悉的陌生的矮小的高大的亲切的痛恨的不想见却相见想遗忘却难忘的身影,很快就像一阵轻风一般,隐没在了早晨袅袅婷婷的村庄的时候,范忠诚突然感到眼前一热,瞬间生出许多非常奇怪的想法:
她,就是那个曾经抛弃了自己的人吗?
她,怎么突然间就变老了呢?
她,也许很快就会死去了吧!
又过了几天,范忠诚接到弟弟范忠兴的电话,说母亲已经住在县医院的急诊科,一直念叨着想见见范忠诚。说也许是母子两人的最后一面呢,让他赶快到县医院来一趟。
毫无疑问,在范忠诚心里,这应该算是一场特殊的复杂的残酷的旷日持久的惊心动魄的前所未有的思想斗争。
她真的就要死了吗?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这个可恶又可恨的老婆子,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我还没有恨够她呢!
看来,她是熬不过这一关了。去吧,自己心里老大的不情愿啊。不去吧,于情于理似乎又都说不过去呢。
唉……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真的好纠结呀!
正在万般无奈之际,范忠诚想起了一位老朋友。对呀,找他聊一聊,或许会有新的办法呢?
怀着万分忐忑的心情,范忠诚当即骑了摩托车,直奔离此不远的仙姑寺而去。当着这位老朋友的面,他毫不犹豫地述说了自己长久以来无法言说的痛苦。
听完范忠诚迷惘而沉重的述说,慧安法师并没有马上做出回答。只是,他让范忠诚微微闭上眼睛,轻轻手捂胸口,静静地寻找一种感觉。
“你,现在听到了什么?”慧安法师问。
“没有呀,啥也没有听到啊。”范忠诚答。
“你仔细听,一定会听到一种声音。”慧安法师微笑着说。
“我……我好像听到了心跳的声音。”范忠诚屏声静气,终于听到了发自于自己身体内部的一种声音。
奇怪,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种特别的感觉呢?
“是的,你的心狂躁不安,怎么能没有烦恼呢?佛说,如果你没有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那……法师,我该咋办呢?”
“你试一试吧。握紧拳头,你的手里是空的。伸开手掌,你会拥有全世界。”慧安法师一边提示范忠诚体会着一种动作,一边悠悠地继续说道,“佛说,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与其这般痛苦,不如彻底放手。放下的越多,你越觉得拥有的更多。”
“嗯……法师……”范忠诚似懂非懂,欲问还休。
“佛说,每个人所见和所遇的都早有安排,一切都是缘。缘起缘灭,缘聚缘散,一切都是天意啊……”
回来路过合黎山的时候,依然有些犹疑不决的范忠诚,突然想到应该再登一次合黎山,再看一眼那雄伟的烽火台,也许能够受到某种有益的启发。可是,等他迈步准备爬山的时候,他本能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腿脚已经没有先前那么灵便了。
正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范忠诚听到阵阵山风呼啸而来。这种声音似乎不同以往,不是往日那种凄厉与寒冷的感觉,而似乎是一种深沉与温情并举的关切,仿佛在向自己深情地发出召唤——“来吧,来吧!”
犹如着了魔一般,范忠诚再次抬头挺胸,迈开脚步,鬼使神差地向着合黎山的山顶方向爬去。
可能因为上了年纪的缘由,范忠诚每爬一步就喘一口气,每爬一段就歇息一会儿,像一只负重的蜗牛一般,似乎爬得很慢很慢。
就在范忠诚感到筋疲力尽,浑身像瘫痪了一样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山顶就在眼前,还看到了远处连绵的群山。此时此刻,他仿佛漂泊在一片汪洋大海里,眼前变得越来越宽广,越来越辽阔,似乎可以包容宇宙万物。
渐渐地,他已经看到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烽火台的身影。他感到眼前的这座烽火台恍若一位巨人一般,时而变得那么雄伟高大,高大得足可以顶天立地。时而变得如此平静坦然,坦然得似乎可以看空世间的一切。
随着阵阵山风呼啸而来,范忠诚似乎听到了明代将士们那金戈铁马的呐喊声,听到了红军战士们冲锋陷阵的嘹亮的军号声,甚至听到山那边“来吧,来吧!”的阵阵呼唤越来越清晰,离自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