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爹,这么晚了,该睡觉啦!”范怀民缓缓地站起身来,一边轻声地向范忠诚提醒着,一边摇晃着慵懒的身子,准备回自己的屋里睡觉了。
已经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的范忠诚,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呼唤。双眼痴迷地盯着母亲的那张遗像,思绪像个矫健的马拉松运动员,依然忘情地向前飞奔着,飞奔着。
范忠诚忽然发现,母亲詹氏的照片好像动了一下。啊,母亲竟然满怀亲切,轻飘飘地从照片上翻身走了下来,朝着自己迎面而来。他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窝,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母亲。他发现母亲正冲着自己微笑,而且笑得那样高深莫测,似乎还在喃喃自语地说着什么……
“爷爷……爷爷,看啥好东西呢,这么着迷的?”孙子范飞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眼睛凑到了斜躺在炕上正在看手机的范忠诚跟前。小脑袋不轻不重地撞向范忠诚的额头,小嘴里还在不住地唠叨着,“嘿嘿,爷爷,你平时总是不让我们玩手机,又是说辐射啦,又是说对我们的眼睛有伤害啦,把我们管得像只猫儿一样。可是,你今天这是咋啦,玩手机玩上瘾啦?……咦?咋还哭上鼻子啦?”
可能是因为受到孙子的强烈干扰,范忠诚这才如梦方醒。陡然间,一滴温热的泪水,如同清晨的露珠一般滚落下来,静静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那张母亲的遗像上。
“去去去!你这个狼吃的,能不能安分一些,看把爷爷的头碰得眼冒金星。”范忠诚顺势抹了一把眼睛,趁机丢下手里的手机,佯装生气地嗔怪着自己的孙子。
“嘿嘿,我当看啥呢?就是些老照片,都看了八百遍了,还有啥好看的?还流啥眼泪呢?”孙子范飞扬无趣地摇摇头,慢吞吞地脱掉衣裤,侧身依偎在范忠诚身边,准备倒头入睡了。
“呔!扬娃子,都这么大了,赶紧到自己的屋里睡去吧。”范忠诚怜爱地抚摸着孙子的小脑瓜儿,像一个辛勤的瓜农,精心地侍弄着即将成熟的瓜儿一样。
“我……我才不管呢,我就要跟你睡嘛!”孙子范飞扬半眯着眼睛半撒着娇,双手抓住范忠诚的胳膊,摆出了一副同爷爷一起入睡的坚决姿态。
“唉!你这个娃子啊……”范忠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左手拿过一个枕头,右手轻轻地托起孙子的小脑袋,然后缓缓地放到了枕头上,随手给孙子盖上了被子。
看着供桌上座钟的指针已经走过了晚上十一点,范忠诚的思绪依然漫天翩飞,一会儿是那些老照片上的镜头,一会儿又是喜迎国庆七十周年的场面,两者似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般来回切换。但随即而来的一连串哈欠,终于让自己感到困乏难忍。是的,已经夜深人静,是到了应该上炕睡觉的时候啦。
慢慢地移步走下炕来,踩上自己那双早已褪色的布鞋,顺手拎着床头柜上的手电,掀起上房的门帘,习惯性地向后院走去。
听到响动的小黑,警觉地瞪起了一双泛着蓝光的眼睛,“汪汪”地发出一串吼叫。当看清是自己的主人走进门来,立即摇着尾巴,低下脑袋,卷了一下舌头,乖巧地转过身,倏地钻进了自己的狗窝。
在后院里白炽灯泡的照耀下,偌大的羊圈里,或大或小的羊儿们,三五成群地散卧在一起,懒洋洋地微闭着双眼,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
宽敞的牛栏里,那些黑白花的牛犊或黄白花的大牛们,或两两做伴,或单独侧卧,似乎已经安然入睡。唯有那头独角而老弱的大黄,眼见主人走来,缓缓地抬起头来,瞪大了那双黝黑、深邃而沾满泪痕的大眼睛,倏地摇了一下尾巴,就这样一边默默地注视着主人,一边发出“哞”的一声低吼,仿佛迎接一位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深情地打着招呼。
像个尽职尽责的工厂保安,又像个幼儿园的老师,或者仿佛是一位检阅部队的首长,认真查看着自家的这片猪圈、牛栏、鸡舍、狗窝。待一一清点了这些人头数量,确认它们都硬实安然无恙,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安然就寝后,范忠诚最后把自己的脚步定格在自家后院外的这片正准备收割的麦田地头。
此时此刻,夜已经深了。迎面吹来一阵阵清凉的夜风,顿然使这片夏夜的村庄和田野,渐渐感受到了一种炎炎夏日里难得的清爽和舒畅。
抬眼望去,辽阔的苍穹中,星罗棋布,月色妖娆,熠熠生辉。尤其是眼前这一轮弯月,仿佛一位身着盛装参加盛大晚宴的贵妇,在这片宁静高雅而雍容华贵的月色环绕之中,散发出清幽神秘而万般迷人的色彩。
在灿烂的星空之下,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在夜色与星河的交相辉映下,在轻柔的夜风吹拂下,一阵阵散发着幽幽清香的麦浪,沙沙作响,随风而动。宛若一群群出色的舞者,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与灿烂的星河组成的巨型舞台上,在这曲轻风、月色、星语、麦动与大地酣眠的交响乐中,翩翩起舞,演绎芬芳。
眼见前院安宁,后院恬静,一切都已经安然入睡。心满意足的范忠诚,这才放心地回到前院的上房里准备入睡。
在炕头的左手边,妻子何桂花均匀地发出轻微的“呼……噗……”的呼噜声,早已安然入睡。她那花白的头发,蜷曲的身子,以及恬淡而满足的神情,都让范忠诚感到无比亲切而熟悉。
孙子范飞扬微闭着双眼,“噌噌哧哧”地磨着牙齿,四仰八叉地横躺在自己的被窝旁边。在他尚还稚嫩的小脸上,偶尔飘过一个短暂的微笑的神情,仿佛在梦中吃到了什么难得的美味一样,令人羡慕不已,心驰神往。
再瞧炕尾,那只一身虎纹的老猫,像个幼小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双眼,蜷缩着小巧而柔软的身子,发出一串串“哼……哼……”的均匀而细密的呼噜声。
偶然间,放在墙角的一个纸箱子旁边,传来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轻微而有节奏的啃咬纸箱的声音。
“这个坏东西,这么晚了也不消停!”范忠诚嘴里懒懒地嘟囔着,正准备下炕找个棍子什么的赶它走的时候,就听身后的老猫发出“喵”的一声警告。那种令人厌恶的啃咬声,马上知趣地停了下来,随即传来老鼠“嗖”的一声逃跑的声音。
尔后,上房里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嘿嘿,连小老鼠都要睡觉去了,我也应该睡觉啦!”范忠诚自我打趣着。
是啊,那一桩桩往事,犹如一场场栩栩如生的电影一般,让人刻骨铭心、难以忘记。而这一段看似短暂的回味,却仿佛自己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个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梦。
每当一个人独自回想这一段往事的时候,范忠诚总是止不住地热泪盈眶。这样情不自禁地自我安慰和鼓励着自己,像一个多愁善感的大男孩儿。
当所有的视线再次回归现实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就是些老照片,都看了八百遍了,还有啥好看的呢?
范忠诚这才想起孙子的话。于是,情不自禁地抬起袖子,怅然若失地抹去了眼角的丝丝泪痕。接着,开始打水洗脚,刷牙洗脸。然后,脱鞋上炕,宽衣解带,安然入睡了。
睡梦中,范忠诚似乎看到天上的那一弯新月露出了甜甜的微笑,仿佛还与云儿在悄悄地诉说着什么。
寂静的夜色中,灿烂的星空下,由远及近地,由高到低地,由清晰到模糊地,飘来一段群星闪耀的如同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
愿你即使生活在泥泞之中,也不要放弃仰望星空。有一天,你将如那浩瀚的星河,在平凡的生活里发出最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