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村里的夏夜,总是显得那么静谧而悠长。
这天晚上,全家人吃完晚饭,不约而同地坐在上房里,一同讨论起范怀军的前途和出路问题。还是年少活泼且消息灵通,人称“小广播”的范怀英嘴快:“哥,你知道村里那些人都是咋议论你的吗?”
“我?……我又没招谁惹谁,他们议论我干啥咧?”范怀军像做错了什么事儿似的,傻呵呵地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黯然伤神地低着头,有点闷闷不乐地回应道。
“嘿——你好好听着吧,他们都这么议论咱们家呢,”范怀英巧舌如簧,有板有眼地说道,“你们范家人不是平时吹嘘自己的儿子学习多好多好,小学到中学不都是学习尖子,现在咋不敢吹了?真是光沟子推磨——丢死人啦!……老话儿说得好,如果没有那个金刚钻,就不要揽那个瓷器活。你们范家的祖坟里没有冒那股青烟,就不要在猪鼻子里插大葱——装象!……一看就是酒囊饭袋、草包废物,没有那个球本事,就别再死撑瞎犟充好汉了!……你听听,你看看,这些人的嘴巴多歹毒,骂得多难听,简直把人都笑话死啦。”
也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高兴或者不高兴,范怀英的这张嘴,宛若一架开了火的机关枪,把道听途说的各种风凉话一股脑儿地全都扫射了出来。
“你这个妹子,说话咋这么口无遮拦呢?”范怀民一看气氛不对,立马埋怨地瞪着眼前这个一向心直口快的尕妹子。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言以对,只好“唉”地长叹一声,满怀同情地瞄了一眼二弟范怀军,默默地起身走出了上房,径直来到后院的牛栏猪舍,给那些饥饿的牲口们添草加料,安顿饮食。
“唉……现在的人呐,唾沫星子淹死人咧!”坐在茶几旁的何桂花,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收拾了桌上的碗碟勺筷,缓缓地起身出门,来到前院的伙房里洗锅刷碗去了。
作为嫂子的王玉兰,一看家里的形势尴尬,也赶紧迈步出了上房,跟随婆婆去了伙房,乐此不疲地当起了婆婆的好帮手。
范忠诚默默地点燃了一根烟,一声不吭地转身出了上房,向大门外的浓浓夜色中走去。
“咦?咋都没人吭声呢?真没意思,我要出去玩去啦。”一看自己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竟然没有人理会,没心没肺的范怀英一溜烟儿地跑出门外找伙伴们玩去了。
空荡荡的上房里,只剩下范怀军一个人呆呆地傻坐着,或平静或愤怒,或苦恼或悔恨,或痛苦或忧伤。总而言之,他脸色阴郁难看,心情异常复杂,就像一个身犯重罪的逃犯,一心想要忏悔,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心灵的牧师。他的内心极度不安,却一直无法得到有效的安慰与救赎。
村里的日子,像深山老林里的一条无名小溪,就这样一天一天无声无息地匆匆流过。身处孤独与忧虑中的范怀军,犹如一个闭门思过的小和尚,除了一天三顿饭露个脸儿外,平日里都是房门紧闭,独处一室,在里面完全不知所措。
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天早上,村里的高音喇叭忽然叫喊起来。侧耳倾听,先是一阵“嗞嗞啦啦”地调试话筒的声音。接着,村里的文书播出了一条征兵的通知,内容是号召全村广大适龄青年踊跃报名参军,积极献身国防事业。
参军?对呀!干吗不去参军呢?像猛然间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范怀军突发奇想。以前就听说,参军同样可以考军校、上大学,照样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远大理想……对啊,参军报国,这也许是一条很好的出路呢!
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在家务农心有不甘,出去学手艺没有明确目标,重新复读又没有多大希望。自感身陷囹圄的范怀军,突然眼前一亮:人生难得几回搏?不如就此一搏,说不定可以柳暗花明,从此走上一条光明大道呢?!
没有多想,范怀军当即下定了去当兵的决心。
一不做,二不休,范怀军马上冲出房门,径直找到了正在后院里忙着添草喂牛的老爹范忠诚,不假思索地大声呼喊道:“爹——我要去当兵!”
“啥?当兵?为啥要去当兵?”眼见蔫了好一阵子的老二范怀军像捡了元宝一般突然散发了光芒,而且如同兔子一样活蹦乱跳起来,骤然间提出这样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这让心情阴郁了好久的范忠诚,心中也是猛然一颤,差一点儿将已经铲在木叉上准备喂牛的草料撒到了地上。
“不为啥!我就要去当兵!”稚气未脱的范怀军,满脸的坚决果断和不容置疑。
“行!想去就去吧。”一看这架势,范忠诚并不多过问,也不加阻拦,倒像是心里的一块石头倏然落了地一般,转而露出一阵久违的难得的复杂的油然而生的令人欣慰的不易察觉的轻松而惬意的表情来。
遂了愿的范怀军,仿佛得了皇帝圣旨一般,高高兴兴地骑了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跑去村上报名参军去了。
第二天,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曾经小有名气的范家老二,这位名落孙山的范怀军,大学没考上,无路可走去当兵。甚至有多嘴多舌的村民故意嘲讽:“恐怕当了兵,也是个逃兵吧。”
当然,认真汲取了上次教训的范忠诚,把儿子参军当成了全家的一件大事,当即在家里作了周密细致的安排和谋划,早早地找村支部书记柳琦宝私下里打好了招呼,希望今年一定让自己的儿子当成这个兵。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村上来人通知范怀军,让他马上到乡上的武装部填表政审。因为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要求,这政审的第一关算顺利通过了。不谙世道的范怀军,心情美滋滋的。他心里想着,传说中无比神圣的参军之路原来这么容易,自己总算有出头之日啦,一时间,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当父母的范忠诚和何桂花也暗自高兴。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能当上兵,无论在贫穷落后的农村来说,还是对世世代代出身农民家庭的老范家而言,都是一件无上光荣的事情。
大约过了两个星期,村上又通知,统一到县医院做体检。看来,当兵这件好事,正在一步一步水到渠成呢。
长了这么大,范怀军还是第一次做全身体检。像是头一次去相亲的大姑娘,他心里既紧张又好奇,连晚上做梦都在想象着有关体检的各种情景。
等去了县城才知道,原来当兵体检这么严格,不仅乱七八糟的体检项目繁多,而且还要全身赤裸地接受全方位检查,这让平时连街上的公共澡堂子也不敢进去的范怀军,顿时羞涩得面红耳赤,不知所措。
总之,范怀军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身每一寸肌肤,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和器官,全都查了个遍。最后的结果是,其他各项体检项目全部达标,唯有两项不过关,那就是身高差了一厘米,体重差了一公斤。
对于一般人来讲,这不过是一项无关紧要的体检项目,结果也无关痛痒。但对于事关国防军队事业的参军体检来说,这无疑事关重大,容不得半点马虎,更来不得任何弄虚作假。
最后,组织参军体检的军医说:“小伙子,回去好好地吃饭,好好地锻炼,争取把身体长高长结实了,明年再来吧!”
就这样,刚刚捂了一个月还没热的从军梦,就此半路夭折了。别说范怀军自己感到失落和惋惜,就连当爹的范忠诚也感到无比失望,经常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个不停,仿佛身心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很长一段时间都提不起精神头儿来。
恰逢这月农历十五,社里有人喊叫着去烧香,范忠诚也就心事沉重地随同前往离家不远的仙姑寺,准备虔诚地烧香拜佛一通,以求个心理安慰。
本想一并请求慧安法师指点迷津的,不料听说大师近日里云游四方去了,范忠诚只好半路折回,意兴怏怏地回到了家中。
当日黄昏时分,正感到郁闷无比的范忠诚突然想到了村后面的那座合黎山,以及矗立于山巅之上的那座烽火台。范忠诚二话不说,蹬上自行车,带着儿子范怀军,直奔村后的合黎山而去。
父子俩先后登上山顶,果然领略到了合黎山不同于以往的独特风景。远远望去,秋日里的合黎山,在阵阵秋风的吹拂下,犹如一片欢腾的大海,群山连绵,波涛汹涌,显得更加巍峨雄壮,辽阔无边。而那座傲然挺立在群山之巅的烽火台,在一抹夕阳的映照下,显得尤为雄宏壮丽,悲壮沧桑,时而像那明代能征善战的将军,带领着脚下的千军万马前仆后继,驰骋沙场;时而又如一位孤独的老人,正在向世人悠悠讲述那段红色的战争岁月,以及悲壮的英雄历史,似乎能给人以一种勇往直前、不懈奋斗的力量。
正值年轻气盛之年的范怀军,像一位虔诚的信徒一般,正对着眼前的烽火台,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一瞬间,他仿佛受到了巨大鼓舞似的,内心顿时点燃了信心与勇气的火炬,眉宇间绽放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
天黑之前,父子俩欣然回到家中。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范怀军开始与家人有说有笑,共进晚餐。
后来听说,就在这次范怀军参军过程中,先是有人在村上的领导面前对范家说三道四,说范家的儿子根本没有当兵的资格。
再后来,在乡上政审期间,有人跑到乡武装部搬弄是非,说范忠诚是有历史污点的人家,其子女不能当兵,这个范怀军应该从政审名单中撤下来。
此人还到处扬言,如果村上和乡上不能正视群众反映的问题,他将向县乡政府和部队有关领导告状。
最后得知,还是一个当年老兵,名叫“陈高峰”的武装部部长,对这个屡屡招惹事端的人给予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并当面通知乡派出所,要求立即派民警前来,将这个扰乱公共秩序的人带走,终于将这个总是无事生非的家伙吓跑,使他再也不敢到处散播谣言了。
此人是谁?也许并不难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