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观音法会(2)
大殿内人声鼎沸,只能人挨人紧紧站着。最前方是座观音雕像,不是我们熟悉的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而是个威武的男子,长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与莫高窟壁画和南北朝时期的佛教雕像一样。唐代以前的观音像都是男相。因为观音周游法界,常以种种善巧和方便度化众生,并能够“送子”,其女性形象由此而来。
佛像前搭起高高的会台,会台中间放置金灿灿的狮子座,上铺金线织就的锦褥,在满室烛光下耀眼地闪着金光。王亲贵族和各国国王使臣则在会台前席地而坐。看到这么多人挤入,贵族们面露嫌恶,用手帕在鼻子边扇风,捂住口鼻。我看到坐在最前方的白纯低头与身后的昆沙说了几句,脸色越来越黑,估计是对罗什生气了。白纯另一边坐着一名艳丽的少女,穿着隆重,头戴璀璨夺目的珍珠头饰,正翘首往台后看。
我愣住,这不就是那个傲慢的公主么?她头戴的正是那群波斯商人拼命赶路送到龟兹的珍珠头饰。
我还看到了鸠摩罗炎,跟白纯隔了三个位置,坐在距离罗什最近的席上。十年时间,他的儿子们都已成长到人生最绚烂的年纪,时光在他身上却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原来就清癯的脸更是瘦得形销见骨,头发已全白了。他今年也就五十几岁吧?可是,看上去身体很不好,不时咳嗽。偶尔抬起头来,眼里竟满是哀伤。我看向罗炎左近,却没看到二十一二岁的青年。奇怪,难道小弗没陪父亲来?
前面人群一阵骚动,女人们更是伸长脖子。我也迫不及待向会台望去。有人上台了,却不是他,而是白纯。虽然面色不好看,仍保持着国王的风度,走到金狮子座前站定。
直到这时罗什才出来。身穿金线缝就的袈裟,行止翩然,出尘脱俗。他一出现,整个大殿如春回人间般明亮起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望过去,可那明亮太灼眼,那是超脱世外的另一种风华,再俊的男子也比不过。
他神态淡然地走向台中间的金狮子座,白纯在座前跪了下来,两手捧出托举的动作。罗什一足虚踩在白纯手上,另一足踏在白纯肩上,登上了金狮子座。人群都惊呆了,这么高规格的礼遇,别说我,连龟兹民众也是第一次见吧?他的传记里有写:“龟兹王为造金狮子座。以大秦锦褥铺之。令什升而说法。”今天看了,才知不假。
白纯等罗什坐定了,才回到金狮子座下首的地毯上。罗什手执铜铃一摇,脆响透耳,整个大殿瞬时皆寂。眼波流转,睿智的双眸扫过下方众人,脸上浮现悲悯之色,整个人在香雾缭绕中如同化外仙人。
他一开口,声音似有穿透力,浑厚空灵彷如天籁,回旋在大殿上久久不绝:“自利是智,利他是悲,菩萨依智能之体,起慈悲之用,遍观法界众生,随其机缘,拔苦与乐,自由自在,无所障碍。”
罗什的声音跟十五岁时相比,去掉了稚气,添了更多成熟。大殿内极宽广,足以容纳数千人,他的语音却似有魔力,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温润悦耳地熨着听众每一根神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每一本佛经的开头都是“如是我闻”,意思是:我曾听到佛这样说。据说佛陀涅槃时,阿难问他:“你走了,将来我记录你的言语,别人怎会相信?”佛陀告诉阿难,在每一本经的开头加上“如是”,“我闻”的我便是指阿难自己。每本佛经以“如果我闻”开头,是为了让人知道,这些都是佛陀弟子们记录佛的话,而不是后人胡编。
他继续讲着,我却越听越晕菜。他前面讲的都是故事性内容,以我能日常会话的梵语水平,加上回现代后特意看过很多有关他的资料包括佛学知识,我还能听出个道道来。可是,接下来都是艰深的佛法,虽然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很清晰,绝大多数却是我不知道的梵文单词,还是一头雾水啊。
他没有讲稿,连个咯楞都不打一下。早就知道他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还是忍不住大大佩服了一下。从我能听懂的少许内容上推断,他是在宣讲大乘“空”的义理,而他所讲的经文,就是日后他著名的译作之一:《金刚般若波罗密经》,俗称《金刚经》。
《金刚经》是我唯一能背诵的佛经。全部经文并不长,五千来字,是以佛陀解空第一的大弟子须菩提与佛陀的一问一答来阐述。“空”理是最难用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所以《金刚经》里有很多义理深奥的句子,是为“无可说之说,不能言之言”。我虽能通篇背诵,却是不知甚解,只会死背而已。这部经书有六个汉文译本,罗什和玄奘都翻译过,佛教界把罗什所译的称为旧译,而把玄奘翻译的称为新译。可是,玄奘严格遵守原文的新译被人们遗忘了,而罗什偏重意译的旧译却流传了1650年。
罗什译作中,我最喜欢的,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此简雅优美带着堪破一切的智慧,就出自罗什所译的《金刚经》,称为“六如偈”。看过这样的译文,才能明白为什么罗什的译本能历经千年岁月至今仍流传不息。
所有人屏息敛气,专注地听着他讲经,生怕错过一个字。这样神圣的氛围中,罗什如同神灵,宝光流转,神慧超凡,自信从容的气度真非凡人可比。他一摆衣袖,露出左手上缠绕的一串红色珠子来。那不正是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么?我怎样都忍不住笑意,轻轻按了按脖子上的艾德莱丝巾。
目光落到那龟兹公主身上,我吃了一惊。她两眼放光,痴痴盯着罗什,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那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心思。心猛地一跳,我转头问身边一位老者:“请问,前排那位戴珍珠头饰的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