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将乱
三人一路便朝着点翠阁而去,裴邵竑走在最前面,裴玉华则携了曲莲的手跟在后面。一路上姑嫂二人依旧不停低语,裴邵竑只当没听见,只闷了头往前走。
便听裴玉华低声道,“……母亲这两日也是担忧嫂嫂的,两日也没睡好,嫂嫂你也别与她计较,可好?”
曲莲听她言语中竟带着些祈求的意味,倒有些意外。她并不晓得,裴邵竑那日在峥嵘堂闹得动静有多大,只以为不过又像那一次一般摔了帘子。此时倒也不是询问的时机,便只对裴玉华笑道,“大小姐严重了。”
裴玉华见她神色间倒也平和,又想着她素昔也未曾因为徐氏有过干戈,心中倒也安定了些,只又笑道,“还有靖哥儿,两日没见了大嫂嫂,便又现了原形,前日便是先生那里都不去了,只哭哭啼啼的,被母亲好一顿训斥。”
此时已近傍晚,天边已有了火烧云,映衬得半边天穹都是一片橙红。园子里此时倒是凉爽,耳边虽能听得蝉鸣,却不惹人烦躁。裴邵竑一边走着,耳边听着那两人的私语,心中只觉得十分平静。
这半年来战场上的厮杀,行军路上的惫怠,巨变压在心中的沉重,在这一刻仿佛皆化作乌有。他仰头看了看天际,只想着若能总是这般,那就好了。
待到了峥嵘堂,正瞧见裴邵靖撩了帘子,探了头出来四处望着。待瞧见三人,便露出了笑模样。立时便从帘子后闪了出来,蹦跳着便跑到了曲莲面前,伸了手嚷嚷,“大嫂嫂抱!”。
裴邵竑见他这般,简直要气乐了,板了脸道,“你可瞧见了我?”
待曲莲弯了腰将他爆了起来,便见他搂了曲莲的脖子扭头看向兄长,脸上怯怯的喊了一声,“大哥哥。”
裴邵竑见状倒是有几分讶然,问道,“你平日不是最喜欢我么?怎么这次见了我,这幅模样。”又瞧着曲莲抱着个六岁的孩子似有些吃力,便沉了脸道,“你嫂嫂生了病,怎抱得动你。”一边说着,便动手将他从曲莲怀中扯了出来,手上微微用力,便让他坐在了肩头。
周围几人便是一声惊呼,见周围丫头仆妇们皆是一脸担忧,曲莲便行至他身侧低声道,“且小心些。”
裴邵竑瞥了一眼几个仆妇丫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去几人便皆低了头,再不敢言声。裴邵靖方才还有些惧怕,只紧紧抱着他的脑袋不松手,此时也渐渐适应了这般高度,又觉得坐在高处望去,风光竟完全不同。他自幼便养在徐氏身边,虽是幼子,却极少得到父亲关注,大哥常年跟着父亲住在营中,二哥又是庶出,还从未像此时这般坐在人肩头,一时竟兴奋起来。只瞪着双如黑葡萄般的眸子,四处张望打量着,脸上也咧了笑。
曲莲与裴玉华先进了厅堂,裴邵竑扛着弟弟在园子里走了几步,便将他放下也走了进去,便与曲莲一同进了内室,给徐氏请安。
曲莲进了内室,便见到徐氏半躺在炕上,依着一个绣着缠枝花的宝蓝色大迎枕,面上还算有精神,人瞧着却有些消瘦。多日不见的裴丽华正坐在脚踏上,给她捶腿。见他们进来,便忙起了身,挨着个的行了礼。
她穿这件杏黄色的小袄,下面是月白色的挑线裙子,已不再梳着丫髻。面色粉白,一双大眼黑白分明,转眸间已有了少女的流光。不过几个月不见,她竟似长成了一般。比起身边的裴玉华,倒是更漂亮了几分。
见他们进来,徐氏坐了起来。待曲莲上前请安时,面色虽淡淡的,却也细细问了她的身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吩咐了方妈妈开席,几人便又去了厅堂。
因都是自家人,裴湛也不在此,便也不拘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徐氏问了问裴邵竑这几日的安排,裴玉华也与妹妹说了几句话,一顿饭吃的倒也十分和睦。
待用了晚膳,一家子便又回到宴息处说着话,便是此时,宴息处的帘子微微动了动。
曲莲不过微一转头,方才瞧见,方妈妈此时便已经撩了帘子出去。不过片刻功夫,方妈妈便又走了进来。行至徐氏身前,低声说了几句。
便见徐氏脸上一怔,脸上便露出了几丝恼意。不止如此,她心中越想越气,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上竟现了几分潮红。那原本端着茶盏的手,也开始有些哆嗦起来。粉彩的茶杯与底托发出细碎的磕碰声,让她自个儿也觉得心中烦躁起来,不由的便恨恨的将茶盏掼在炕桌上。
“这是怎么了?”裴邵竑见状便出口询问,又看向方妈妈。
方妈妈并未直接回他,却看了看徐氏。徐氏面上虽依旧有些恼怒,此时却也不得不稳住心神,只对裴邵靖的乳母道,“你先将三少爷抱回去吧。”又让裴丽华先回院子,这才对方妈妈点了点头。
方妈妈便回道,“方才外院管事送来了王府的帖子,帖子上说,咱们前些日子送去的庚帖,王府找了合八字的高僧,说是小郡主与咱们三少爷八字不合……”
若是八字不合,那婚事定然不成,只这八字一说,却也可信可不信。若真心联姻,便是钦天监的人都不敢作祟,何况一个僧人。王府这般,摆明了出尔反尔,怪不得徐氏这般恼怒。想到此处,曲莲心中倒也有些疑惑。此时此刻,王府却不应该这般对待裴家。心中这般想着,她便看向了裴邵竑。
便见他蹙了眉头,脸上又有些惊讶,显是对此事一无所知。
曲莲前几日出了那样的事情,虽记得将裴玉华与宋晗之事告诉他,却忘了还有王府郡主之事。也是之前请教过符瑄,便未将此事放在心里。
这般想着,心中便又是一动,这或许是符瑄的手段吧。
便听到裴邵竑对徐氏道,“母亲,靖哥儿如今还小,也不必这般着急。况儿子也觉得,那庐陵王的郡主,也算不得上是良配。”这番话带着些别有所指的意味,曲莲听着心中便是一惊,又看到裴玉华闻言面上也带了深思。只有徐氏却未听出半分意指,听了儿子的话那压抑着的怒火便爆发了出来。
“王府郡主怎就不是良配了?若……那位便有了公主的位分。待你父亲百年,这爵位便由你来承袭,我自是放心你的。可你弟弟呢?咱们大齐的律法明明白白,上无长者,便要分府。他也不是什么能耐的材料,读书习武不过都是些样子,我若不为他提前打算,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裴邵竑听了,脸上便显出些恼意来,面色也沉了下来,“母亲这般说,便是责我不会看顾弟弟?便非得给他尚了一位公主,这辈子便做个富贵闲人?”
裴玉华此时听了也觉得有些难受,便抢声对徐氏道,“母亲这般说,大哥哥心中又多难受。不说这几年,便是前几年受的罪,母亲还不知道吗?”
徐氏此时也觉得话头有些重了,长子虽与她不亲近,却也是自她肚子里出来的,前些年也确然多亏了他,他们母子才能在府中坐的安稳。
又想着裴邵竑此时年岁渐长,自早有了自己的主意,也不愿与他硬碰,只红了眼眶,对他道,“我自是知道你将来定会为弟弟打算,不过是那王妃白氏自个儿提起来的,我便想着机会难得。谁想着,竟被他们这般羞辱!”一边说着,便再也难捺心头郁气,竟低声的哭了起来。
方妈妈与裴玉华便忙上前宽慰,直到她渐渐收了哭声,只别了脸不再去看裴邵竑。
裴邵竑见母亲这般,心中便软了几分,又见曲莲站在自己身后仿若木头人一般,想着她身子还没好利索,便让她带着染萃先回了点翠阁。
见她出了帘子,这才走到徐氏身边,沉声道,“母亲也不必如此,靖哥儿这般岁数,什么人才不人才,还未定型,怎就非得尚个公主瞧人脸色。虽说我与他平日也算亲近,也不过因为差的岁数大了些,我心中自是知道他是我的胞弟,便是亏待了谁也不会亏待了他。”
徐氏听了,心中便生出些惭意,一把便攥了长子满掌老茧的手,又痛哭出声,“你这是在埋怨我呀!当初你父亲那般对待咱们这一房,靖哥儿落地半年他只来瞧了两眼,那孩子生的也弱,我心中只怕他长不大,便溺爱了几分。可是,可是为娘的心里,你们都是我心尖上的肉啊!”
裴邵竑自小从未得母亲这般剖白,此时听了心中也泛上些陈年的委屈。他今年已然及冠,自是成年,如此听到母亲哭泣,眼眶也红了些。
一边上,裴玉华也掉了泪,方妈妈也跟着轻轻擦着眼眶。
直过了亥时,裴邵竑方才回了点翠阁,回来时脸色倒还好,只是有些没精神。
曲莲正坐在炕上做着针线等他,见他这般模样,便遣了染萃出去。自动手给他斟了杯铁观音。见他坐到了炕上,这才轻声问他,“夫人那边……,如今如何了?”
便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回来,父亲也跟我提了提,瞧着若是可以,便跟母亲隐晦的提一提。也能让她心中明白些,平日里做些准备。”
曲莲闻言便问道,“世子可是说了?那夫人……?”
裴邵竑点点头,道“大妹妹走了,我才提了提,母亲自是吓得不轻。不过,我倒也明白她,她虽小事上爱攀扯些,遇了大事,还是肯听父亲的。这样也好,她也能明白些,日后自不会与那些人在做什么联姻的打算。我留在家里也没几日了,她这样,我还能安心些。”
曲莲听他这般说道,心中便一顿,不觉得声音便低了下去,“可有了日子?”
裴邵竑自是听出她话中低落,便起了身走到她跟前,携了她的手道,“粮草再过两日便得了,我最迟便在三日后动身。北直隶那边,也等不及了。”说到这里,他脸上便肃了肃,仔细听了听声儿,听出帘外无人,这才拉着曲莲进了内间,低声道,“我这回离开,庐陵城就要乱了。你仔细听我说,这一次我说是带了五百精兵回来,实则翟副将那里还有二百人留在了城外,混作流民。这些日子,他们便会分批换了身份混进城内,你这般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