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风入雕窗,吹落一张明黄浅龙纹的宣纸,竟是皇帝草拟圣旨的御用之物。
楚乔步入大殿,脚踩过那张圣旨,眼神淡漠地看着幽深层幔里的暗影,沉声说道:“我来取你的命。”
詹子喻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想不到会是你。”
“我也想不到再次与你见面会是此情此景,你以一介落魄之身,五年之间爬上如此高位,已是不易。”
楚乔平静地说道,表情淡漠,看不出半丝波澜。
詹子喻笑道:“你这话可是在宽慰我?也不错,能被名满天下的秀丽将军称赞一句,也属不易。”
楚乔淡淡道:“你还有何心愿未了?”
一丝落寞突然划过詹子喻的面孔,他微微蹙眉,随后似是很不甘心地说道:“没将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卞唐贵族杀光杀净,总是心有不甘。”詹子喻笑道,“楚将军,为何李家可以坐这江山,我就不可以?这天下当初不也是李家从前朝手上夺来的吗?为什么他们就是天下正统,而我就是乱臣贼子?”
詹子喻眉目间隐现一丝峥嵘之色。他微微仰头,看着高高的屋顶,显现枭雄之意,淡淡道:“况且,李家欠我的,我拿回来,又有什么错?”
楚乔不为所动,语调平静地说道:“那是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无关。”
她缓缓上前,脚步如同暗夜更鼓,回音一声声响彻大殿四壁。
“你害死了我珍视的人,我就要杀你报仇。”
锋利的宝剑一寸寸拔出剑鞘,闪烁着月夜的寒芒,像是一汪璀璨的星火,冷冷地照射在詹子喻脸上,划过一条白亮的光影。
“你还有何话说?”
“放了我妹妹,她只是一个女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
楚乔看着他,久久不语,心底一丝酸涩缓缓升腾,外面的风从极远处吹来,吹动两人的衣摆,像是玄色的徽墨。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一腔血突然喷射而出,溅在楚乔玄墨色的衣襟上,迅速渗透进去,凝成一团暗影。
楚乔弯腰捡起地上的人头,男人墨发梳得一丝不苟,脸白如玉,眉目温和,仿若只是睡着了一样,断颈处却鲜血淋漓,一片狰狞。
噗的一声,楚乔将人头一把扔进一名侍卫的怀里,沉声说道:“将人头挂到宫门上去,给攻门的中央军看看。”说罢,她走出凌霄殿,翻身上马,对着左右说道,“去柔福殿。”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一片惨淡的清辉。凌霄殿渐渐冷寂下来,身着铠甲的士兵匆忙离去,徒留下一地尸首,天上的乌鸦哇哇叫着,黑色的翅膀好似死亡的灵幡。空荡荡的大殿上,无头的尸体仍旧在那张蟒龙金座上静静地坐着,看起来阴森恐怖。
柔福殿的战役此时已经结束,铁由和孙棣联袂而来,两人身上都有血迹,可见战事何等激烈。
楚乔跳下马来,对孙棣说道:“委屈你了。”
孙棣哂然一笑,说道:“无妨,只是牢里的伙食太差,饿得我瘦了许多。”
“姑娘,詹太妃已经被拿下了。”铁由沉声说道。
楚乔略略扬眉,“皇帝可好?”
铁由眉头微微一蹙,“只是受了些惊吓。”
“那就好。”楚乔松了口气,问道,“那为何愁眉苦脸的?”
“袁太后殁了,我们冲进去的时候她以为是詹太妃的人,还没等我们说话,她就一头撞死了。”
楚乔闻言顿时紧紧地皱起眉来,没想到袁氏竟然怯懦如此,枉她殚精竭虑为他们母子布下这一条生路,她竟然这样一声不吭地死了。
“姑娘,”孙棣走上前来,沉声说道,“詹氏兄妹刺杀先皇,结党营私,谋刺皇帝,欲图拥立荣王的罪状全都搜查在此,明日便可公布天下,昭告他们的罪行。”
楚乔缓缓接过,不过寥寥几张纸,她却觉得重逾千斤。
“让我出去!你们这群奴才!放我出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突然传来,富丽堂皇的柔福殿如今已然一片衰败,大火焚烧,处处都是瓦砾尘埃。詹子茗一身大红鸾袍,正在奋力与两名宫廷健妇厮打,极力想要跑出寝殿。她双目通红,脸上哪里还有一丝雍容华贵的美艳。
看到楚乔和孙棣等人,她突然愣住,双眼直勾勾地瞅着她,“我大哥呢?”
楚乔面色不变地缓缓道:“死了。”
詹子茗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过了许久,她突然涩涩地笑起来,声音凄厉,好似苍穹之上的夜鹰,目光寸寸成灰,充满死气地看着楚乔,沉声道:“你杀了他?”
“是。”
“好,好,他看上的人,果然很好,难怪阖宫上下三千脂粉,他只对你一人真心。”
楚乔冷眼看着这个美丽却疯狂的女子,目光沧桑且怜悯,似乎透过她这张美丽的皮囊看到了心底深处。
“你打算如何处置荣儿?”
“他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李策的孩子,我会善待他。”
詹子茗颓然点头苦笑道:“好,我满手血腥,连他也害了,若不是为了大哥,早已不想活了,你动手吧。”
那一瞬间,楚乔似乎透过她凄婉的微笑看到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幼年对哥哥的仰慕,让她义无反顾地听从詹子喻的安排,然而进宫之后,她却不由自主地渐渐爱上了李策。这份爱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直到按照计划刺杀他之后,才让她明白了自己的内心。当日仪心殿外,她的悲伤不似作伪,只可惜,她一生所爱的两个男人,一个从未爱过她,一个不能去爱她,她终究成了命运的一个笑话。
“赐詹太妃毒酒白绫。”
楚乔凛然转过身,向着殿外大步走去。外面的风呼的一声吹来,黑夜像是浓浓的潮水蔓延开来,金吾正门火光通明,喊杀声却渐渐消减,一道尖锐的鸣金声刮过清冷的夜空,漫漫征尘的味道、万千杀戮的味道、无数灵魂死亡的味道,瞬时间覆雨翻云而来,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
她手握银剑,一身染血墨袍,身后是万顷刺目的火光,黑甲战士们站在她的左右。她的目光那样冷,牢牢地注视着天地的尽头。那边,是极遥远的北方,翻滚着寒冷的清寂,她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在看什么人,却终究淹没于一片虚空之中,了无痕迹。
“詹太妃殁——”太监吊着嗓子喊出长长的婉转祭调。
太阳光在这一瞬间穿透了乌黑的云层,天色将明,这漫漫长夜终将过去,可是心里的黑暗又将需要什么来驱散?
命运似一场荒芜的大火,将她烧得支离破碎,那些美好的愿望、对未来的期待,终究要随着这场大火轰然而去。就此,她将要剥离所有的软弱、悲戚、仁慈、善良,还有那份对于美好事物的向往,真真正正地坚强起来,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任何人胆敢侵犯一寸,都必将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姑姑!”一个稚弱的声音突然传来,孩子小小的身影顿时扑入楚乔怀中。皇帝哭花了脸,小小的脸蛋红彤彤的,一边哭一边说道:“母后死了!姑姑,仪儿的母后死了!”
孩子还那么小,眉眼俊秀,却满满都是李策的影子。
她蹲下身子,将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周身都是冷的,唯独心口处一团温热。
这是李策的孩子,这是李策的江山,这里是李策的家。他守护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换她来守护他。
“仪儿不怕,你还有姑姑。”
“小姐。”梅香幽幽地站在一侧,手里抱着一个孩子。
楚乔站起身来,缓缓地走过去,只见正是詹子茗的儿子李青荣。
这个出生起就被册封为荣王的孩子此刻正在安然好睡,丝毫不知因为他的出生,这天地已经翻起了何等血雨腥风。他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留下这一片满目疮痍的土地,和一个风雨飘摇的江山。
“小姐,你看三殿下睡得多香。”
梅香喜欢孩子,笑着将荣王抱给楚乔看。
楚乔伸手接过,孩子却被惊醒了,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睁不睁地看着楚乔,那模样,十足就是李策的翻版。
楚乔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她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小脸蛋,心里一片空荡荡的苍茫。
“大人,柳阁老的儿子柳元宗带着文武大臣在泰安门前,询问发生何事,皇上可还安好?”
楚乔抬起头来,目光顿时冷却下来,对着贺萧沉声说道:“告诉各位大人,摄政王詹子喻伙同詹太妃谋害皇上,图谋篡位。袁太后死于乱军之中,皇帝安然无恙。恶首已然伏诛。诸位大人不必担忧。”
贺萧去了,不一会儿,宫门外响起一片歌功颂德的“万岁”之声。
侍卫来报:“柳元宗当先表示效忠,满朝文武无不臣服,南门、北门、乾光门的战事都已停止,叛乱的中央军将士已然被擒获,等候大人发落。”
宫门大开,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文武和万千将帅。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朗朗乾坤。楚乔抱着荣王,牵着皇帝,一步一步走上白玉御道。
“吾皇万岁”之声响彻宫阙,初升的太阳带着淡淡的金色,洒在她玄墨色的衣袍上,白地红云战旗上,隐隐有“秀丽”两个水印大字。长风吹来,天地间空旷寂寥,一片苍苍。
“姑姑,”皇帝脆生生地叫道,指着对面那座黄金的龙椅有些畏缩,皱着眉说道,“我不想坐在那儿。”
楚乔蹲下身子,温柔地摸着他的脸,轻声说道:“仪儿,那是千千万万人用鲜血和白骨垒成的座位,是你的宿命之地,你的父皇和母后都为它而死,大唐江山压在你的肩上,所有先祖的眼睛都在天上看着你,责任于此,容不得你退却。”
皇帝被她的话吓到了,一把拉住她问道:“那姑姑呢?姑姑也不要我了吗?”
楚乔将他扶上皇位,沉静地说:“姑姑会帮你,但是有些事,终究要你自己来承担。”
楚乔转过身去,文武百官和所有将士齐齐拜倒,万岁之声响彻耳际,惊散了天上的重重飞鸟。
百官们不知道自己此刻所拜何人,是那个皇位上的稚龄幼子,还是那个手握狼军和秀丽军两大军权的年轻女子。各种叵测的心机在朝野上动荡翻飞,就像千百年来一样,没有一刻安宁和平静。
尘土归墟,尘埃落定,棋已出手,再无反悔余地。
李策,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