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伊人 (六)
此时正值春日,万物复苏。周允见田野中已有了些绿意,心情舒展,便哼起了不知在哪学来的小调。周允沿官道行了不到二十里,到了一无人之处。忽听背后有人叫道:“小兄弟,你且慢行,刚有东西掉了。”周允回头,见后面不远处跟了一个带着斗笠的汉子。周允又往地上瞅了瞅,未见地上有什么掉落之物。
那汉子见周允停了脚步,便快步赶上道:“小兄弟,这是要赶往何处?”周允还记得汉子方刚才的话,便问道:“请问我刚掉了何物?”那汉子此时已赶了上来,道:“就在我手中。”
周允看那人手中似是攥着东西,便等其走近。谁知道那人突然一把抓住周允的袖子,另一手露出所藏之物,乃是一把短刀!
周允大惊,知其定非善类,好在只被他抓住袖子,忙拼命扯掉,然后奋力向前跑去。那人不想周允反应激烈,忙甩了手中半截袖子,大步朝周允追来。
好在周允已练了神行之术,速度早胜于常人。背后那人虽有些功夫,却还是渐渐被甩远。那人追了一会儿,见没有追上的可能,便扯嗓子叫道:“小兄弟,你莫紧张,我家中有人害了重病,现急需用钱,今天你只需借我一些,在下日后定还。”
周允怎么不明白他的心思,道:“在下身无分文,你还是找其他人吧。”那人气喘吁吁道:“那你先停下来,有话好好说。”周允听声音那人已被拉了很远,暗叹真是江湖险恶,若不是他偶然学了那“神行之术”,今日定被这人劫了钱财,说不定便会丧命于此。
周允又马不停蹄地赶了一阵,直到完全不见那人踪影才稍微放慢了脚步。
周允又前行了一段路,不料背后来几个骑马之人,那几人看见他独行便叫道:“前面的小兄弟还请留步,有些话要问你。”周允以为又来了追兵,忙又跑了起来。那几人见他突然逃跑,便快马加鞭追了过来。周允跑了一阵,只听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知在这大道之上定跑不过骏马,便急忙跑出官道,向那狂野之中奔去。
汴梁与应天之间都是黄河泛滥之地,前几日刚下过一场春雨,野地里到处都是泥坑。周允脚步飞快,掠地而过,但马儿跑了几步蹄子便深陷泥中。那几人见周允很快便跑了很远,只好停止了追赶。
周允也不知跑了多久,到了何处。只见四周都是荒草,毫无人迹,便安下心来。他这才发觉浑身已经湿透,不知是刚才吓得的冷汗还是狂奔出的大汗。
此刻一阵凉风吹来,周允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这时他想起刚才骑马之人都是官兵装束,不似恶人,说不定正是前来缉盗的官兵,都怪刚才被那恶人吓破了胆,才如惊弓之鸟般窜了很远。
至于那恶人为何而来,周允觉得定是自己一出城门便被他盯上,只怪自己出门前穿了身最华丽的衣服,太过显眼。而且他又是孤身一人,表现的太过谨慎,一看就是第一次出门。不过那人在后面跟了几十里,最后选在了无人之处动手,倒也是沉的住气。看来以后出门要寻些同伴同行,不能再孤身赶路。周允在汴梁城长了十五年,还不如出门这几个时辰领悟的多。
周允抬头看了看太阳,还高挂在天上,以为时辰尚早。他不知此处偏离大路多远,但看四周杳无人烟,觉得无比安全,便继续向东南方行去。可前行了不到一个时辰天色竟开始变暗,他不由开始心慌起来。
汴梁距应天不到三百里,常人徒步需要三日,周允觉得自己脚步的快些,便计划先在中途的考城驿馆休息一晚,然后在第二天日落前赶到应天。不想方才他如无头苍蝇般极速狂奔,竟把考城绕了过去。
周允朝四周望了望,未见炊烟,才明白自己正处个前后不搭的地方。他见天色要黑,心想若是再回官道寻个脚店休息恐再遇歹人,还不如就地找个避风之处凑合一晚。
周允便又向前行了几里,遇见一干燥土包,便找了几根坚硬的草茎,掏出衣服靠着土包搭了个简易的棚子。周允在棚中换了身粗布衣服,然后坐在土包之上喝了几口水,又吃了几口早上准备的面饼。接着静静的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竟有了几分惬意。
天黑之后,寒意四起。周允这才想起需要生堆火取暖,可这四周只有些干草,并无木柴。周允只好摸黑把四周拽了遍,然后取出火石生了堆火。这一日又惊又吓,又跑了不知多远,周允躺下之后才浑身酸痛,加上地面生硬,他只好便忍痛入眠。
毕竟火堆烧的都是些杂草,所以很快便被燃尽。周允没过多久便被冻醒,他只好又去远处寻些杂草,不料走了不远便在草丛中隐约见到一团黑物。周允心中一惊,以为是只野兽,忙握紧了拳头,想着若那黑物冲来,便使劲全力打去。
周允与那团黑物对峙一会儿,不料那黑物仍一动不动。他只好轻声吼了一声,那团黑物仍没有反应。周允这才想起李广射虎的故事,暗道:前面说不定是块石头,自己又何必太过紧张。他便绕开那团黑物,去别处乱拽了些杂草回去。
寒风吹了几阵,杂草很快燃尽。周允觉得这样始终不是办法,便搓了些草灰铺到身下,算是又有了些暖意。他便包裹中全部衣物掏出裹在身上,才算是勉强睡着。
接下来周允做了个长长的梦:
先是梦到父亲在家中催自己读书,又梦到舅父在布店中讲着大道理,还有韦妃在宫中又做了各种美味。当然最后还是梦到了蔡芳,蔡芳邀他去参加了自己的婚礼。整个蔡府中满满的都是人,无比隆重。他挤了半天还没来得及看清新郎的模样时又突然闪回到教蔡芳练字的场景,蔡芳正在桌前认真的写着那四个字“天人合一”。周允便又嘲笑她为何又选来这四个简单的字,于是蔡芳生气便跑出了房间,他出门去追结果莫名其妙的又来到皇宫大殿之上。皇帝正在问群臣有何良策可平天下,周允见自己身着官服,便主动上前说几句不知道什么的话。谁知皇帝突然大怒派人把他拖了出去,说明日问斩。
周允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醒后发觉是梦以后长出一口气。暗自感叹:什么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唯有小命才最重要。此时天色依然漆黑,周允忍不住回忆了这一年之事,又想起父亲去世前“勿念功名”四字,才发觉自己已深深陷入执念。
凡事都有两面,庙堂之高必有约束,江湖之远亦有逍遥,自此周允便放开了心结,不再纠结于过去之事。
周允躺倒天微亮之时方起,起来后仍是浑身酸痛。走了几步更是觉得双股刺痛,定是昨日一下子跑了太远的缘故,或许到应天府歇上几日就好了。
周允向前走了一段又遇昨晚的那团黑物,原来只是一口井。他心中一惊:昨夜幸好没有好奇,不然可能不小心会掉入这井中。不过既然有井,附近定有人迹。周允想去井中取些水喝,可惜已经枯干了。不过周允发现井边刻有许多文字,但都是些不认识的古文。自秦统一六国之后文字便无巨大变化,所以他推测此井或是凿于秦前,距今千年以上。
周允蹲下看了一会,竟然认得其中四字——“天人合一”。那日蔡芳还问过这四字出自何处,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次日问了同僚才知其出自道家典籍。这样来看井边文字定是由道家的前辈所刻,不知已被埋入地下多少年。定是最近几年黄河决堤过几次,才又被冲出地面。既是千年之物,周允便有了敬畏之心,他对井拜了几拜,心想此井既已重见天日,日后定会被旁人发现,到时有心人也会破解井边所刻文字。他此刻最需要做的是快点找到大路。
周允向东南走了半天才重回官道。正好遇见一群往应天送货的客商,周允见其人多便默默的跟在了后面。众人见周允蓬头垢面便询问了一番,听到他昨天遇盗并在野外过了一晚更是怜惜不已,马上送了几壶水让他冲洗干净,然后又赠了些干粮。
周允无比感动,便不停道谢。众人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让他不必言谢,并告诫以后出门要多寻几个伴,不要再单独行动。
周允跟着众人走了不到三十里,日落之前便到了那应天城。
应天府终是陪都,自不如汴梁城繁华。虽然城外零零散散聚集了些小商贩,但规模明显小了很多。不过应天的摊贩较汴梁的热情了很多,瞧见有人进城便一拥而上,不断地向众人推销各种东西。同行那帮客商只是陪了几分笑不予理会,周允也依照着摇头拒绝,心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还好有这些大哥跟着,要不然自己定会心软买上一堆东西。
进城之后那帮客商要去别处,周允只好与他们道了别,并再次感谢一番。他问了几位摊贩探得了个表哥布店的位置,便快步朝那方向赶去。
周允穿了两条街道,忽见一酒楼门前聚满了各式各样的人。他以为是路边杂耍,便不已为意,绕过而行。不料在人群中突然他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童府中的那位李大人。此时他换做普通百姓的装束,身边另有几人装束相似,应是其随从。周允觉得这李大人也不是什么爱看热闹之人,便停下脚步朝人群里面看去。
只见人群中站着另一个熟悉之人,正是那日的王少侠。那王少侠对面站着几个不认识之人,但看装束可以断定都是契丹人。几位契丹人身上沾满了泥土,正怒目对着王少侠,口中骂骂咧咧,似是发生了冲突。
这时王少侠对那几位契丹人道:“诸位若是不服就再与我过上几招,在下随时奉陪。”领头的契丹人道:“我们不与你这莽夫动手。这件事与你无关,还请袖手旁观。”
王少侠朗声道:“在我大宋之地岂容你们这些蛮夷作妖,我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又有何不可。”周允听的这语气正和那日一模一样,心想:这人果然是个爱管闲事之人。
众人听到“蛮夷“二字顿时议论纷纷,虽宋人私下讨论契丹人时也常用“蛮夷”二字,但宋辽此时仍是兄弟之邦,所以自无人敢用这二字当面骂这些契丹人。如今辽强宋弱,在宋地辽人都是贵宾,朝廷都把他们捧到高处,自无人敢惹。听说辽人犯事地方官府都不敢为难,需得报到刑部才敢定罪。儿时周允便被教导遇见契丹装束之人要绕着走,不过这位王少侠武功高强,自不怕这几个普通的契丹人。
这时有人新到,便问发生何事。旁人道:“这几位辽人在店中吃喝完毕,却说酒菜馊了不想付钱,店家硬着头皮去收被反讹了一笔。这位少侠看不过去,便出手相助。”又有人问道:“这帮契丹狗浑身是泥,可是刚动过手?”旁人道:“倒也不算动手,那几位契丹狗方才连那位少侠的衣服都没摸到,便被打了个狗啃泥。”
又有人道:“居然这么精彩,可惜我来晚了一步。”旁人又道:“你别着急,这帮契丹人向来横行霸道,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后面定还有好戏可看。”
那几位契丹人被骂了“蛮夷”二字,马上变得咬牙切齿。若不是这几人方才与眼前之人交过手,知道毫无胜算,定会冲来拼命。众人瞧见这帮人愤怒又不敢发作的模样,便哈哈大笑起来。
契丹人听见有人发笑,便横眉怒视众人。几位胆小之人见状忙止住笑声。那王少侠道:“你们这是想怎样,还想再动手么?”
领头的契丹人道:“我们刚吃了发馊的饭菜,现在有些不舒服,今日就不和你计较。你敢不敢留下姓名,咱们来日再战。”
王少侠道:“你们几位可要听好了,在下王姓名归。生平最恨的便是你们这帮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