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第二百六十五章你做汤
第二百六十五章 你做汤
没有脊椎。
空洞的。
绽放的血肉。
就像一个最恶毒最可怕的诅咒。
咣当一声,九斤老太手中的秤掉落在地上,单四嫂捂住了嘴巴,农夫也差点拿捏不住手中的钢叉,只有祥林嫂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跑到了华小栓尸体的旁边,轻轻地抚摸着死者已经被掏空的头颅,轻轻地笑着,念着,仿佛一个温柔的母亲呢喃着哄着孩子入睡。
其他三个人已经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即使他们如今已经身负强大的武力,脱胎换骨,再也不是之前那卑微可怜的人,但他们依然不可遏制地浑身发抖,武力再强,终究还有恐惧的事情——况且,这件事情,甚至关乎他们自身活着的意义。
九斤老太甚至顾不上说“一代不如一代”的口头禅了,她苍白稀疏的眉毛一直抖动着:“他……他竟然被……他竟然是……”
单四嫂咬着手指,紧紧地咬着,娇弱的身躯颤抖着,显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她几乎快要哭了出来:“那……那我们……”
“绝对不可能!”九斤老太大声尖叫道,“我七十九了!我活到这么老了!我从小到大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我七八岁的时候,域外天魔还没打过来呢!我十五岁嫁人的时候,那些天杀的魔头才过来呢!我活了这么久,我活到朝廷把它们都杀败了!我怎么可能是假的!怎么可能!”
“是的,是的……不可能……”这句话似乎给了单四嫂极大的信心和勇气,她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胸口,感受着有力跳动的心脏,不堪回首的悲伤记忆浮现脑海,她这一生的图景展现在心头,无忧无虑的童年之后,就是苦难的开始,被许给了一户人家,然后就是丧夫,却不敢改嫁,儿子成了唯一的依靠和指望,然后……
想到这里,心脏就像是揪紧了一般,疼得厉害,那些过往的生活,卑微的,痛苦的,麻木的,绝望的,那些她现在依然不敢触及的悲伤记忆,此时却像是救命的稻草一般,给予了她最真实的存在感,单四嫂这个人是依然活着的,她虽然受了这么多的苦,但她依然是活着的……
农夫轻轻地在地上顿了顿钢叉,发出了沉闷的咚响,他的声音轻而坚定:“不要胡思乱想,这说不定是故布疑阵,有人故意挖去了他的脊椎和血肉……”
单四嫂的身体依然颤抖着,露出了哭一般的笑:“谁会这么做呢?谁知道这事呢?这么做的人,到底想干什么呢?”
农夫的表情依然木讷,苦闷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天杀的!死尸!”九斤老太本来就又惊又怒,听到农夫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对方就骂了起来,“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亏你还是负责跟上面联络的,不知道?你活着就跟木偶人一样吗?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没本事的时候这样,会了武功还是这样!没出息!扶不起来!一代不如一代!”
农夫苦涩一笑,任由老太太奚落怒骂,一语不发,他这沉闷的性子并非天生,他也有无忧无虑的活泼童年,但人生在世,活着就是一种苦难,养家,课税,多子,兵荒,战乱……他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但是他笨,他想不明白,无法改变,只能默默承受,就像是被人随意摆布的木偶。
无能的时候这样,结果,有了一身好武功,还是这样。
单四嫂拉了拉九斤老太的袖子,她性格粗苯,逆来顺受,习惯依附男人,没有主见,加入了这个小团队,也习惯听从农夫这个队长的安排,此时此刻,突然遭遇了这种重大的变故,她急需有人拿一个主意,女人低低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吵架是没有用的,我们至少要有个章程吧。”
“那有什么章程!”九斤老太的脾气火爆霹雳,就算垂垂老矣,也依然如此,她捡起了地上的铁秤,环顾四周,看着这寂静的鲁家,眼中浮现出了深恶痛绝之色,高声道,“将华小栓的尸体送回来,也没个什么说法,不管送尸体的人是谁,绝对没安好心!老婆子我今年七十九了,早就活够了!你们这些老人家,大爷,大官人,给了老婆子一身武功,让我脱胎换骨,更是让我了偿了心愿,现在想要把这条命拿回去,也是天经地义……”
她举起了手中的铁秤,指着四周,厉声道:“但想要把这条命拿回去,光明正大地来拿啊!用这种下作的手段,算什么本事?我老婆子活了七十九年了,这辈子也算见得多了!死人见过,天魔也见过,倒是没见过把死了的孩子吊在梁上示众的!一帮天杀的……”
她还没说完,单四嫂就急切切地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你少说两句,说不定还不是上面做的……”
“不是上面做的,还会是谁!”九斤老太厉声道,“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我活够了!我也受够了!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吗?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现在看来,孔二愣子和谢阿贵,真真是有魄力的汉子!最多他们还知道反抗!比你强多了!怪不得负责扳倒鲁家赵家的是他们俩,而不是你这个没用的死尸!谢阿贵那个熊样,都能做豪强乡绅,你武功比他们强得多,也只配做个泥腿子!”
农夫依然表情木讷,沉默不语,平静地任由自己被九斤老太骂了个狗血喷头,老太太看他这样,更是怒其不争,连连跺脚道:“装死人是吧?那你就继续在这里装死吧!等着上面来杀你,你也毫不反抗,就跟待宰的猪羊一样!”
单四嫂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急声道:“你……你要干什么?”
“我活了七十九年,活够了!就算现在死了,也够本了!但我不想死得这么窝囊!”九斤老太怒气冲冲道,“一代不如一代!我们那时候,最怕死的窝囊!”
“怎么死,不是死?”农夫死气沉沉道,“我们都是与上面做过交易的,就算把我们这条命拿去,也理所当然,因为这是以前就说好的……”
“当初那交易,代价是我们的命,又不是我们的骨气,我们的尊严!”九斤老太喝道,“就算是死,我也得站着死!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不是待宰的畜生!我活了七十九岁了,我活够了!早该去死了!我的家人都死了,我看着他们死的!他们死的都没有人样——我这个老家伙,活得不像人,死,至少要死出个人样来!”
农夫叹了口气,劝说道:“九斤老太,你且冷静些……”
“冷静你老母啊!我今天就要跟他们斗一斗!我去找昨晚袭击孔家和谢家的那个男人!上面如此忌惮,这个男人肯定有些本领的,我就是死了,也要把这些事情给抖出去!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九斤老太瞪着农夫,不屑道,“你这死尸,就在这里挺着吧!”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单四嫂心中一急,喊道:“老太太,你等等……”
九斤老太蓦然回头,瞪着单四嫂:“你也要跟我一起来吗?”
单四嫂迟疑了一下,她实在不是那种胆大冲动的人,犹豫道:“我……我……”
“罢了……”九斤老太摆了摆手,此时她的表情居然变得温和起来,柔声道,“伊要好好的,伊还年轻,日子还长……记得我刚刚说过的话。”
单四嫂还想说什么,九斤老太的老脸挤出了笑容,然后展开身形,离开了前堂,消失在门边,单四嫂目送着她离去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之中,想要追上去,双腿却跟灌了铅似的……她总是这样,总是缺乏勇气,总是缺乏迈出一步的勇气,以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或许他们都是这样……人生八苦,八个人,他们曾经是卑微到尘土里的小人物,麻木而无力,即使拥有了武骨,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武功,但性格之中依然有了无法轻易改变的劣性,他们依然背负着苦难,无法挣脱,无法前行,农夫是这样,她是这样,相信其他人,也是这样……
武功改变不了这麻木愚昧的性子,又有什么能够改变呢?真的能够改变吗?
九斤老太在百草园中穿行,这里到前门,只有短短的距离,从原路返回即可,她进镇子的时候,听说过了擂台的事情,知道那个昨晚大闹孔家谢家、逼得两人狼狈逃窜的人正在鲁镇搞风搞雨……那个男人,肯定有厉害的地方,足以让上面感到忌惮,所以如今唯一的生机,就是去寻找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孔仲吾和谢阿贵这两个死尸,肯定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也做了这个打算吧,说不定华小栓也是这样,但他死了,那就说明……
她的神色变得冷峻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秤砣,鲁镇虽然不大,百草园到擂台那边,也不过是一段不长的距离,但这一路,肯定杀机四伏,隐藏着可怕的凶险,前方有何遭遇,其实难料,但愿无论结局如何,都会有价值,都会带来帮助。
“我活了七十九岁了,活够了,早该死了……”她喃喃道,“但愿……”
还没离开百草园,她就听到了一阵阵清脆的拍手声,在这空旷寂寥的百草园,显得突兀而诡异,那声音小小的,轻轻的,像是小孩子在拍着手,做着游戏。
九斤老太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来了。
她提高了声音,长啸一声,想要引起农夫等人的注意,四对一,就算没有赢面,也有回旋的余地和空间,但是她喊了两声,声音被雄厚的内力传出,居然没有回应。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清脆的童声,好像在唱着某种童谣:“叮当当,没人装……”
她微微一怔。
那童声继续唱道:“眼尚明,难心安……”
九斤老太的脸色微微一变,感觉有些不舒服,这歌谣,好像意有所指……
下一刻,她脸色大变,变得苍白无比,透着无比的恐惧,仿佛被戳破了心中所有的秘密……她即使面对死去的华小栓和那可怕的联想时,也没有流露出如此的恐惧。
因为那童声拍着手,咿咿呀呀地唱道:“咕噜噜,头啖汤,你不喝,我先装,呜呼呼,喝精光……”
九斤老太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心口,脸上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无比,连连后退,她用力地摇着头,咬着嘴唇,拍着脑袋,恐怖的记忆,可怕的记忆,纷至沓来,她活了七十九了,活够了,就怕死得没个人样,她的亲人全都死了,她是看着他们死的,他们都死的没有人样……
战争。
战乱。
饥荒。
食物。
没有吃的啊。
人得活着啊。
她仿佛看到了那口翻滚的大锅,扑鼻的香气,饥饿的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动筷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的很多人都忘记了,只有她不肯忘记……
那童谣依然在唱着,唱着:“——石头出,剪刀藏,嘻哈哈,莫惊慌……”
偏偏只有她活下来,偏偏只有她活着,从头到尾,活了下来,轮不到她死,偏偏轮不到,她活了七十九了,早就活够了……
那些年,天魔入侵,神州战乱,黎民受苦,乱世人命如草芥,纸上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对于当事人来讲,却是无法承受的重量。
“我活了七十九岁了,我活够了,我就算死,也要有个人样……”
她这样说着,念着,鼓舞着,奋起着,用力地抓着手中的秤,这杆秤的钩子上,是她一生都无法称量的重量。
“来吧!”她发疯一般地冲向了歌谣传来的方向,举起了手中的铁秤,“天杀的,我跟你们拼了!”
转过不知多少回廊小院,她停在了一片开阔的草地上。
一个小小的姑娘,拿着一把豆子,一个小风车,蹦蹦跳跳地唱着,突然,回头,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可爱的丫头辫子,笑起来,眼睛眯着,向她甜甜地喊道:“姆妈……”
九斤老太就像是被雷劈了一下,身子凝固住,望着眼前的小姑娘,颤声道:“六斤……”
小姑娘甜甜地笑着,跳着,用甜美的嗓音唱出了这歌谣的最后一句。
石头出,剪刀藏,嘻哈哈,莫惊慌。
“——下一顿,你做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