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第三百二十一章大侠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大侠
百战凶兽,熊熊烈火,孔仲吾看着最后一位同伴在火中逝去。
他此刻倒在地上,还没从死里逃生的虚弱中回过力气,望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蓦然间,他想哭,但又想笑,他活到了现在,竟是最后一个幸存者,他刚刚*命悬于千钧一发,差点就被这可怕的怪物吞进了肚中。
那个一辈子受苦的庄稼人,在人生的最后勇敢了一次,牺牲了*命,救了他,然后与这个怪物同归于尽。
孔仲吾此时此刻,内心之中,充满的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什么看透红尘,什么心生死志,什么不想活了,这些念头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记得刚刚被那几条绿液触手吸住衣服、死力拖拽的恐惧感,他大声呼喊、用力挣扎时的无助感,而今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放松四肢百骸的轻快感……活着,真好。
蝼蚁且偷生,何况人哉?
看到农夫的身躯被烈焰与怪物吞没,燃烧成一个熊熊的火球,那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终结,共同命运的同伴已经全部死去,此时此刻,除了五蕴炽盛,八苦之中,剩下的只有他一人,也就是说……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祈求生存、逃避死亡,是生灵本来就具有的本能。
虽然已经萌生死志,虽然之前已经做出了所谓的决断,但命运是如此喜欢作弄凡人,之前转瞬之间,已经是生死来回几度,已经亲身体会到了死亡的恐怖与绝望,存留在心中的,只有对生命的热爱与眷恋,对这个世界的不舍……不是舍不得财富权势,而是对生命的,眷恋。
更何况,还有一个宛如毒藤般疯涨、不断地舔食着心灵的念头,在心中扎根越来越深。
——谢阿贵说过,如果轮到他源卵觉醒,他就强行用刀将源卵挖出,这样虽然会伤及身体根本,但不至于有*命之危,好歹可以留一条*命。
刚刚闰土就是在源卵发作的时候,用一根钢刺钉穿了正在苏醒准备进食的幼虫,给自己争取到了反抗的最后机会。
也就是说,源卵的位置,是可以感应和定位的。
也就是说,我是可以活下去的,就算源卵苏醒了,我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因为我是最后一个了,我取出源卵,不用担心害死别人……
孔仲吾的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就像是绝境中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怀中摸索,摸到了一柄精钢匕首,这是他之前在竹枝山山腹搜索的时候随手摸在怀中的,与其说是用来防身,不如说是用来自我了断,如今,这柄匕首已经有了新的意义和用处,它将承载着未来与活着的希望。
他笑了两声,似乎对如今的境况很满足,对未来很是期待,总算,这一次……
然后他就看到了炸响的红光。
熊熊燃烧着的尸骸之中,红色的长虹破空而起,掠过已经黯淡的天空,向着鲁镇的方向冲了过去!
紧接着,在燃烧着的尸骸之中,残破的肢体与略微烧焦的人形,又努力地站了起来,绿色的粘液不断地收缩,延伸,撕扯,拼凑着组成身体的尸体!
见到这一幕的时候,孔仲吾仿佛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当场,紧接着,肠子都要悔青了!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补刀的重要*。
这狡猾的畜生,这可怕的怪物,它的使命是回收八苦业力,它很狡诈,农夫同归于尽的燃烧重创了它,如果它哪怕展现出一点点依然活着的迹象,就会被死里逃生、接近疯狂的孔仲吾用尽所有办法弄死,它不敢冒险,所以它忍耐着,用最核心的力量取出了农夫的脊椎,滋养着受伤的幼虫,引导着它完成吞噬,然后解放生之苦的业力,做完这一切之后,它才最终发难,要与孔仲吾做最后的对决!
而孔仲吾,此时力气渐复,而他的对手元气大伤,残破不堪,摇摇晃晃地勉强拼凑着肢体——农夫与单四嫂拥抱在一起的焦炭般的尸体,牛的前半身,还有其他零碎或完整的尸体,效率很低,速度变慢,显然力量也骤减,可以说,如今这拼接怪物,似乎已经是有史以来最虚弱的时刻。
孔仲吾,转身就跑。
跑,为什么不跑,这怪物已经跑不动了,它不行了,我可以甩开它!
跑,为什么不跑,快赢了,我不必死了,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冒着生命危险与它搏斗?如果不小心死了,岂不冤枉!
跑,为什么不跑,活着多少,死多可怕,那即将死去的可怕时刻,只要体验一次就够了!我绝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之前拼死一搏的狠劲,之前要在死前为百姓除一害的侠气,看到自己连累村民时的愤怒和不甘,这一切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生存的欲望盖过了一切,此时的孔仲吾渴望着的是生命的美好,是生存的价值,他只是想活着,仅此而已,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于是他沿着村中的小路,向着村外狂奔,没问题的,能活下来,一定能活下来,源卵发作的时候就把它取出来!我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当他从一座被怪物撞塌半边,另一侧正在熊熊燃烧的屋前奔过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阵异响,激动绝望的声音响了起来:“救命!救救我!”
身为人的本能让他刹那间转头,看向了呼救的方向,很快就判断出了情况,一个半大的孩子被压在木梁之下,脸色正常,看样子没有受重伤,只是被重物压住,脱身不得,这房子是被那怪物撞塌的,他本来难逃一死,但另一边房子正好烧了起来,这怪物怕火,所以很快闪开,所以没有吃他,因此逃得了一命。
——不救。
搬开木梁,需要时间,翻开碎石,消耗气力,他被压许久,行动不便,如果背着他,我也跑不远,此乃危急时刻,不能连累自己,继续逃命,我还没活够……
*命危难,人各挣命,不要怪我。
电光火石间,孔仲吾脑海中就权衡利弊,做出了选择。
他脚步不停,继续前行。
那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越发绝望:“救救我!我还能跑!帮我搬开木梁就好!求求你!救救我!”
可惜,在经历了生死的折磨之后,那背影已经心如铁石,不会被凄惨的哭求所打动。
那孩子绝望地看着孔仲吾的背影,那怪物来袭的时候,他不是突然出现,出手阻击怪物,为大家争取逃命的时间吗?他那时候这么勇敢,为什么现在却不顾我了?来救救我啊,惩恶扬善,拯救无辜,这不是你们所做的事情,你们所行的侠义吗?
你们难道不是……大侠吗?
他闭上了眼睛,绝望地大喊道:“大侠,救救我啊!”
孔仲吾的身形一滞。
就像是被霹雳劈中一样。
大侠。
这两个字,像是最神奇的咒语,让他的双脚在地上扎了根,让他口干舌燥,让他挪不动步,让他脱不开身。
背后依然传来了绝望的哭喊。
大侠,救救我。
他甚至感到了一股荒凉的惆怅。
我多久,没听到有人叫我……大侠了?
不……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喊过……
跑啊……任侠虚名有何用?
跑啊……他们从来都不会感激你。
跑啊……只是求到你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你……
你救不了他,就像之前,你帮不了需要帮助的人,反而遭人嫌恶,反而被打一顿,你只会搭上自己,这次也一样。
跑啊,我的腿,跑起来啊,继续跑啊……
刹那间,孔仲吾的脸变得无比狰狞,扭曲着,鼻涕与眼泪横流,混杂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疯了吧,也许是精神失常,也许是源卵发作了,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本应该跑的,继续跑,跑到安全的地方,跑到能活着的地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嘶吼着,哭嚎着,咆哮着,转过身,疯狂地冲向了那一片废墟,跑到了绝境逢生放声大哭的孩子的身边,双眼通红,用力地抓抛着石头,掀动着木梁,用力,用力,再用力,仿佛要将全部的力量用尽,仿佛要将全部的身躯给燃尽。
仿佛有无数无法言喻的感情,在胸中激荡,膨胀,炸裂,狂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大侠,你要的大侠,来了!
——早该这样的,十几年前你们去哪儿了!
——你们早该这么叫我的!你们早该这么做的!你们早该相信我的!
——你们,你们知不知道,只要叫我一声,只要喊我一声大侠,我就能像现在这样,现在这样,连命都不要……连命都不要!
——我是认真的,我不是扛着家里的破剑出来混的混子,我想做大侠啊,你们,你们倒是……喊我一声啊……
粗笨的木梁终于被抬了起来,他抬手将压在下面的孩子拖了出来,而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足够夺命的怪物嘶吼着接近。
就像是排练了千百次那样。
孔仲吾反手滑出匕首,另一只手将刚刚脱困的孩子用力地推向远处,喝道:“跑!快跑!我来挡住它!”
他终于要直面这个可怕的怪物。
手中的匕首掠过森然的寒光,心中熊熊燃烧的炽火迸发出了最后的勇气,孔仲吾一声长啸,抢攻!
抹,刺,挑,切,眼前是难以想象的强敌,实在不是一柄匕首和一腔血勇所能抵抗,但为常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之义,即为侠!
——我不害怕你!
——没有人能够打败我!
——什么都不能阻拦我!
今日,人生八苦之求不得已死。
今日……
“孔仲吾在此!”
心情激荡,热血沸腾,脚下的大地是如此得实在,他觉得自己再一次拥有了顶天立地的底气,在心中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气、怀疑、绝望和悲伤统统灰飞烟灭,所有的残渣与败血被熊熊的火焰灼烧殆尽,新的灵魂重生在新的躯壳内,坦然面对着最后的战场。
匕首在掌间翻转,随即中宫直取,破开层层的防御,撕裂一支又一支触手,分开血肉,破开链接,切断绿液,但他的对手是无血无泪无痛无惧的恐怖生物,接连的挫败不能阻拦它分毫的杀意,在匕首刺入怪物核心的刹那,那几十道触手已经高高弹起……
孔仲吾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浮现了笑意,果然,还是不行啊,但我却,没有感到遗憾呢……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天边突然传来了宛如虫鸣般的细响,一道接着一道,随即,数十道银光宛如星雨般呼啸而落,顷刻间斩断了蓄势待发的绿液触手,银色的刀羽被无形之手控制,宛如云燕般在空中上下翻飞穿梭,护住孔仲吾周身,游走不定,顷刻之间,这些飞舞的空灵像是接收到了进攻的指令,宛如银梭在空中掠过,数十道锋芒来回穿挑,崩解裂碎,银辉倾泻如天河。
拼合的怪物已被切碎成肉眼难辨的细末。
赵云龙挥动铁翼从天而降,涯角枪出手,撕裂的风压将稀烂的碎片吹做无边飞沙扬尽,赵大将军横过长枪,望着倒在地上的孔仲吾,淡淡道:“不差。”
但孔仲吾已经听不到当年天元军中无数百战老卒都得不到的一声称赞,他感觉这个世界天旋地转,一切都在飞速地失真,隐隐约约间,看到了之前救起的那个少年狂奔过来,那呼喊犹在耳畔,他看着这个自己拼死救下的孩子,微微一笑。
孩子,我是不是很没用?拼了老命,还抵不上人家随手一枪。
救了你的其实不是我,我本领不高,我一直很没用,以前帮不上忙,现在能做的也有限。
所以,这样的我,打不过人家的我,救不了你的我,也算是……大侠吗?
啊,这样啊,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