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第四百三十四章怜悯
第四百三十四章 怜悯
龙万德依然趴在地上。
孙朗也依然长身而立。
他们以这种怪异的状态待在同一间屋子里，谁也没有看谁，孙朗盯着房梁，龙万德看着地面，却进行着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对话。
“在此之前。”龙万德说道，“元帅，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是的，两年的杳无音信，如今的无声无息，从未听说过他的消息。
而他却这样出现在了明州，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惊喜之后，就是深深的疑惑与不安。
跟所有人一样，他很想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孙朗亲口告诉他的真相。
“这个啊……”
孙朗低声叹息。
龙万德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然后他就听到孙朗爽朗道:“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死了以后去了传说中的死后世界，艹爽了之后莫名其妙就还阳了！”
龙万德猛然回头，怒道:“元帅阁下！请别拿这种连三岁小孩子都糊弄不了的谎言来应付我！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你为什么……”
孙朗望着他，眼神平静，淡淡道:“所以说，我也不想撒谎。”
龙万德沉声道:“那就把真相告诉我！”
孙朗平静道:“然后呢？听到了真相之后，你又能做点什么？同情我？为我感到不平，为我感到愤怒？我用不着你们来可怜我。”
他偏过头，望着龙万德的眼睛:“或者，你讲义气，想要帮我出气，替我报仇吗？好啊，欢迎啊，我正缺人手呢，龙万德先生，准备好让这个世界再度燃起战火了吗？我们的目标是后土帝国，一直杀到我满意为止，而你的祖国要是来趁火打劫，想要利用我的复仇来达成他们的目的，我连他们一起杀。”
他上前几步，向着龙万德伸出了手，语气没有一丝波动:“准备好了吗？就像以前一样，但敌人却不是天魔，而是人类，这个国家，还有你的国家。准备好为我一个人的正义，让世界再度燃烧了吗？准备好加入我了吗？如果你准备好了，那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大荒山一战的真相也好，我当年遭遇了什么也好，所有的事情。”
“知情就意味着责任，意味着你无法置身事外，无论是与我并肩，还是挡在我前方……两种选择的结局，别无二致。”
“全都是……坠入地狱。”
孙朗歪了歪脑袋，笑容依然平淡:“龙万德，你真的想好了？”
龙万德打了个寒噤。
孙朗伸出来的手，近在眼前。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血光冲天的天元战场，对于所有的天元将士来说，这只伸来的手意味着无上的荣耀，与这个人并肩作战，与这个人一起浴血杀敌，是所有军人都渴望着的梦想.
眼前伸来的这只手，他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握住，然后被拉起来，拿起自己的武器，紧紧地跟随着那个伟大的背影，化作斩开战场的战争之刃，因为那就像是活着的神话，他们亲身经历，随着那个人一起，成为传说。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露出了苦涩的笑容……是的，都不一样了。
没等龙万德做出选择，孙朗就主动收回了手，他一脚将旁边的椅子勾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面，望着龙万德:“有时候真相必须要被埋藏，不知道反而更好，更何况你不是帝国的臣民，你是离火之国的炎卫，你不需要知道太多，你只需要守好你的国家，不要让他们做错事……”
他翘起了二郎腿，淡淡道:“该你了，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万德笑了起来:“那您又何必知道我的事情。”
孙朗平静道:“我就是要知道。”
龙万德的笑容露出了些许无奈，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您已经不是帝国元帅了，而且您还对后土帝国抱有明显的敌意，以您过往的行事风格，恐怕您会乐此不疲地搅黄你能搅黄的一切帝国官方行动，不管那跟您有没有关系……”
孙朗笑了笑:“而你之前说过，你要借助胡守信的人脉，向朝堂递个话，或者想要与某位重臣做个交易？想要借助后土帝国的势啊，看来离火之国的内乱不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呢。”
龙万德依然执拗地摇头，作为一个斯拉罗人，他确实性子偏软，但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大事上，立场却令人惊异得坚决:“不，我不能……”
“在你拒绝之前，你最好知道一件事情。”孙朗挖了挖耳朵，若无其事地说道，“在两个小时之前，有一个叫做库瑞尔的女人找上门来，连人带甲被我打趴下，死亡信使刚刚被我埋进了土里，那个女人差点变成了咸鱼干。”
“你可以保持沉默，大家朋友一场，我也不会为难你，但离火之国火焰工艺的最高成就、烈焰天使战斗序列的最强战斗武装，传说中的炽天使战甲，恐怕就要被挂在交易行上明码标价了。”
龙万德神情一变，这个消息出乎他的意料。
孙朗望着他，语气平静，却令龙万德感到背后发寒:“炽天使武装在离火之国的地位，相当于后土帝国的七曜圣剑，是战略武器，更是脸面！何况其中熔铸着离火之国最大的秘密和最高的工艺成就，诸国对此一定很感兴趣，龙万德，我的本事你是知道的，我要是想把这屎盆子扣在后土帝国的头上，那满朝文武，衮衮诸公，没一个能反应过来的。”
龙万德神色数变，艰难地摇头:“你不能这么做，而且……”
孙朗微微一笑，他猜到了龙万德想要说什么，他总能猜到:“我知道，两国的明白人不少，有心眼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最坏的情况，无非是两国达成了谅解协议，后土和离火同时调转矛头，向我全力开火……”
他摇头晃脑，似乎在想象那时的场面，可他没有半分恐惧，反而饶有兴趣，然后他低头看看龙万德，竖起了手指头，笑道:“问题有二，第一，离火与后土，永远都不可能真心合作，临时的盟约非但不坚固，而且后患无穷，只要稍加挑拨，说不定半路就会崩盘。第二，这不是大荒山，杀我的机会只有一次，我会跑的……你知道杀死我到底有多难吗？”
孙朗的眼中闪过幽深的光，语气深沉而阴冷:“杀不了我，他们就完了。上至皇帝至尊，下至大小官员，都别想有安宁日子过了，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做事，只要让他们在恐惧中死去，我就心满意足。”
“最重要的是，我拯救了这个国家，也只有我，知道怎么再把它毁了。”孙朗指了指龙万德，笑了，“而你的国家，甚至更简单，只要杀了神皇，那他苦心维持地与教团传统势力的均势就会崩塌，主教们卷土重来，吞噬着神皇一系的遗产，烈焰教团将陷入争夺利益的内乱之中，这意味着压迫的松懈。”
“而你们那些饱经压迫的平民和农奴，那些被你们视而不见的人，已经忍耐得够久了……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你也肯定知道。”
龙万德的额头已经满是汗滴，他看着孙朗，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炎卫几乎梦呓着，喃喃道:“贾元帅……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
“啊，说得对，格兰芬多加十分。”孙朗露出了高兴的笑容，“龙万德，还没有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呢，我姓孙，我叫孙朗，这是我的真名。”
龙万德依然在摇头:“不，这不是真正的你……”
孙朗摊手道:“妈的，你管的真多，老子就算抽烟喝酒烫头，关你屁事？”
龙万德惨然一笑:“是啊，我管不着，只是……觉得有些悲伤。”
孙朗淡淡道:“悲伤的话，你可以哭，我已经哭不出来了，但我还拿得动剑，我可以让别人哭……发现一切都是狗屁，除了杀戮再无他法，只有血与泪才能浇灭愤怒的火焰，这样的感觉，你一定不懂吧。”
龙万德的语气里满是萧索与失望:“是啊……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朋友不在了。”
孙朗挑了挑眉毛:“他在坟里埋着呢，你要去烧点纸吗？”
“不，他不在那里。”龙万德慢慢地站起身来，他望着眼前的孙朗，轻声道，“他就在我眼前，但他却失去了一些东西，成了一个只知道复仇的空壳。”
孙朗的语气慢慢地变冷:“操—你妈，那你觉得怎么做才是真正的我？选择大慈大悲地原谅和宽恕吗？来，说出来，你有胆子说出口，我就砍死你。”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你。”
龙万德昂然道:“我认识的那位元帅阁下，是个真正的男人，面对着不公与仇恨，他会坚持心中的正义与信念，堂堂正正地向着他的敌人发起他的复仇，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无论对方有何等权势和力量，都不能阻拦他的刀锋与意志……”
孙朗面色稍霁:“你这拐弯抹角的……”
“不，你跟他不一样！你跟他有本质上的不同！”龙万德上前一步，他没有炽天使战甲，他肉身的力量在孙朗的眼前，比一只小虫强不了多少，但他却爆发出了决不后退的凌厉气势，厉声道，“你根本不是他，你缺少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你有他的力量，你有他的才智，你有他的记忆，但是——”
他伸出手来，重重地戳向了孙朗的胸膛，一字一顿道:“你没有他的怜悯，你没有他对弱者的同情和对生命的挚爱，他之所以成为战争神话，成为将士们所誓死追随和拥戴的帝国元帅，不是因为他的力量和韬略，而是因为他有怜悯，帝国名将辈出，但他只有一个……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而你……”他语气森然道，“你只是一个只想着报仇，却不管是否洪水滔天，你不在乎会不会牵连到无辜，你的怜悯和情义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只想着复仇的躯壳……”
“而真正的元帅，他心中充满了怜悯与善良，他不会宽恕和放任，但他却善良而悲悯，他不会让这个世界再起战火，因为他知道……”龙万德轻声道，“他知道这个世界的悲伤和痛苦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他再来增加……”
孙朗低头看了看那根手指，只要他心念一动，护体真气就能将这根手指震得粉碎，但他却没有这么做，他一时之间，心神震动。
泪水充盈着龙万德的眼眶，他似乎在悲伤于一位老友的逝去，带着一丝哭腔，他缓缓道:“你都忘了吗？你是独一无二的，在所有人都往上看的时候，你却在往下看，大家看到的都是浴血奋战、光宗耀祖的精兵悍将，只有你看到了一将功成之下的累累枯骨……”
“你曾经说，就算打退了天魔，其实老百姓过的还是苦日子，永远都被剥削和掠夺，活得根本没有尊严，没有半点指望。”
“别的将帅对麾下的精兵强将如数家珍，却只有你知道最寻常的兵士想要什么，他们又是个什么样的活法……”
“你曾经跟我说，这个世界有问题，所有人都疯了，甚至那些泥腿子出身的将士也是这样……他们觉得只要勇猛作战，只要立下功勋，就能升官发财，就能成为人上之人，就不必再被欺负，不用受苦，甚至，可以欺负别人。”
“你说这是不对的，你说这个世界有问题，因为他们只想着立功升官，只知道这样可以不被欺负，知道这样反而可以去欺负别人，却从来都不去想想，凭什么他们这些泥腿子和穷人，天生就该被人欺负？”
“你说，世界各地，从古至今，这种不公平的事情永远都存在，但却有改变的希望，你信誓旦旦地这样说，你说，总有人会进行尝试，总有一天，人们会聚集起来，对从人类族群诞生之初就存在着的阶级压迫和不平等，发起挑战，也许会失败，也许会遇到挫折，但反抗与抗争永远都不会停歇……”
“这支军队，这个国家，只有你有这种想法，只有你会这么想，只有你会做一些无聊的事情，只有你会为了一个农民打断一名将官的腿，只有你会整天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什么革命，什么平等，什么尊严……”
他双手按住了孙朗的肩膀，脸上已经涕泗横流，他用力地晃动着孙朗的身体，哽咽道:“你以为大家为什么追随你，为什么敬重你？因为你是大家永远成为不了的人，因为你做成了大家永远都做不成的事情，因为你让大家知道，原来好人没有死光，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圣人，所以大家都可以为你去死，可以为你去做任何事情，可你，可你为什么……”
他闭上了眼睛，呜咽道:“难道你说的都是假的吗？怎么到头来，是你先变了呢，你说的那些话，怎么连你自己都不信了……”
“但……但我信了啊……”
“很多人也信了啊……”
“你以为我们现在在做什么啊……”
龙万德慢慢地软到在地上，也许是之前的战败和所受到的伤害令他的精神无比脆弱，也许今日的大喜大悲让他不能自已，这位离火之国赫赫有名的炎卫大人，竟然抱着孙朗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而孙朗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站立姿态，表情平静，一语不发。
片刻之后，他轻轻地抬起手，在龙万德的头上一拍。
龙万德应声昏厥。
他伸手抓住对方后心，将他放到床上，盖好了被子，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抱歉……我不会再为别人而活着了。”
然后他站直身子，淡淡道:“进来吧。”
胡守信推门而入，叹息了一声:“以后见到其他老朋友，你都打算来上这么一出吗？”
“这就是我不想见你们的理由。”孙朗平静道，“孽缘啊，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当年愚蠢的我吸引到了一群愚蠢的蠢货，如今我大彻大悟，他们还是一样的愚蠢，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惹人烦……”
胡守信看了孙朗一眼:“真的是大彻大悟吗？”
孙朗闷哼一声，讥嘲道:“难道跟你一样，属于误入歧途吗？”
老胡摆了摆手:“好了，还得我帮你收拾烂摊子，难怪你不指望从龙万德这边获得线索，莫非是早想到这一出了？唉，你明明知道龙万德有些理想主义，也不知道哄着点，聊着聊着就把天给聊死了……”
“好了，继续当你的老妈子吧，好好哄哄这个小宝宝。”
孙朗不耐烦地甩下一句话，扬长而去了。
望着被粗暴关上的房门，胡守信叹了口气。
这真是……造化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