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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七章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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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似道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到他回到了从前,他从长达数年的禁足生活中解脱 出来,带着父亲的许可与家族的期望北上参军。

他见到了那位久未蒙面的堂兄,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 之前。

那时候大家都是小孩子,如今彼此都没了印象,时间过 去了太久太久,如今他们已经长大,出身宁国府的兄长,更 是成为了威震六军的名将。

那时候的他,对于这位堂兄有着很复杂的情绪,有好 奇,有不满,还有一点点佩服。他听过有关堂兄的事迹,晓 得他在几年前还是个令荣国府无比头疼的混世魔王,想不到 短短几年之后,就脱胎换骨,有了这么大的出息。

他不满对方数年前的离家出走,这胆大包天的行动让宁 国府也成了惊弓之鸟,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为了防止他照 葫芦画瓢地模仿,府中对他实行了最严厉的禁足,这一切都 是拜堂兄所赐,他这几年不晓得骂了堂兄几回。

但除了好奇与不满之外,他果然还是佩服着这位堂兄,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名扬军中,定然有 不凡之处。

但佩服归佩服,却不意味着他要对兄长卑躬屈膝、谄媚讨好,他贾似道北上投军,可不是为了沾亲戚的光。

既然荣国府的混世魔王能在战场上做下一番大事业,那 宁国府的混世魔王也能……当时的他早已经憋足了一口气。

而堂兄虽然对他不冷不淡的,浑然没有一丝族内兄弟的 热情,也没有对他在军中的前途大包大揽,但还是尽了身为 兄长的本分。

他从堂兄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无论是战阵上的技巧还 是运筹帷幄的谋划……毕竟兵书与战场之间,隔着血与火的 距离。

时间过得很快,战场上的雏鸟丰满了羽翼,他终于崭露 头角,立下了辉煌的功勋,传扬了自己的姓名。

而他与兄长的关系也改善了很多很多,两人不像第一次 见面那样尴尬和疏远,而是慢慢变得亲密起来,他们先是成 了好朋友,然后成了真正的兄弟,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渐渐 被兄长的人格魅力所折服,尊敬他,佩服他。

他觉得兄长是个很厉害的人,兄长身上似乎有一种与众 不同的特质,他坚信那是伟大之人所具有的资质。

显然,兄长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王佐奇才,是顺应天元乱 世而生的英雄,天魔祸乱神州的灾祸必然会在他手中终结, 新的时代会在他的脚下向未来延续……贾似道是这样认为 的,兄长周围的人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梦想着有一天,大家会在兄长的率领下彻底击溃天 魔,朝廷论功行赏,兄长入朝拜相立阁,他一如既往地辅佐 着兄长,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新的战场变成了朝堂,兄弟 二人齐心协力,扫除帝国的积弊与冗杂,正如兄长所说的那样,战争之后,就该为万民立命,开万世之太平了。

他期待着这一切,也期待着兄长所描述的那个美好的盛 世,可这一天竟然没有到来,一个轰然而来的消息碾碎了一 切。

大荒山之战的消息传来之后,举国沸腾,天下震惊,绵 延数十载、战火燃遍天下的天魔之乱就此终结,可怕的强敌 终于亡在了帝国手中,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赫赫武功, 这样的喜悦,帝国芸芸众生理应一同分享。

但贾似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欣喜。

因为兄长没有回来。

无法感到喜悦,无法感到欣喜,无法感到释然。

活到战争结束,这对于每一个军人来说都是最美好的愿 望,天元大战结束了,就像是一场梦,这意味着大家终于可 以结束喋血沙场的岁月,回到家乡,与亲人重逢,这意味着 朝廷将论功行赏,所有人都会得到足够的回报,可贾似道一 点都不开心,一点也不。

没有兄长,一切都没有意义。

浑浑噩噩了两天,他才勉强振作起来,他是兄长在军中 唯一的亲人,他要履行身为血亲的义务,可就在那时,他发 现了巨大的违和。

他无法迎回兄长的尸骨,因为朝廷说,大荒山毁于一场 巨大的爆炸,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换言之,兄长竟然尸骨 无存。

他不甘心地想要追问大荒山之战的内情,但朝廷的特使却说,这事关帝国绝密,暂时不能向任何人透露。

一切似乎都笼罩在巨大而神秘的疑团中,一切的疑问都 得不到答复,并不甘心的他暗自追查,但却惊讶地发现,所 有的线索都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所层层掩盖,将有关大荒山 的一切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想要继续深入这团黑暗,朝廷的使者再度到来,那使 者不仅带来了父亲的手书,还带了模糊而危险的转告,使者 引用了堂兄生前的一句话一一有时候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这隐含威胁的话语无法动摇他的决心,可他毕竟是无法 追查下去了,就像是潜水,你潜得越深,周围就越黑暗,来 自黑暗中的压力也越大,那力量挤压着你,将你向上推,你 如果执意继续,那力量只会越来越大,直至将你压伤,甚至 将你压成肉饼,你潜得越深,周围就越黑暗,阻力就越大。

可这黑暗,这黑暗之中的压力,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了。

兄长的死,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对于他而言,又是一道晴天霹雳。

他读过很多史书,能臣不得善终,帝王心术杀人……类 似的事情,史书上有着太多太多的榜样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这么急着下手。

而且,做的如此天衣无缝。

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从悲伤到疑惑,从疑惑到震惊,从 震惊到愤怒,从愤怒到憎恨,他猜到了真相,却无能为力, 他怒火充盈胸□,却没有任何办法,凶手是皇帝,半个朝廷都在替他遮掩。

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君王。

然后,他装作万念俱灰的模样,挂印而去,辞官还乡。

所谓忍辱负重、寻觅良机,是不成立的,他在朝中不会 有任何机会,因为他是那个人的弟弟,所谓帝王心术,首要 就是猜忌。

他必须远离朝堂,带着永远无法忘怀的恨,收敛尚未锋 利的爪牙,甚至出家为道,躲在深山之中,默默地谋划和准 备着一些事情。

他不怕,他还年轻,他还能等很久很久。

于是他出家做了道士,他装作看淡红尘、寄情山水,却 从来没有松懈分毫,他拼命地回忆着有关兄长的一切,兄长 的教导,兄长闲暇时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兄长的思想……他 将那些东西汇聚,从中寻找着颠覆这个国家的力量,他坚信 自己能够找到,因为兄长之前提到过类似的东西。

他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为兄长讨还公道。

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有一天,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道观,那 是父亲的心腹,他心中骤然生出了不妙的预感,拆开信之 后,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信使因伤势过重而死去,父亲的笔迹非常潦草,爹让他 快逃,逃到帝都,叩金殿,拜陛前,向朝廷求救,因为……

一一信中的事情如此荒谬,他完全不可置信。

他连夜赶回了家,曾经富丽堂皇、气派无比的宁国府已

经变成了废墟,他看到了父母的尸体,看到了叔伯的尸体, 看到了丫鬟与仆役们的尸体,宁国府阖府尽没,竟然没有一 个幸存者。

被轰塌的一面墙壁上赫然写着,杀人者,域外天魔孙 朗。

他的心被仇恨所充溢,他双目流血,发出野兽般的嘶 吼,但孙朗这个名字竟然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让他感到极 度的不安,鬼使神差的,他产生了极为莫名而恐怖的联想, 于是,他又向着荣国府进发。

他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路,周围的一切光怪陆离, 路人望着策马狂奔的他,有人面露同情,有人面露讥笑,仿 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事情,所有的人都认识了 他,他们的表情不断变幻,宛如地狱的鬼面,无论是同情也 好,嘲笑也罢,一切的一切,最终化作了疯狂的枭笑。

沿途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甚至列成了两排人墙,人头 密密麻麻,都在看着他,一张张麻木的人脸机械地变化着表 情,先是同情,又在嘲笑,要么就是在叹息,他们似乎洞悉 了一切,似乎已经知道了结果。

所以他们都在笑。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形成了两道人墙,堵住了两 边,围观着,注视着,低笑着,两道人墙夹出了一条路,而 他在这条路上狂奔。

而他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只是想要一个结果,一个答案。

在路的尽头,他找到了。

他看到了烈火熊熊的荣国府,看到了在火焰中哀嚎的人 们,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不久之前才见过。

在兄长死后,他来到府中,他看到了强忍悲伤、指挥若 定的史老太君,他看到了哭成一团的女人们,每一个人的脸 上都有极度的震惊、偟然和悲伤,就像是天塌了一般……因 为荣国府已经没有男丁了。

他那时觉得,荣国府撑不了太久了,因为唯一的希望已 经消散,唯一的立柱已经倒塌,强自支撑的屋子只能在风雨 中飘摇,也许下一刻,就倒了。

现在,果然倒了。

他看到烈焰吞噬着脆弱的身体,无辜的人们在火中挣扎 和哀求,他看到四处燃烧和蔓延的火焰,却震惊地发现,令 火焰燃烧的,是血。

他在火焰中奔行,他大声地呼喊着,怒骂着,因为他知 道,凶手没有走远,那个人叫孙朗,他大喊着,痛骂着,要 凶手出来。

如他所愿。

凶手真的出现了。

猛烈燃烧的火焰自动散开,堂皇的楼宇与精致的屋舍化 作了飞灰。

看到了火焰之后的情景,他整个人都冻结了。

因为他看到了最可怕的,宛如噩梦般的景象。

他看到了史老太君的头颅,那慈祥的面容,那苍苍的白 发,贾府老袓宗的脑袋被人提在手中,老太君死前的表情凝

固在脸上,震惊,恐惧,绝望。

他知道老太君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因为这样的情感,也是此时此刻他的感受。

因为提着老太君脑袋的人,是他的,堂兄。

是他早已经死去的堂兄。

老太君的脑袋,被她最疼爰的孙儿,提在手中。

他的堂兄,将最敬爰、最亲近的袓母的脑袋,提在手 中。

堂兄在笑,但那笑容却无比陌生,宛如最黑暗的深渊, 吞吐着无尽的黑暗,他的声音是如此熟悉,却无比陌生。

堂兄对他说:“来了啊。”

他疯狂地冲上前去,撕晈着,攻击着,咆哮着,一切都 毫无作用,但他却不知疲倦地重复着,他质问着,他哭喊 着,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无法理解死而复 生的堂兄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家族下此毒手。

然后这个恶魔,就冷笑着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讲了他的故事,一个阴差阳错的故事,他不是自己的堂 兄,他叫孙朗,他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而来的,他本来是一个 无忧无虑的普通人。

可他被强制召唤到这个世界,承受着无法承受的命运, 他的人生被摧毁,他的命运被改写,他的一切都被改变了。

讲了很多很多的故事,讲了他所承受的痛苦,讲他心境 发生的变化,将他一度认命,决定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准 备作为一个全新的人而活着。

将他再度被剥夺希望,六年的一切全都被否定和践踏, 讲他在六年之后再度失去一切,他的希望被同一批人第二次 剥夺和践踏。

所以他决定复仇。

不仅仅是帝国,不仅仅是天策府。

还有荣国府,还有贾家,还有这个世界。

一一眼前的复仇者在咆哮着,在憎恨着,在狂笑着。

宛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者,让身上的火焰灼烧着整个 世界。

伴随着复仇的宣言,周围的一切都骤然变化,天空变得 灰暗,大地轰然开裂,和平宁静的帝国燃起永不熄灭的火 焰,天空的铅色漩涡中冲出了无数可怕的恶魔,而地府的恶 鬼也从裂开的大地中爬出,一座座壮美的城池沦陷,大批大 批无辜的人惨死,毁灭在不断地延续。

他望着这地狱般的景象,发出了绝望的哭嚎,他无力阻 止这一切,他只能徒劳地哭嚎,他望着曾经的兄长,呼喊着 他的名字,哭泣着,让他住手。

他乞求着,哀求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冲向了自 己的兄长,求他住手,但对方却冷笑着按着他的脸,他手舞 足蹈,不断挣扎,感觉到窒息,就像溺水一般,意识越来越 沉,越来越沉……

一一然后,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眼阳光明亮,周身温暖,地狱般的场景已经不复存在。

梦中那杀人如麻的恶魔近在咫尺,他坐在床边,若无其 事地将自己的手收回一一很显然,这是之前他感到窒息的元凶。

贾似道怔怔地望着眼前的人,一时之间,百感交集,说 不出任何话来。

孙朗冷冷道:“你几岁了,还说梦话。”

贾似道想起了之前那个可怕的噩梦,心虚之下,不由缩 了缩脑袋,他这才发现这是一场梦,而外面阳光明亮,他应 该睡了一整晚。

他有些不敢看眼前的人,因为觉得心虚,他小声 道:“我……我说什么了? ”

孙朗淡淡道:“你脸色潮红,呼吸加速,手舞足蹈,腰 部用力,似乎想用力岔开自己的双腿,并且发出兴奋的梦 呓,说什么用力,用力,两根一起来也没问题,然后用力张 大嘴巴,似乎在进行某种糟糕的暗示,好像想要吃点什么 一一看不出来啊,两年不见居然有了这种兴趣。”

贾似道一开始还在心惊胆战地听,后来越发觉得不对 劲,这么严肃的情况下,又在讲这种疯话,简直跟以前一 样。

所以他下意识地怒道:“兄长,我们在说正事呢!”

说完之后,他就感到不妥。

因为这个人……不是他的兄长。

他没有资格称其为兄了……而自己这个弟弟,也做得太 不称职了。

他不敢去看孙朗,就像是个被欺负了小孩子一样,垂头 丧气地坐在床上,眼睛望着被单,低声道:“……对不起。”

预想中的讥讽或冷漠并没有发生。

“……真恶心。”

贾似道惊讶地抬头:“啊?”

眼前的男人一副嫌弃的模样:“你人格分裂了吗?被夺 舍了吗?怎么睡了一晚上就变成小受了?难道在你那糟糕的 梦里觉醒了?”

贾似道懵懵地摇头:“……没有。”

“那就赶紧起来!他妈的,给里给气,令人作呕。”孙 朗站起身来,用力地踢着床脚,“如今白家一团糟糕,你既 然来了,那就给老子干活去!”

贾似道一个激灵,连忙爬起身来,就像往常一样,他手 忙脚乱,兄长骂骂咧咧,只是今时与往曰还是有些不同。

兄长似乎还是原来那个兄长,但他,已经不敢像之前那 样随意了。

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他觉得很是不自在。

跟着兄长出门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低声道:“还能 叫你兄长吗?”

走在前面、已经推开门的身影一停,在白日的晨光中, 记忆中的那个人回头,横眉吊眼,模样像个凶狠的流氓,粗 声粗气道:“嗯?你说什么? ”

贾似道脑袋一缩,低声道:“没什么……”

“他妈的,二百五。”

前面的那个人大摇大摆地继续前行:“跟上!”

贾似道哦了一声,连忙跟上。

不知为何,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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