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章老阴逼所见略同
三下五除二,孙朗已经将凶案现场清扫完毕。
他刚想离开,突然停下了脚步,露出了沉思之色。
有点问题。
王子兴死在了荣国府,而且是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一处偏 僻的花园,这无疑是栽赃嫁祸,凶手的目的,无非是将荣国 府卷入漩涡之中,挑拨贾府与王家之间的关系。
毕竟王家的代理家主死在了贾府,无论如何转圜解释, 无论事情有多少疑点,一场激烈的冲突都不可避免,这是原 则和立场问题。
一一就像是俄罗斯的机场被一顿突突突,现场找到了一 个美国游骑兵的尸体,哪怕美国再怎么解释那是个卧底,老 毛子都听不进去,他妈的,你人都杀了,还跟老子说这个, 干死-你这狗曰的。
但这个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孙朗看向了地面,铺地的方砖整整齐齐地嵌在地上,没 有一点移动过的痕迹,四名跟随王子兴而来的随从被贾诩果 决地杀死,他那便宜大伯也意识到了此事根本无法解释,与 其解释,还不如掩饰。
那问题就来了……凶手既然对荣国府如此熟稔,又想嫁 祸给贾府,那在杀死王子兴之后,为什么不顺势来到这里, 将其随从也全都杀死?
是打算让这几个活口将事情传出去吗?
不,这不是最优解,最优解是将这四个人也杀死,然后 利用消息渠道散播流言,引导王家来讨要说法,届时王子兴 主仆五人死得干干净净,荣国府更加没法解释。
这是她的失误,还是早已料到荣国府不会放任这四人活 着回去?
孙朗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一道灵光闪过了脑海。
事情发展到最后,只会有一种结果,但在发展的过程 中,却有很多种可能性,而睿智的人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将 尽可能多的可能性纳入掌握之中。
如今他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不管是与不是,提前做好准备总是没有错的。
他重新回到了埋藏尸体的房间,双手一张,地砖与泥土 再次飞出。
待贼入瓮,愿者上钩。
这边贾诩与晴雯已经匆匆赶到了案发现场。
围在外面的下人们向贾诩行礼,探舂从园中出来拜见, 口称大伯,那张秀美白皙的俏脸神色如常,没有表现出太过 激烈的情绪。
贾诩略一点头:“我们进去。”
探舂轻轻点头,侧边让了半个身子,贾诩径直走了进 去,三姑娘随即跟上,而晴雯却停住了脚步,只在园外守 着。
贾诩到了花园的月门前停住脚步,回头道:“晴雯,你也来。”
晴雯屏息凝神,轻轻地道了一个是字,在众人或嫉妒或 不屑或羡慕的眼神中施施然跟了进去。
贾诩倒没有多想,他平时也听过晴雯的名字,知道这是 个称老袓宗心意的姑娘,本来是要挑给他那侄子做一等贴身 丫鬟的,可据说他那侄子忙于战事、无心女色,所以还是留 在家里,如今看来,她行为处事,倒真是颇为不俗,遇到大 事也能很快镇静下来。
而且王熙凤出走,林薛二人远在明州,老袓宗卧病在 床,荣国府只剩下贾探舂一人强撑局面,让晴雯来帮衬帮 衬,有个能商量的人也好。
三人走进花园中,王子兴的尸体依然躺在园圃里,没有 移动,除此之外,第一个目击到尸体的小丫头躺在园中的石 桌上。
贾诩看了那边一眼:“这是?”
贾探舂答道:“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侄女问过了, 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怜了小小年纪。”
贾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思忖片刻,对贾探舂说道:“荣宁二府是贾家两 支,平时互不统属,可此事实在重大,又不能让老袓宗知 道,做大伯的只能越俎代庖了。”
贾探舂说道:“是,此事全凭大伯做主。”
贾诩点头道:“王子兴是王家代理家主,身份极为特
殊,死在荣国府中,我们是说不清的,所以只能将此事压 下。跟他来的几名随从,我已经杀了,王子兴的尸体,我也 会做出妥善安置,荣国府要做的事情,就是保密。”
探舂听说杀人之后,神色微变,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贾诩淡淡道:“恶人由男人来做,小女儿家不必萦 怀。”
贾探舂慢慢点头,她也不是懵懂无知的干金小姐……最 近两年,荣国府过得很难,世道艰险,恶意实多,她也曾见 过围绕在荣国府周围的豺狼们的爪牙,凤姐姐和两位嫂子都 进行过毫不留情的回击,而且是斩草除根、毫不留情,只有 决绝狠厉的态度才能震慑贪婪者,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人命不是稀奇的……只是以往做这些事情的不是她而 已。
“你明白就好。”贾诩说道,“荣国府要统一说辞。” 贾探舂微一思量,说道:“大伯的意思是,我们要坚称 王三叔从来没有来过荣国府,我们对他的失踪毫不知情?” 这个失踪用得很妙,贾诩脸上浮现笑意,不过他摇头 道:“不妥,从王家到荣国府距离不近,一路上人多眼杂, 说不定就有谁看到了他们一行人向这边来,到时候两相对 峙,谎言戳破,我们反而陷入被动。”
贾探舂皱眉道:“那只能说,王三叔已经离去了?” 贾诩点头道:“是,王子兴虽然曾经登门拜访,但最后 却悻悻离去,他活着进入了贾府,也活着离开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皱起眉头:“我还没问这是怎么回
事?王子兴来荣国府找老袓宗我知道,又怎么死在了东花 园?”
一一如果将荣国府分为东西两边,那史老太君的院子在 西边,东花园则在东面,王子兴死在这里,是极为不合情理的。
提起这事,贾探舂柳眉倒竖,神色愤愤然:“大伯有所 不知,这王三叔当真无礼!之前他进入府中,声称要来拜访 老太君,须知老袓宗卧病在床,凤姐姐的事情都没敢告诉她 老人家,要是让王三叔来奶奶病榻前一通乱嚷,那还了 得?”
“侄女当然是不允,谁知那王三叔以辈压人,对我严加 斥责,说什么事关四大家族门楣兴衰,态度非常强横,说什 么我担待不起……”
她恨道:“说得轻巧,荣国府已经这样了,还顾什么门 楣兴衰,事情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我虽是女子,不懂什 么大道理,但也知道两件事,一是孝字当头,奶奶为荣国府 操劳一生,决不能因此事令她受累受惊,二是贾家事贾家 顾,这事要不要惊动老袓宗,还轮不到他王家做主哩!”
她神色有些激动,看起来王子兴依然给她带来了很大的 压力,贾诩知道这小侄女的难处,也就没有打断她下意识的 发泄,只是轻轻地接话道:“你想得很对,后来又发生了什 么?”
贾探舂叹了 口气:“虽然侄女已经下定决心,但王三叔 态度很是强硬,如果太过生硬坚定地拒绝他,恐怕他会狗急 跳墙、发狠硬闯,他是王家的长辈,武功自然是比我们好的,万一阻拦不住,让他惊动了老袓宗,也是我们的罪 过……所以我哄他说老袓宗正在午睡,我得先去通稟一番。”
“先将他拖延住,我便去寻鸳鸯姐商量,她武功最好, 又有见识,我在王三叔面前总得以晚辈自居、直不起腰,她 认定了事情,却是什么都不怕的,我知道平素这个时候,老 袓宗都会在祠堂里擦二哥的盔甲……”
探舂说到这里,眼眶一红,继续道:“谁知今天赶去扑 了个空,说是老袓宗今天早早回房了,我赶忙又折返去奶奶 的院子,走到半途却听到王三叔打昏了服侍他的丫鬟,不见 了踪影……”
她说到这里,脸上浮现出了后怕之色:“我还以为他识 破了我的拖延之策,直接去找老袓宗了,到了奶奶的院子却 没发现他的踪影,那时我已经慌了手脚,觉得王子兴既然不 在老袓宗那边,说明他其实别有所图,而荣国府之中还有什 么值得他图谋的?我想来想去,就只有凤姐姐那边了……” 贾诩说道:“所以你又往王熙凤的院子跑,正忙乱间, 结果听到了这边的消息?”
探舂叹了口气,语气有些颤抖:“我听说死人了,还以 为是王子兴在府中伤了人,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死在了这 里 ,,
贾诩淡淡道:“这事你做的有些岔了……王子兴咄咄逼 人,你应该第一时间找我过来的。”
探舂低声道:“是侄女没考虑周全。”
“你不是没考虑周全,你是考虑得太周全了。”贾诩叹了口气,他怎么会看不透这小侄女的想法?但他是长辈,不 至于跟晚辈一般见识,况且他那大侄子还在暗处窥视,他就 更不好说什么了,“罢了,此事就不必再提。”
疑点反而越来越多了。
王子兴既然是来见老太太的,为什么往东边跑,死在了 这花园里?
贾探舂说王子兴趁乱打昏了服侍他的丫鬟,然后消失无 踪,现在看来……打昏丫鬟的,很有可能不是他。
问题的关键在于,王子兴是不是自己来到东花园的。
是他来到这里,结果被人杀死,还是被人杀死之后,尸 体被带到这里?
贾诩心中思忖片刻,觉得此事无甚头绪,自己一个人是 想不出什么的,得跟大侄子商量商量,他打定主意,决定先 忙眼下的事情。
“王家的人早晚会上门打听,你得尽快安排下去。”贾 诩说道,“接待过王子兴一行的门子全都换掉……我会从宁 国府调一些精明干练、口风严谨的家生子过来,这个你不用 操心,而换下来的那些门子和这个小丫头……”
他看向了躺在一旁的石桌上的那个目击到王子兴尸体的 丫鬟,语气变得冷酷起来:“全都杀掉吧。”
探舂与一旁的晴雯同时一抖:“大伯……”
“留下他们,就等于留下破绽,容易被敌人所趁。”贾 诩语气冰冷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应该知道这是对的 一一下不去手,我来代劳。”
贾探舂的表情变得极其纠结一一杀掉王子兴的随从还可 以说是无奈之举,但无论是这个小丫头还是守门的门子,他 们都是无辜的,荣国府不仅无法庇护他们,还要亲自杀掉他 们,这叫什么事儿?
晴雯看出了探舂的为难,晈了晈嘴唇,轻声插言 道:“大老爷容禀……此是多事之秋,人心本就浮动,那些 人并不是孤家寡人,在府中也有亲朋好友,就这么杀掉他 们,不仅不能一劳永逸,还会横生许多事端,留下太多隐 患,反而会让人人自危。”
贾诩皱眉道:“瞒得了一时就够了。”
一一此时他那侄儿不现身,是为了与隐藏在暗处的皇室 一派角力,所以王子兴的死讯只需要瞒住一时就行了,等到 曰后他那侄儿腾出手来,正式回归荣国府,那时真相如何, 其实就无关紧要了。
哪怕到时候他说王子兴是被天雷劈死的,王家也只能点 头称是。
一一因为拥有权势和力量的人,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贾探舂还想再说,贾诩心里已经不耐烦起来,无论是多 么灵秀聪慧的女子,妇人之见还是妇人之见,心软,感性, 容易被多余的情感蒙蔽双眼,不知何时应该决断,不知何时 应该舍弃……就像他那不成熟的儿子一样。
他刚想以长辈的威严强硬地定下此事,耳朵突然一动。
有人给他传音入密。
听完之后,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片刻之后,贾诩缓缓道:“罢了,两府有别,哪怕是宁 国府的主人,也无权决定荣国府下人的生死,既然你执意如 此,那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还是要换人,这些人也要禁 足,将他们监视起来……你既然不想杀他们,那这事就交给 你来负责,要是让他们泄露出消息,后果你自己知道。” 探舂不知道其中发生的故事,还以为是晴雯仗义执言起 了效果,先是感激地看了一眼对方,然后郑重道:“大伯放 心,侄女一定办好此事。”
贾诩哼了一声:“那就去吧,荣国府的事情我不好插 手,这些事情你务必安排妥帖,记住,不要惊动老袓宗。” 探舂闻言,看了一眼王子兴:“那他……”
贾诩面无表情道:“我自有安排,你先去做事吧。” 探舂察觉到了大伯的不悦,心中无奈一叹,晴雯过去抱 起了那个昏迷的小姑娘,两人行礼之后退下,很快,外面响 起了晴雯召唤众人的声音,三姑娘要训话了。
等她们走远,贾诩冷冷道:“想不到大元帅远离战阵两 年,越发修身养性了,这般慈悲善良、不忍杀生,真令贾某 自愧不如。”
孙朗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花园的石桌上,笑道:“大伯 不必挤兑我,我还没迂腐到那种地步,我只是在想,与其整 天提心吊胆,不知道敌人会从哪个方向攻来,不如主动给他 们露个破绽。”
贾诩神色微动,语气放缓:“仅此而已?”
孙朗眨了眨眼睛:“也不尽然,有时候你这个当爹的还 是考虑一下儿子的心情吧,父子关系弄得太僵,总归不好。”
说完,贾似道从另一边缓缓出现。
他望着父亲,眼神很是复杂。
显然,之前贾诩要杀掉所有知情者灭口不仅吓到了贾探 舂,还震惊了贾似道的心灵一一年轻的荣国府世子对父亲的 做法,同样不认同。
贾诩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谋万世者当断则 断,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没有你堂兄的本事,就别学他的做 派。我可不是你堂兄,不会任由你胡闹,你跟在他身边,做 什么都有他擦屁股,但别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悲苦憋 闷,缠绵纠结,像个娘们,令我作呕!”
哇,一黑黑俩。
被拐弯抹角骂了句“你丫要不是武功高早就死透了”的 孙朗随手挠了挠头,叹息道:“啊,超尴尬的,事情为什么 会这样呢? ”
没有人理会他,这一对父子沉默地对视着,彼此之间, 暗潮涌动。
这种尴尬的父子对峙,通常而言旁人是无法干涉的,只 能坐等两人大吵一架然后关系变得更加僵硬,连打圆场的余 地都没有。
但孙朗就是孙朗,传说中的毁气氛lv.6能力者。
没有什么气氛是他打不碎的。
他大刺刺地坐在那里,凭借着超厚的脸皮和可以为所欲 为的武功做出了大胆的发言,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对贾似道
说:“喂,想知道如何破解你爹的这一顿傲娇嘴炮吗?我跟 你讲,应对傲娇的办法,无非是超直球,你现在立刻扑上去 一把抱住他大喊‘我爰你,爸爸’,看看这老东西会露出什 么样的表情。”
一一这一对父子那严肃的神情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动摇。
贾似道的眼神微微一动一一意动了!意动了!这家伙显 然是意动了!
而贾诩的表情变得险恶了几分,大概传达出了“你要是 真敢这么做就别怪爸爸再打你一次了”之类的意思。
父子间的严肃空气轰然告破,然后,气氛变得更尴尬 了。
孙朗坐在那边打着圆场:“好了,大家给我一个面子, 就当无事发生。大伯,似道的性子与你不同,他会走出一条 自己的路,似道,你太蠢了,翅膀没长硬之前别跟你爹尥蹶 子,否则的话,除了挨揍你什么都得不到……懂了吗?想要 告诉你爹他做错了,你自己得先站稳了。”
贾诩讥讽道:“正是这个道理,我等着贾似道大侠练成 绝世武功、天下无敌的那一天。”
“……大伯,你他妈也少说两句吧。”孙朗叹息 道,“你再这么拐弯抹角埋汰我,我可就要还手了。”
贾诩哼了一声,顺着孙朗给的台阶下来,智者不立于危 墙之下,他可不愿去赌孙朗到底会不会尊敬长辈一一毕竟丫 连造反都敢干。
于是他不再纠缠此事,也不再去看贾似道,仿佛将儿子 当成了一团空气,贾诩指着王子兴的尸体:“这个人怎么处理?”
孙朗不假思索道:“当然是嫁祸给史家了。”
老阴逼所见略同。
他走到了尸体近前,查看了一番,随即拉开了衣襟,淡 淡道:“珠玑指,烟霞功,你之前说线索又指向王熙凤,原 来是这样……但伤口如此明显,明眼人一看便知,想要嫁祸 给史家就有些难度了。”
孙朗答道:“这有何难,枭首,只把头颅送回去。” 贾诩反问:“这就不好嫁祸给史家了啊。”
孙朗淡淡道:“虽然可以用史家武功往心脏上来一下, 掩盖住珠玑指的痕迹,但用史家武功杀人再将尸体丟回王 家,未免有些刻意了,反而落了下乘,只将脑袋送回去,然 后再谋划布置一番,将线索导向史家即可。”
贾诩皱眉道:“这未免太麻烦了。”
“如果只是为了处理王子兴的死亡,确实很麻烦。”孙 朗意味深长道,“可史家的情况,远远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简 单啊……”
他将之前所经历的事情又仔细地说了一遍。
从王家的所见所闻,到后来对史家兄弟的讯问。
“你的意思是……”贾诩缓缓道,“史家投靠了……那边?”
“不太清楚,但我们总不能这么被动接招……王仁的 死,王子兴的死,凶手总是在主动进击,牵着我们的鼻子 走,我们得做点什么。”
孙朗说道:“史家兄弟为‘那件东西’而来,王家也在 寻找那个,王仁的死和王熙凤的失踪说不定都与那件东西有 关……王熙凤是一切的关键,我们虽然一时找不到王熙凤, 但却可以先改变如今混沌难明的局势。”
贾诩似乎猜到了孙朗的打算:“要怎么做?”
“利用王子兴之死,嫁祸史家,挑起仇恨与冲突。”孙 朗说道,“趁机削弱史家,看看能不能引出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