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二章 你是谁
听安胖子这么一提,孙朗这才想起来确实有那么一回事。
昨晚扫黄打非,他将可怜的忠顺崽堵了个正着,当时包厢里还有旁人,除了被他一脚踢死的那个铜雀台经理之外,还有三个死跑龙套的背景板。
当时上将军正处于装逼大成功的兴奋期,一股天下逼共一石而吾独装八斗的感觉,怎么会将路过的酱油群众放在眼里,管你特娘的是谁,统统行政拘留了事,事后再慢慢慢审理。
以专政铁拳雷霆扫荡铜雀台之后,上将军又永攀装逼新高峰,承天门前打人,天策府里撒野,对御林军和天策群臣嘘寒问暖之后,又跑回来向失足的嫖客们宣讲战斗精神和对天魔赶尽杀绝的政策,随后又与首都市长和社会人士们谈笑风生,因此很忙,完全将三个娃子抛到了脑后。
如今安卓进来提及,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昨晚安胖子已经抽空跟他说了,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那两个大侄子和一个大侄女第一次进京,好奇之下来京师第一风月场涨见识,没想到见识没涨到,未曾谋面的便宜老叔就带着大队人马杀到,愣是将号称京师第一、关系网极厚的铜雀台掀了个底儿朝天。
这种事儿的性质就相当于六十年代末期那会儿三个……嗯嗯,算了算了,这个比喻不太恰当,换一个换一个。
这事儿的性质就相当于三个来自科西嘉岛的少年贵族在十八世纪的最后一年怀着好奇的心进入了巴黎第九区那瓦函街的一家赫赫有名的妓院观光游览之际,突然就听到满街兵号震响,未几,此时本应该正在埃及指挥东方军狂揍土耳其的拿破仑-波拿巴司令突然带着老近卫军破门而入。
非常尴尬,非常吓人,非常……印象深刻。
那些嫖客被扫了黄,最多只是出门没看黄历,他们三个的情况更惨一点,因为扫黄的人也许会成为他们的便宜老叔。
没错,这三个苦逼的娃子就是江东孙家的长房子女。
神策上将军既要认祖归宗、重改孙姓,天下孙姓世家无不精神一振,这根金光闪闪的粗大腿只要抱稳了,那至少是五十年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只要将上将军他老人家抬回族谱之中,拉上这门亲戚,那么诸事可定矣。
唯一可虑者,是上将军那比较微妙的政治立场与对皇家的态度,这也让很多孙姓家族望而却步。
毕竟,这世上既有弹冠相庆的典故,也有株连九族的先例。
攀亲戚的政治风险令一些家族犹豫不决,这成为了另一些人的机会,江东孙家的家主孙文台不愧是江东之虎,确实虎得一逼,他果决地在孙朗身上押注,金陵之变后以江南名门的身份第一个递上橄榄枝,借着地理相近的东风,成为了最热门和最合适的选择。
要说这孙文台的魄力确实很大,他去金陵为老太君吊唁的时候,对此事只字未提,离开金陵之后则派人给孙朗传信,以兄弟相称,约孙朗前往帝都一晤,商讨认祖归宗的大事……是的,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这个提议中所蕴含的决心、魄力与诚意都很大,与其他举棋不定的妖艳贱-货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仅如此,孙文台还事先将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儿子派到京师等候,一文一武,日后准备让他们就跟在孙朗身边听用。
可惜,如此机关算尽,最后还是被坑爹了。
他便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最得意的几个孩子竟然是在逛妓院时被神兵天降的孙朗撞了个正着,不仅如此,还是在与忠顺王的酒席上抓到的,忠顺王可是直接引起金陵之变的人,还跟史老太君的死有牵扯,这他妈的简直……
太坑爹了。
如果事后没被打死,那一定是亲生的。
孙朗望着眼前三个忐忑不安的年轻人,为首者身材雄健、气宇轩昂,用文人的话来描述就是“美姿颜”,是个大帅哥,而次子方颐大口,长得有些抱歉,但目光凛然,气质自信,当得起“形貌奇伟”这四个字。
而最小的那个,显然是女扮男装的。
这年头,女扮男装而别人看不出的,要么就是体毛黏得满脸都是,要么就是体毛长得满脸都是,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性了。
戏文里那些女扮男装而男方看不出的情况如果真发生在现实之中,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男方是看破不说破,闷骚色狼一个,一定是想将计就计,故意占人家蠢妹子的便宜。
孙朗作为当世情圣,游遍花丛而片叶不沾身,对不能艹的女色早已看淡,可以说半点兴趣都没有,他略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三人:“坐吧。”
这三位来自江东孙家的世家贵子就像是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完全不敢这么客气,他们之前已经做了自我介绍,连孙家小妹都直接说了真名。
长兄孙伯符苦笑道:“在您面前,我们还是站着说话吧……上将军。”
他们心里可真是五味杂陈。
年轻人心气很高,之前略微听闻了父亲的想法,心里还很不高兴,毕竟他们自小就在江东居住,每日飞鹰走马、斗犬射猎,无数人追捧夸赞,过惯了人上人的生活,自然有坐井观天的傲气。
如今听父亲说要认一门亲戚,还是自家凑过去认的,这也罢了,明明是二十多岁的人,居然要跟父亲兄弟相称,连带着他们都矮了一辈,凭什么?
这样的念头已经在昨晚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们完完全全地知道了,知道到底凭什么了。
也就是过了一夜,心中惊恐稍安,如果放在昨晚,莫说是叔叔了,便是孙朗要做爷爷,他们多半也会点头称是。
孙朗笑了笑:“别紧张,别紧张,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如果我将昨天的事儿告诉你们的爹,恐怕你们回去之后就要被他打死吧?”
——知道我们紧张你还这么说啊!
孙家的苦命娃子们心中哭笑不得,就听上将军接着说道:“昨晚的事情,我已经问过忠顺崽了,你们属于躺着中枪,不知者不罪,便是有些疏失,担惊受怕了一整晚,也算得以小惩了,那件事情,就到此打住吧。”
三兄妹连忙行礼道谢。
孙朗笑着摆手,他心情着实不错,因为这感觉有些特殊,如果顺利的话,眼前这三个娃子很有可能成为他的侄子和侄女,如今在他面前小心翼翼、乖乖挨训,给他一种做长辈的威严感与满足感。
毕竟以前做贾瑛的时候,贾家人丁零落,除了端着兄长的架子训弟弟之外,也没有其他乐趣可言了,娘希匹,说好的落后的封建家主专制呢?
于是他就趁机端足了架子,教导这些晚辈一点人生的道理:“虽说如此,但妓院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以后,还是少去为妙啊……”
两位大侄子除了连连点头,还能说什么?
三人之中的小妹妹叫孙尚香,生在传武世家,又被爹娘宠溺,如今的年龄也正活泼好动的时候,见孙朗温和宽厚、谈吐沉稳,三言两语就将平素里两个眼高于顶的哥哥训得跟乖宝宝似的,这让熟知兄长性子的她感觉既吃惊又好笑,连带着对孙朗的好奇居然也压过了恐惧。
听闻此言,她壮着胆子问道:“上……上将军,您没逛过妓院吗?”
“逛过啊。”孙朗指了指眼前的桌子,“我这不是来过了吗?”
“不,我是指……您以前没有在这里……那个……”孙小妹正在犹豫选哪个词比较好,她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还是在外人面前,纵然平时无法无天惯了,也不好意思公然说出“狎妓”二字,“……那个,快活过吗?”
“这个啊。”孙朗微笑道,“没有。”
孙小妹一直在打量着孙朗的表情,看对方眼神澄澈,表情坦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似乎放出了某种极为高大上的光辉,足以令世间一切不守男道的贱男人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于是她脸上也立刻露出了笑容,转头望着自己的两位兄长:“你看看!人家从来不去这种地方,所以他是大英雄、大将军,而你们俩整天在里面胡混,所以现在才会站在这里挨训!”
“小妹!”孙伯符低喝一声,心中极为憋屈——特娘的,我们兄弟俩是经常狎妓不假,昨晚来这铜雀台,不是你自己想来见识见识的吗?
可这话却不能在这里讲。
孙尚香蹬鼻子上脸,立刻抖起来了,她向着孙朗挤眉弄眼道:“上将军,您再教训他们几句,依我看啊,爹唠叨他们十句,还顶不上您训他们一句。”
孙伯符心下一急,可不能让小妹再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了,毕竟孙朗虽然和颜悦色,但那也许只是修养而非性情,真是那么一团和气的人,会干出昨晚那么爆炸的事情吗?
他刚想说话,突然觉得袖子一紧。
身边的二弟孙仲谋不着痕迹地拉了他一把,然后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来,摸了摸头,露出赧然的笑:“不敢了,以后不去了。”
孙伯符也不傻,愣了一下,也恍然醒悟过来。
经过小妹这一插科打诨,严肃忐忑的空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孙朗看了一眼孙尚香,笑了笑:“你爹着实很不错,无论儿女都教的很好,江东孙家,门风不差。”
孙尚香吐了吐舌头,很娇憨的样子,没有一点被看破机关的尴尬。
孙朗站起身来:“好了,你们这一夜没有睡好吧?这里不是女孩子能待的地方,我这就送你们离开,你爹进京之后,记得捎个信过来,我会去拜访。”
孙伯符躬身道:“孙家在帝都有宅子,上将军若是有意,可以来这边小住,敝家上下必扫榻以待……”
孙朗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再说吧,眼下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们平时也要小心些,虽说如今形势僵持,没有谁敢轻易打你们的主意,可小心无大错,这几天就不要乱走了……”
不经意间,几人的相处已经完全变成长辈对晚辈的模式了。
见孙朗已经下了逐客令,三人只好动身,孙朗送他们下了楼,与他们闲聊说话,孙尚香连比带划、咯咯直笑,活泼的漂亮女孩儿当然讨人喜欢,略微尴尬的气氛早就消失无踪了,一路离开了鸾凤和鸣楼。
“上将军,就送到这里吧,您贵人事忙,不好再劳动您。”
孙朗笑道:“我也正有此意,外面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铜雀台,被他们看到我把你们三个送出去,事情就会很麻烦,所以我们这就……”
三兄妹正在恭听便宜叔叔说话,突然发现孙朗的语气一滞。
他们抬头一看,发现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孙朗竟然露出了极端震惊的表情,看向了某个方向。
他们顺着孙朗的眼神看过去,就看到了一座略显陈旧的七宝香车,车头拴着两匹温顺的马儿,正慢慢地停在门口。
从车上走下了一个女人。
孙尚香啊了一声,孙伯符兄弟两人也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
从车上下来的,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宛如一朵水莲花般娇羞的,内敛的,静谧的女人,宛如水中的仙子盈盈而立。
孙尚香的惊咦声是吃惊,而孙氏兄弟的吸气略带惋惜。
这是个美丽的女人。
但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
她是个寡妇,她在守孝,宛如神妃仙子般的绝色佳人,在最美丽的年华中失去了爱人、孤守青灯,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惋惜吧。
孙尚香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孙朗,惊讶地发现了一件事情。
孙朗是例外……孙朗的脸上没有惋惜。
而是以孙家小妹的年龄绝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震惊,悲伤,追忆,愧疚,茫然,痛苦……乃至恐惧。
还没等孙家小妹回过神来,孙朗已经大步走上前去,他来到这个女人面前,语气已经没有昨晚指点江山、笑傲王侯的自信和霸气。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软弱和犹豫。
他问道:“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