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九章 骗
“所以要怂恿包师弟去,让他先撞个头破血流再说。”
宋大人这样说。
狄怀英望着宋师弟那略显木讷的国字脸,不由打了个冷战,这种貌似老实人的家伙玩起阴的来,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此时的狄大人尚未完成心理建设,虽然对皇帝的居心和做法腹诽不已,但出于兄弟义气与同门之谊,依然决定助包师弟一臂之力,此刻的他处于口正直体嫌的状态,远远没有宋惠父那般生猛。
所以他还是有些犹豫的:“这……有点不太好吧……”
宋大人淡淡道:“有什么不好的,满朝文武能人无数,为什么皇帝单单点了他的将?肯定是战帅一回京,他就第一个冲上去挨揍,挨了打不说,反而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然后被皇帝发现还有这么一个二愣子。”
狄怀英摇头苦笑:“陛下选中他,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啊,更重要的是,咱们四个都是师尊的徒弟……”
宋惠父淡淡道:“我知道,但包师弟挨了好几顿揍这件事,没错吧。”
狄大人点点头:“确实……”
“那就完全没问题了。”宋大人说道,“既然都挨了几顿揍了,那再挨一次也无妨,咱们先称称战帅的斤两,也让包师弟清醒清醒。”
狄怀英毕竟年纪最长,虽然圆滑智慧,但也最为厚道,闻言还是有些不忍,毕竟两个师兄合起伙来坑害师弟,显然不太地道。
宋惠父看了他一眼:“师兄,你想看着包师弟变成皇帝手中的刀,然后被孙朗折断吗?你想让咱们几个一起成为皇帝手中的弃子吗?你想让师父因为咱们四个人的事儿重新出山与战帅相争吗?”
狄怀英叹气道:“自是不愿。”
宋大人颔首道:“既然如此,我来做恶人。”
狄怀英警惕道:“你想干什么?”
“哄他去铜雀台挨揍。”宋惠父答道,“顺便试探一下孙朗。”
狄怀英说道:“包师弟已经在孙朗手中吃亏几次,知道现在的铜雀台多半已经如铁桶一般,不可力敌,怎么会莽撞地凑上去?”
“当然会。”
“……为什么?”
宋惠父面无表情道,“因为我会骗人,他傻。”
说完之后,他就向京兆府的门户走去,狄怀英摇摇头,只能跟上。
两人报了姓名,立刻被衙役恭敬地请进去,既是包大人的同门,又是朝中的高官,自然是贵客中的贵客。
二人被请进后堂,悠扬的琴声渐渐清晰,只见庭院之中,包希仁拨动琴弦,柯楠坐在一边,古琴,名士,还有小小的美人儿,何等悠然的意境。
见二人进来,琴声几个降调,随即渺渺消散,包希仁推琴而起,上前几步,躬身拜道:“两位兄长,小弟等候多时了。”
“琴酒双绝,希仁居士,嗯?”
狄怀英心情很好,指着包希仁笑了起来,宋惠父只是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以作招呼,那木讷的神情,那沉稳的动作,将一个沉默可靠、不善言辞的质朴形象勾勒出来,狄怀英斜眼看到,嘴角微微一抽。
柯楠还是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地翘着双腿,用手托着下巴,望着男人们的友情,嘟嘴道:“好慢。”
三人相见过了,一起走过来,宋惠父回京最晚,不像其他三人早已见过,坐下之后就问道:“师姐的伤……还是没有头绪吗?”
柯楠露出了气呼呼的表情,脸涨得通红,挥舞着两只小手,就像是炸了毛的小猫:“当然有头绪了!最有希望治好我的人是孙朗!”
宋惠父点头道:“看起来他拒绝了你,为什么?”
柯楠更加生气了,怒气冲冲道:“因为他是个无耻的淫-魔!”
宋大人先是一愣,然后说道:“淫-魔……提出了那样的要求吗?不对吧,大师姐,我记得你以前说过,要嫁一个武功好才华高长得俊俏又有权的大英雄,战帅功盖六军,光耀天元,乃是人中龙凤,你为什么……”
柯楠柳眉倒竖道:“老娘自己想嫁和他主动威胁,那是一回事吗?既然已经知道他是个臭流氓,我怎么肯让自己坠入火坑?”
宋惠父思忖道:“那也不对啊,小弟做提刑官的时候,曾也风闻天下官事,近十年来,天元将帅之中,数战帅名声人品最好,不仅仅是为人处世,在男女之防上也恪守礼节,明明位高权重,却洁身自好,从未与任何女人传出丑闻,不仅如此,还深受将军夫人们的爱戴信重,经常为她们调解夫妻家庭纷争,天元女将们也对他极为崇敬……”
柯楠瞪眼道:“你什么意思?”
宋惠父神色平静道:“小弟的意思是,风传必有道理,要么他真的是个正人君子,要么就是他隐藏极深,但无论是哪种可能性,他都不会急色到这种地步,此事恐怕别有内情……否则先治好师姐,然后挟恩图报,岂不更好?”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柯南,就像是沼跃鱼一样。
柯小姐在这样的眼神下有些慌乱,再加上包希仁和狄怀英那疑惑的眼神也看了过来,她心中一急,索性豁出去了,用力一拍桌子,红着脸吼道:“那个淫-魔不是想让老娘治好伤、恢复正常之后陪他,是想让我先用这副模样陪他啊!你们这三个王八蛋还没听懂吗!”
原来如此!
那这样就能解释清楚了!
上将军为何不近女色,为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为何对那群脑残迷妹天元女将不假辞色,如果是这个理由的话,完全可以解释了。
——神策上将军,喜欢幼女啊!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帝国以武立世,这种武道文化影响着国家和人民的方方面面,崇尚力量意味着人民强横,在性的方面,体现在大家都比较喜欢身姿高挑的豪爽女子与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只有娘炮才会去淦小姑娘,普通人的首选还是身姿高挑、气质典雅的美女,最勇的硬汉都是淦男人的,因之,萝莉控的市场不是很大。
就像今天早朝的时候,看到精致小巧、明艳不可方物的柯楠lily,只有大约五分之一的朝臣露出了好奇惊艳的目光,至于露出肥猪目光的就更少了。
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在后土帝国,身为一名萝莉控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
所以,正如管制严格的传统国家谈性色变一样,在帝国这种好汉之国谈起萝莉控的取向和爱好,也是非常羞耻的,四人虽有同门之谊,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柯楠还是此事的女主角,以文化人自居的狄怀英和包希仁自然非常尴尬,打算将这个话题不着痕迹地略过。
而宋惠父则是正色低头致歉:“原来是这样,大师姐,小弟性子粗劣、不通世故,得罪之处,向您赔礼了。”
柯楠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你若不是我师弟,看我不打死你。”
这一点小小的争执和疑惑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的。
因为当事人之一的宋惠父虽然保持着木讷的表情,但低头致歉之际,眼神却变得玩味起来。
喜好幼女?
大师姐,你一定不知道与战帅关系最好的天元女将们有什么样的共同特点,你也一定不知道天元军中私下流传的谣言。
所以说,你与孙朗,到底谁在说谎?
柯楠似乎也急于转移话题,拍桌子道:“好了,一说起那事我就很生气,孙朗那厮,着实惫懒无礼!他淫-贱下流,觊觎胁迫于我,我受此屈辱,一定要还回去!幸好苍天有眼,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
说到这里,她恶狠狠道:“这次奉旨查案,一定要给孙朗一点颜色看看!”
包希仁叹气道:“师姐,还是需要证据的,这一仗并不好打。”
宋大人点头道:“既有皇命,又有私仇,无论如何都要与孙朗做上一场了,小弟不才,愿助师姐一臂之力。”
他说完之后,以目示意狄怀英,狄大人无奈之下,只好捏着鼻子勉强附和:“孙朗回京之后,飞扬跋扈,藐视君上,图谋不轨,威胁社稷,做出种种不义之举,我辈确实应该挺身而出,加以阻止……”
柯楠挥舞着拳头总结道:“总之,一定要将他拉下马来!”
一直默不作声的包希仁面露犹豫之色,轻声道:“师姐,两位师兄,咱们是要查案的,过程务必公平公正,不能带着私心……”
宋惠父闻言,立刻瞪眼道:“师弟,你这是什么话,陛下都有圣旨在此,以孙朗的立场和身份,吾皇是什么意思,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等皆有皇命在身,难道你想抗旨不尊吗?”
柯楠也跟着说道:“小师弟,我知道你与孙朗有旧,也知道你重情重义,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有私心,不要与他眉来眼去……”
狄怀英在两人的注视下不得不表态:“这个,师弟啊,我也说一句,这种紧要关头,你一定要坚定信念,不要三心二意……”
面对三位同门的殷殷劝诫,包希仁好像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说道:“不,皇命是一回事,查案是另一回事,不管怎么样,得做到公正……”
宋惠父闻言呵呵一笑,他说道:“公正吗?好,既然我们四个都到齐了,那就在此议上一议吧。”
听闻此言,包希仁只得先将心中小小的想法放到一边。
四人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宋大人沾了杯中茶水,在桌子上开始涂鸦:“案子共有两件,第一,是铜雀台内情,第二,是赤练炎之死,前者很是复杂,后者相对简单,我们有四人,案子有两件,是先难后易,还是先易后难,亦或是齐头并进呢?”
狄怀英说道:“并没有太大区别,这两件案子看似独立,但却有很多共通之处,首先,都与神策上将孙朗有关,我们无论从哪里开始调查,都绕不过他孙将军,其次,按照神策上将本人的说法,这两件案子都牵扯到了更深更远更黑暗的阴谋……这一点,包师弟你应该更清楚吧?”
包希仁闻言,神色有些阴沉,他点头道:“是,据孙朗所说,铜雀台中隐藏着天魔余孽,而赤练炎是被唆使他前来的幕后黑手灭口。”
柯楠问道:“听说这两次你都在场,是真是假?”
包大人当然是坦然相告,他认为师门四人的情谊比真金还金,大家肝胆相照,情同手足,是可以一起下副本挑战史诗boss的friends。
所以他直接回答道:“铜雀台之事,我有七成把握断定,是孙朗在胡说八道,那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搅动朝堂、建立威望的阴谋诡计,他撒下这样的瞒天大谎,意图蒙蔽天下人……”
四大名捕之间的头脑风暴极为迅捷,他们都曾是才思敏捷的公门中人,既是同门,也是同僚,彼此之间默契极深,交流也非常快速。
宋惠父立刻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自古说谎的技巧,是真假兼具,以真话掩饰谎言,因为编造纯粹谎言的代价太大,虚假的东西无法骗过世人,小谎言要用小真话来粉饰,大谎言要用大事实来遮掩,孙朗捏造如此弥天大谎,自然要有极为惊人的事实来支撑……是什么?”
包希仁听闻此言,脸上的阴郁之色更甚,放在桌上的双手青筋毕露,熟悉他性情的三人都知道,包师弟此时已经怒到了极点。
他缓缓道:“最核心的证据,是铜雀台所掩埋的罪证,那里是京城第一风月场,是达官显贵们作乐的地方,那些恶心的蠹虫,那些卑劣的人渣,被权势和财富迷晕了头脑,堕落了魂灵,将人作为玩物,将同胞当做猪狗,那些地室之中,藏着这些人折磨生灵、嗜血残虐的痕迹……我亲眼见过,凭着那些证据,说那些罪人已经沦为魔头,也毫不为过……”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神色都是一动。
宋大人问道:“是真正的证据还是伪造的?”
包希仁缓缓道:“是真的,我检查过,不会有假。”
狄怀英沉思片刻,已经想通了关窍,他敲打着桌子,轻声道:“必然是真的,否则孙朗要拿什么来胁迫那些罪人的家族?”
包希仁咬牙道:“狄师兄高见,孙朗打的就是这样的主意。”
“好手段啊。”狄怀英叹道,“这件事情,本是那些人渣畜生凌虐同族的罪孽滔天,是悖逆人伦的恶行,但落到孙朗手中,就变成了天魔余孽腐化人类、潜入帝国的铁证,毕竟人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只有被天魔引诱乃至附身的人,才会如此残酷而嗜血……”
他淡淡道:“尤其是那些声望卓著、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如果家族中出了这种丧心病狂、嗜血残暴的孽畜,家族的声望必将一落千丈,因为爆出这消息的人是孙朗,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压制舆论、淡化此事的可能性,以上将军的手段和性子,一定会将他们的名声彻底搞臭……”
宋惠父接道:“所以,摆在那些家族面前的路只剩下一条了,不能承认家中出了这样的败类,那就只能同意上将军的说辞,说这个家族成员是被天魔夺了心智,这样的话,虽然会稍损颜面,但不至于伤筋动骨,而且如果运作得当的话,还能让家族名声再进一层……”
包希仁保持沉默,咬牙不语。
柯楠叹了口气:“这样一来,通过铜雀台中的铁证和拷问出来的名单,孙朗就会立刻抓到一大批被迫支持他的家族,这样的联盟本来极其脆弱,因为那些家族根本就不情不愿,但问题的关键在于……”
“在于包师弟你要追查此事。”狄怀英也叹息道,“你要戳穿孙朗的骗局,这也意味着,你要还原真相,那些人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做出了畜生的行径,而非受到天魔的迷惑,这是你想还原的事实。”
宋惠父平静道:“然后那些大家族,就会疯狂地与你为敌。”
包希仁低声道:“我……”
这事远比想象中要难,如果只是孤身一人,那奋战到底又如何,为了理想和信念,何惧一死?但师兄和师姐,终究被卷进来了……
“很难吧,神策上将的计策,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狄怀英叹息道:“铜雀台是陛下的产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当今天子,难道不知吗?也许正是因为他的放纵,才被孙朗一击建功,捏住软肋,却要让我们来解决这手尾……”
他口中这样说着,突然看到宋惠父向他隐晦地伸出大拇指,狄大人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包希仁。
包大人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他在低头沉思。
宋大人给狄大人点赞之后,立刻接手,对小师弟的信念进行追加打击,他说道:“铜雀台之事的重点,我们已经明确了,再来说说赤练炎之死,比起铜雀台之事,此事就更加明显了。”
他说道:“我昨晚看过狄师兄给我的卷宗,是赤练炎主动上门挑衅,是赤练炎公然搬弄是非,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赤家公子,为什么转眼间就成为了朝廷秘密培养的七曜剑圣,是谁培养了他,又是谁派他去找孙朗的?”
宋大人的眼中闪耀着锐利的光:“操纵赤练炎的幕后主使的动机倒是很明确,铜雀台之变后,孙朗一直游离于朝堂之外,赤练炎公然上门寻衅,是要逼对方现身,将他拉入凡尘,拉入庙算之中,深究其前后因果,明显是对铜雀台兵变之事的还击,那么问题就来了……”
“铜雀台兵变,谁最着急,谁就最有动机,在这些最有动机的人当中,谁有权力驱使一名七曜剑圣为他做事,又有谁能让赤练炎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又有谁能够当着孙朗的面轻易将赤练炎灭口?”
宋惠父深吸了口气,淡淡道:“那个人就是……”
“师兄!”包希仁一声低喝,将宋惠父的话语打断。
“怎么?”宋大人眼神幽然,“你怕了?”
包希仁握紧了拳头。
宋惠父继续问道:“我辞官还乡的真正原因,你还不知道吧,看来这一次,你也要重复我所面临的困境,真相是最重要的吗?皇帝让你查明真相,铜雀台之事先不去管,赤练炎之事,你准备怎么上报?你看,我们在这里稍稍分析一番,就能推断出事情的因果,满朝文武难道就看不透吗?”
“但看透了又如何?就像铜雀台所藏纳的污垢,孙朗说是天魔余孽,很多人都会应和,他们难道就相信吗?是不得不信啊。”
“赤练炎之事就更是如此了。”
“你要怎么查,你要怎么上报,查到真相又能如何,难道你要直言不讳,在满朝文武面前公然说出事实,说是陛下您派出赤练炎去铜雀台寻衅,结果他太过无能,被孙朗逼到墙角,在说出您的名字之前就被灭口了?”
“或者说……”宋大人淡淡道,“或者说揣摩上意,将所有的黑锅一股脑推到孙朗的头上?反正皇帝要对付他,你也看他不爽吧?”
包希仁豁然起身:“当然不会!”
宋大人看着他:“那你要怎么赢?”
包大人咬牙道:“世事难尽人意,只求无愧于心。”
“如果事情反而变得更坏呢?”
“……什么意思?”
“没看出来吗?”宋大人淡淡道,“从铜雀台之变到现在,都过去几天时间了,孙朗拿捏住了名单和证据,却根本就没有去串联那些大家族,乃至今日早朝,也根本没有据理力争,反而直接以退为进,逃离朝堂,我且问你,孙朗天元为将,大小数百战,有不战而退的先例吗?”
包希仁后退了一步,惊疑道:“您是说……”
宋惠父看了他一眼:“他就是在等你来啊,希仁,那么问题又来了,他想让你查到什么呢?”
不知不觉,包大人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淋湿。
宋大人说完之后,长身而起:“我出门一趟。”
包希仁怔忪间下意识问道:“师兄去哪儿?”
宋惠父不动声色道:“去铜雀台,我要亲自拜见一下神策上将,试探一番,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包希仁想也不想,立刻说道:“我也去!”
狄怀英猛然抬起头来。
——上、上当了!
他看向宋惠父。
宋师弟依然面无表情,但趁着柯楠和包希仁没有注意到的空隙,他面对狄怀英,左眼快速地眨了一下,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不知是不是错觉,狄大人从他的脸上,似乎看到了得意和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