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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三章 难与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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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希仁无畏地望着孙朗的眼睛。

即使面对这样的强敌,他也未曾动摇过自己的意志,哪怕连他自己也知道力量对比是何等悬殊,胜算又有多么渺茫。

但这并不重要。

如果只是因为胜算渺茫、力量悬殊所以就望风而逃的话,那人类早就被域外天魔杀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能撑上几十年。

这是他的职责,他必须站出来。

“正义……”孙朗重复着这两个字,“我当然相信了。”

他笑了笑:“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老子给党国流血流汗,到头来被皇帝猜忌谋杀陷害,但是没死,这叫什么?这就叫正义,这叫苍天有眼!”

他上前一步,这轻飘飘的一步令包希仁与宋惠父呼吸一滞,仿佛面前有一座由血肉尸骸组成的大山迎面压来。

孙朗伸手戳了戳包希仁的胸膛,淡淡道:“我孙某人戎马六载,大小数百战,为帝国砍死了不计其数的天魔,给朝廷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二十来岁就做到元帅,因为什么?因为老子的功劳大到皇帝想压都没法压。”

“像我这样的盖世英雄,居然在决战的时候遭遇了皇帝的背刺。”

“皇帝还有良心吗?没有。”

“朝廷还有王法吗?没有。”

“世道还有天理吗?有啊。”

孙朗说道:“是,有的,什么叫天理,天理就是,大荒山那种阵仗,老子居然也活下来了,活蹦乱跳地活下来了,不仅如此,老子居然还他妈的变强了,皇帝偷鸡不成,别说蚀把米了,他连米缸都丢了。”

“这叫什么?这叫活该,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叫报应。”

他的笑容依然很温和,仿佛在跟朋友分享开心的事情,从里到外,灵魂中洋溢着喜气:“包黑子,你说,皇帝因私心而谋杀功臣,是不是做错了?既然做错了,那功臣从死局中逃出来了,你说,这叫不叫邪不胜正?”

“既然是邪不胜正,那是不是人间正义长存?”

他笑着总结道:“所以,你说我相不相信正义?我信啊,我当然信啊,我不仅相信正义,我还相信报应,老子什么都没做错,皇帝要杀我,他就是王八蛋!我没死成,我要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种行为,就是天道轮回,就是因果报应,就是正义!”

他摊手道:“你看,多么自洽的逻辑。”

包希仁没有被他的说辞迷惑,执着的人一直执着,他的意志能令内心洞悉问题的本质,京兆尹沉声道:“可你的复仇会令皇位更迭、国家动荡,甚至挑起内患外争,和平不存,战争重临,英烈用鲜血所换来的太平不复存在,无辜无助的百姓们沉沦于战火之中……如果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如果你的行为导致了这样的结果,那你的复仇,还是正义的吗?”

“一定不是。”他直视着孙朗的眼睛,“所以到了那时,不,不用那时,就是现在,不仅仅是我,一旦你的行为践踏了正义,伤害到了更多无辜的人们,到了那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站出来,就像现在的你一样,以正义之名堂堂正正地阻止你,就像你的复仇一般理直气壮。”

孙朗不为所动,他已经过了中二的年纪,那六年的速成不仅令他的武学修为与军略能力飞跃性地进步,也将他的心性千锤百炼,尤其是大荒山的最终战,他的心已经被血和火铸成了坚韧的一体,又怎么会被言语打动。

他只是一笑:“也就是说,我如果控制复仇范围,只把皇帝和帝姬的脑袋打爆,确保皇位平稳交接,维系国家尊严与政权稳定,不伤害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那么你正义使者包大爷就会装作没看见?”

包希仁冷冷道:“杀死陛下和帝姬本来就会导致国家动荡。”

孙朗点头道:“那我再退一步,给这一对父女下药,让皇帝变成老年痴呆的傀儡,让帝姬变成没有我的精-液就活不下去的母狗,这样可以吗?”

这他妈哪里是退一步啊!

这大逆不道之举令包希仁勃然:“我不是来跟你谈条件的!”

孙朗冷笑道:“那你来干什么,嫖娼吗?”

包大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用力地呼吸着,控制着沸腾的怒火。

孙朗见状,表情渐渐变得玩味起来:“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我向皇帝复仇,对吧?因为你忠诚啊,不,你为了表明你不是愚忠皇帝的白痴,将自己的理想与意志强行升华,化身成了维护最广大人民根本利益的好官,你将皇帝的安危与人民的利益联系在了一起,杀了皇帝就会让国家动荡、黎民受苦,所以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皇了,对吧?”

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笑意从脸上消失。

虽然没有发怒,但两人都感受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仿佛是一只可怕的巨兽终于睁开了眼睛,孙朗淡淡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回去洗洗脖子等着吧,等着给你的皇帝陪葬。”

包希仁低喝道:“孙朗!”

孙朗漠然看他:“不好意思,我跟你不一样,皇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来惹我,我就要打回去,他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他。”

包希仁心中剧烈翻涌,他的情绪激荡着,他已经预见了这样的结果,今天不该来的,因为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认可孙朗的想法,不会认同他复仇的方式,不仅仅是因为要维护国家的稳定,对皇权根深蒂固的敬畏也是极为重要的原因。

他实在想不到,这世上竟然会有孙朗这样的人。

他甚至不知道该将孙朗的想法和动机评价为单纯还是可怕。

人打我一拳,我也回敬一拳,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最朴素的复仇观,但即使是民风尚武霸烈的后土,也在成百上千年的大一统国制下形成了对君权根深蒂固的敬畏,大家的潜意识里都会默认君王乃是天子,是牧守天下的皇帝,是与凡人不一样的。

像孙朗这种将皇帝视作普通人、执意要以血还血并且将其视为天经地义的家伙……简直,不像是活在这世界上的人。

他刚想结束这次不成功的对话,宋惠父却挡在他面前,师兄淡淡道:“师弟,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上将军说。”

包希仁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让到一边。

宋大人看向孙朗,他从一开始就在侧边观察孙朗,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倾听着他的言语,感受着他的意志。

他想要看清楚,看清楚这位搅动帝都风雨、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其动机的最冷静的狂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宋惠父是刑堂世家出身,祖上世代涉足刑狱,他幼时拜入武侯门下,少年时期遵从师命加入六扇门缉凶破案,崭露头角、取得名声之后顺势加入刑部,破获重案、累积功勋,年纪轻轻官拜四品提刑,可谓是断案无数,他在十几年的公门生涯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眼前的神策上将却是最独特的。

他以为对方是自持身份、孤高冷傲的绝世名将,谁知道只是个活泼过分、行事百无禁忌的年轻人。

他以为对方是城府深沉、走一算十的聪敏智者,但对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动机,将其意图报复皇帝的想法就这么讲了出来。

他说他想找皇帝和帝姬报仇,甚至说要打爆陛下的脑袋。

大逆谋反、弑君刺驾,历朝历代都是天下第一等重罪,自古以来,无论是意图谋反还是谋划弑君,哪个不得小心翼翼、保密消息,他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讲了出来,简直是在开玩笑。

但他显然没有开玩笑。

会做这种事情的,只会是自大的狂徒与不能成事的庸才。

但无论是从以往的功勋还是如今的战绩来看,神策上将不是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他不介意自己和包希仁知道。

为什么不介意呢?也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稳操胜券,自信到了极点,就算是告诉己方二人也无足轻重,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复仇成功。

但宋惠父回想起当年担任提刑官时对孙朗所进行的职业性的调查与关注,按照对方一贯的战争手段与行事方法,神策上将显然是除恶务尽、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余地的那一派。

他甚至将“注意补刀”这四个没头没脑的字写进了自己麾下的军队操典中,并不厌其烦地在将士中公然宣扬“多剁几刀绝无坏处”的思想,据说他麾下的几支军队还特意从离火方面订购了一批连射火器,在打扫战场时由专门的辎重兵带着,看到天魔的尸体就先打两枪。

一个行事风格如此的军中名将,很难想象他会做出事先向敌人解释动机的蠢事,就算优势再大也不会。

那……很明显是第二种可能性了。

他是故意的。

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故意让他们师兄弟二人知道。

那……目的何在呢?

宋惠父的心跳加快了。

乃至剧烈地跳动着。

他尽量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平复着从心中涌现的冲动,他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他毕竟是人,人不是铁石做的,人有感情,昔日的记忆从脑海中浮现,那是一段段他铭刻在心、绝不会忘记的东西。

冷静,他对自己说,冷静,冷静下来。

不要轻举妄动,再看看,再问问,再想想。

已经等了几年了,他不介意再等一会儿。

才等了几年,他本已经做好了等一辈子也没有结果,现在才过了几年,所以没关系,他可以再等等。

他缓缓道:“元帅大人,我们师门四人,奉陛下之命,探查铜雀台与赤练炎之事,恕学生无礼,斗胆问元帅一件事情。”

孙朗说道:“你讲。”

宋惠父抬起头来,平静地问道:“元帅到底希不希望我们查下去?”

包希仁吃了一惊,他不知道师兄为什么这么问。

孙朗也怔了一下,他似乎提起了精神,稍微认真地看了一下宋惠父,幽然的双眼在对方的身上打量了一圈,仿佛要看透他的灵魂。

然后他露出了闪亮的牙齿:“你们一心为公、精诚破案,我身为朝廷大将,自然是资瓷的。”

包希仁淡淡地哼了一声,他才不会相信这种鬼话。

而宋惠父沉吟片刻,继续说道:“那日后学生上门走访、询问人证、厘清真相,上将军能够配合吗?”

孙朗看了包希仁一眼:“只要你们能秉公办案,不想某人那样预先设计立场,污蔑忠良,是非不分,那我也很愿意合作的,毕竟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搞得我非议缠身,一声清誉受损,还得让你们替我主持公道啊。”

包希仁眉毛一扬,面露怒色,但终究没有喷回去,他很尊重师兄。

宋惠父又沉默了一会儿,这回时间比较长,孙朗居然也在等着,过了一阵之后,他重新抬起头:“既如此,学生就放心多了,上将军公忠体国、正气凛然,我想小师弟对您多有误解……”

包大人按捺不住了,师兄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在孙朗跟前拍起马屁了?

孙朗呵呵笑道:“诶哟,想不到包黑子这种人还有你这样明事理的师兄啊,不错,不错,我们以后可以亲近亲近。”

宋惠父淡淡道:“案子牵扯甚大,非一日能查清,日后自然要请上将军多多见教,学生在此先行谢过。”

“好说,好说。”

令包希仁气闷的是,不仅宋师兄在孙朗面前拍马屁说场面话,就连孙朗这王八蛋居然也对宋师兄客客气气的,搞什么啊,怎么一直对我冷嘲热讽。

在包大人眼中,此时孙朗的笑容非常虚伪。

只听神策上将军说道:“今天如果是你一个人来的,我们俩的交谈可能会更加顺利一些,你带这碍手碍脚的货来做什么?”

宋师兄答道:“我这师弟从小性子方直,想事情比别人慢,性子也比常人倔,容易唐突贵人,请上将军多多见谅。”

……不得不说,这话从面无表情、一脸木讷的宋惠父口中说出,分外没有说服力,旁边的包希仁气得满脸通红,脸色非常微妙,论表情之微妙,不知比宋惠父强到哪里去了,根本看不出哪里方直倔强。

而孙朗居然信了:“是他太年轻了,还要从你这师兄身上学一些姿势水平,啊,我还以为你们师门之中全都是包黑子和柯萝莉这样的怪人呢。”

宋惠父说道:“柯师姐毕竟遭遇巨变,这些年东奔西走却不得结果,心情数度大起大落,变得偏激难测,也是人之常情,若有失礼之处,还请上将军见谅,但虽说如此,我狄师兄聪颖达慧、才能胜我十倍,又兼洞察人心、体察世情,处世圆润,却是比学生强太多了……”

孙朗点了点头。

宋惠父想了想,拜道:“上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学生这一趟就没有白来,既如此,我们兄弟二人就此别过,改日上门讨教。”

孙朗特意看了包希仁一眼:“想清楚怎么查了?”

宋惠父说道:“有些时候,想得太多也没用,在想明白之前,还是先查清楚吧,先将真相握在手中。”

孙朗点点头,又问道:“现在就走……你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

你,不是你们。

包希仁已经连生气都懒得生气了。

宋大人摇头道:“承蒙盛意,可我们身负皇命,此案了结之前,为了避嫌,还是要与上将军保持距离。”

孙朗通情达理地点头:“了解,了解,还是你想得周到,你看看包黑子,都什么时候了,还想来嫖娼,一点分不清主次……”

包希仁终于按捺不住了,大声道:“告辞!”

然后转身就走。

趁着包大人转头离开的刹那,孙朗与宋惠父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目光交接的刹那,他们仿佛看到了彼此心中的东西,意志,执着,乃至于仇恨,也就是这一刻,宋惠父身躯一震。

心在欢呼,心在雀跃,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

复杂的心情涌上心间。

可他没有多说,只是略略一礼,随即转身离去,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也不需要多说什么,想要说的,已经在刚刚说完了。

初次见面的话,只需要确定这一点就好了,孙朗所身负的力量,孙朗的动机和执行到底的意志,孙朗的能力,这些他已经有了最初步的了解。

接下来的路还很长。

但一定要走下去,一定能走下去。

出了门,在鸾凤和鸣楼各层各异的眼神的注视下,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包希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头道:“师兄,你刚刚是害怕我与孙朗闹得不可开交,所以才出来打圆场的吗?”

宋惠父淡淡一笑:“算是吧。”

包希仁睁大了眼睛。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片刻之后,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宋师兄已经变回了那面无表情的木讷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他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师兄,您刚刚……是笑了吗?”

宋大人先是一怔,然后慢慢地点头:“好像是吧。”

包大人还是很惊诧,宛如看到铁树开花、顽石点头一般,他不可置信道:“师兄你笑了啊……我都记不清你上次笑是什么时候了。”

宋惠父淡淡道:“那你这次可要记得清楚点。”

笑了……吗。

也许吧。

大概是因为,心情很好的缘故吧。

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等待的结果,所以有一种高兴又悲伤的感觉。

本来以为等一辈子也不一定有结果的,但等了几年居然就等到了,这样看来,真是赚大了呢……

于是心中就想起了那个人。

很普通的夜晚,很普通的相逢,很普通的话语。

那样的记忆镌刻在心田上,即使已经过去数年,那个人的音容笑貌也在心中清晰浮现,种种过往,就像昨日。

“宋大人,有道是千古艰难惟一死,舍此花花世界,引颈自戮而独赴黄泉,从此人间永别,魂飞冥冥,确实是生死之大恐怖,可比起留残躯以待后来,日日夜夜,念念不忘,不见阳光,不见希望,不知尽头,不知结果,艰难困苦,孤独守望……这二者中,究竟哪件事情更难一些?”

“自然是前者易,后者难。”

“既如此,则刁某取易,留其难以待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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