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七章 可以还你公道,我又何乐不为
皇帝冷冷地望着孙朗。
望着这个胆大包天、肆无忌惮的混账东西。
朝中有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玩意儿,对于任何君王来说都是极度令人头疼的,因为皇帝这种生物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控制欲和野心,而眼前这个该千刀的混球则是帝国最致命的心腹大患。
他心中的怒火与杀意如岩浆般炽热。
但没办法,但还是要忍耐,但还是要与对方虚与委蛇。
因为他所面对的,也是国朝历代先帝所无法想象的困境。
若是寻常的臣子在殿前放肆造次,他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会有无数臣子来贯彻他的意志——群臣攻讦,当庭拿下,有司问罪,圣旨裁夺,皇帝言出法随,几句话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是他的权力,因为他是天子,是这个国家无可置疑的君父。
但孙朗不一样。
首先他并不会束手就擒,若是仅凭着几句话和不痛不痒的殿前失礼就能将神策上将拿下,皇帝也不必天天殚精竭虑、绞尽脑汁了。
灭杀对方的机会只有一次。
非要准备万全的时候才能动手,因为一旦失手,一旦没能干脆利落地将对方拿下,那此人的反扑足以令整个国家陷入火海。
这意味着时机成熟之前,自己只能看着这王八蛋肆无忌惮地蹦跳。
好气啊,真的是好气啊。
若孙朗是个心机深沉、城府难测的枭雄倒也罢了,他李广渊所面对的,顶多是明争暗斗的庙算与不见血腥的暗斗,这些只不过是小儿科中的小儿科,他从做太子时就早已经习惯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孙朗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逗逼。
他既可以像真正的枭雄那样布下令你无法破解的高妙布局,也能像个小流氓在背后给你一闷棍,这厮既没有身为绝世强者的风度,也没有作为帝国重臣的自觉,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所谓宗师气度和高贵身份这种东西的。
这意味着他可以乐此不疲地干一些毫无意义的破事,而且丝毫不介意丢人现眼,正如他刚刚用口型骂皇帝大傻-逼,正如他在满朝文武面前喋喋不休地讲一些垃圾话,这人好像一点都不在乎他在别人心中的形象,并且试图将他的目标拖到跟他同样low的高度。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皇帝在心里说。
所以面对孙朗厚颜无耻的倒打一耙,他淡淡道:“上将军战功赫赫、公忠体国,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还需要朕再夸奖夸奖吗?”
孙朗嬉皮笑脸道:“需要,需要,臣就爱看别人凭着良心说话。”
有不少文武大臣都立刻低下了头,以免被御史与内侍瞅见自己脸上的笑意——显而易见,自从神策上将回朝,枯燥严肃的朝议就慢慢相声化了,上将军那些乱七八糟的骚话成为了臣子们渴望上朝的原动力。
刚刚那阵子,有忠心的内侍想要出头,被孙朗一句话堵住了,此时有机灵的人抓住了机会,上前一步,大声道:“此乃朝堂之上,请神策上将自重,不要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说话的人是站在御阶之上的一名持械内侍,生得相貌堂堂、星眉剑目,在孙朗的男人识别系统中,属于“应该打死的小白脸”之列,他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面对皇帝时的笑意敛去,当朝一品武臣、天元第一名将的威严气度出现,神策上将缓缓道:“我自与陛下说话,有你多嘴的份儿吗?”
在这个世界,能够百人敌乃至千人敌的强悍武者是存在的,驭使顶级帝兵的绝世武者甚至有着改变战局的战略决定力量,所以杀气、气场、气势这种东西,也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执掌百万雄兵的如龙气势,杀戮无数的凶悍血气,武者神念聚于双眼,舌绽春雷内气横生,眼神的压迫,语调的拿捏,这些东西组合起来,就是震慑人心的气场,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就能令对方心神为之所夺。
那挺身而出的内侍脸上登时显出惧意,他能够被选作内侍官,除了家世过人之外,自身的资质也是非凡,但在直面孙朗之后他才发现,以前所引以为傲的那些东西实在不堪一击……但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后退半步,因为他已经做出了抉择,既然选择怒斥孙朗以讨取陛下欢心,如今怎能后退?
他暗自咬了一下舌尖,趁着剧痛凝聚心神、从孙朗的威慑中挣脱,然后强撑着道:“朝廷法度在此,吾辈直言,有何不可?”
孙朗点头道:“也就是说,你觉得我不该说那句话,对吧?我说什么来着,我说,我喜欢听人凭着良心说话,也就是说,我喜欢听陛下凭着良心夸我,你觉得我不该说那句话,意思就是,我那句话不对,也就是说,你认为陛下说话不凭良心,也就是说,你觉得陛下虚伪、无耻、卑鄙、没良心……”
他叹了口气:“年轻人,你很勇啊。”
那内侍还是小觑了神策上将那胡搅蛮缠的本事,顷刻间就被扣了一顶欺君的大帽子,不由魂飞魄散。
天可怜见,孙朗那一通骚话的逻辑完全不成立,细细辩论一番根本站不住脚,但问题是,这帽子扣得太严重了,内侍立刻要做的不是跟孙朗辩论他有没有说陛下虚伪无耻卑鄙,而是赶紧跟皇帝表明心迹。
这年轻的内侍官总算做了一件非常明智的事情,他没有跟孙朗继续纠缠,而是满头大汗地跪倒在地上:“陛下,臣之忠心,天日可见!”
孙朗轻飘飘道:“也就是说,你讲陛下虚伪无耻卑鄙,不是诽谤欺君,而是在讽谏陛下啊,陛下你意下如何啊?”
这精准而毫不留情的补刀令很多人心中发寒,不少心思络活的人暂时熄灭了通过怒斥孙朗来邀名的心思,眼前的例子已经说明了神策上将的难缠——他不仅可以轻易反咬你一口,而且不介意再补上两刀。
皇帝淡淡道:“上将军言重了,他只是一心为公,你何必为难。”
孙朗微笑道:“臣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而且基本上都是当场就报,这个缺点伴臣良久,无论如何都改不了,臣也很头痛。”
谈笑自若的上将军,跪在御前的内侍官,两人形成鲜明的对比,这就是权势和力量的美妙,上将军被斥欺君,他可以瞪着眼睛回一句放你妈的屁,而内侍官遭遇了这样的指控,却得屁滚尿流地跪倒在地剖白心迹。
气氛一时沉默。
片刻之后,皇帝与满朝文武都决定无视孙朗刚刚的发言,不在此事上再做纠缠,至尊沉吟片刻,转移了话题:“京兆尹包希仁何在?”
包大人大步出列,拜道:“臣在!”
皇帝淡淡道:“三日之前,朕赐你令牌剑旗,着你调查铜雀台并赤练炎之事,三日已过,案子有眉目了吗?”
包希仁闻言,下意识就看了一眼孙朗,眼中的杀气根本掩饰不住,自从沈家之行闹了个莫名其妙的不欢而散后,这两日双方又交手数个回合,名侦探五人组这边根本就没有讨到任何便宜。
他躬身平静道:“启禀陛下,微臣无能,案件未有进展。”
皇帝哼了一声:“你执掌京兆府,治理京师,颇有善断贤名,百姓多有称颂,此前更是六扇门出身,位居四大名捕之列,查案断狱本该轻车熟路,为何足足三日没有丝毫眉目?难道这两个案子就这么棘手难缠吗?还是你自己惫懒贪闲、不肯用心办事?”
皇帝质疑你的职业精神与办事态度,对于任何一个臣子来说都是大事,毕竟封建帝制是没什么人权的,皇帝一个不爽,不仅会砸了你的饭碗,还可能要了你的小命,双规的威胁迫在眉睫,谁能不急?
就连包希仁也有些慌张,跪下说道:“陛下息怒,臣实在是有……”
还没等他诉苦,孙朗立刻出班喝道:“你想说你有苦衷吗?包大人,皇帝给你如此重任,是欣赏你的能力,是组织对你有期许,你没把事儿办好,应该从自身找原因,而不是东扯西扯什么客观理由!”
包希仁闻言,差点被他气个倒仰,若是换在其他场合,他早就跳起来破口大骂了,但现在不行,这里是御前金殿,包大人毕竟还是朝中一等良臣,像孙朗这般喧哗妄言、咆哮朝堂,京兆尹是做不出来的。
他刚想辩白反驳,孙朗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在怒斥完包希仁之后,孙朗立刻转回身,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这事确实很复杂,就算以包大人的才学能力,想要理清前因后果也很是艰难,请您不要过度苛责他,再给他一些时间,臣作为涉案嫌疑人,很清楚包大人有多努力,这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啊。”
包大人都快吐血了。
你……你妈逼!老子这几天没什么进展,还不是你在明里暗里使绊子!
如今居然抢先跳出来做好人?谁用你来给我说话啊!
包大人心中的憋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幸好众正盈朝,不乏正义之士说几句公道话。
当下就有人不阴不阳地说道:“听说神策上将与京兆尹的关系并不融洽,上将军在这两件案子里的嫌疑也是不小,嫌犯竟然会为官差说话,这也是奇闻一件了,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
孙朗回头作色道:“有何不可?本人虽说有嫌疑,但却确信自己毫无罪责,确信包大人能为本人洗刷嫌疑,所以在包大人被陛下责难之际,站出来为他直言,此是孙某顶天立地、坦坦荡荡,跟嫌犯不嫌犯又有什么关系了?”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充满了俯仰无愧的坦然,铿锵有力的发言甚至震动了金殿的瓦片,隆隆的回声响彻整个大殿。
“本人虽然与京兆尹关系不好,但在公事方面,依然愿意为他说话,因为本人心中坦然,所以事皆可言,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难道有嫌疑的我帮包希仁说几句话,就说明他与我沆瀣一气吗?难道有嫌疑的我帮他说几句话,陛下就会觉得我跟他私下串联勾结吗?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天底下哪有这种事情!”
他说到这里,愤愤然回头,对皇帝说:“陛下你说对不对啊!”
且不说皇帝此时作何表情,包希仁已经处于爆炸的边缘,他几乎失去了理智,抬起头来暴喝道:“孙朗!用不着你来做好人!阻挠查案、致使三日无功的罪魁祸首就是你!你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大放厥词!”
孙朗吃了一惊,回头看包希仁,一脸震惊和茫然,一副被背叛的惊讶模样,片刻之后才说道:“我……我好心为你说话,你居然倒打一耙!”
包希仁直接跳了起来,他这几日受够了孙朗的侮辱和调戏,若不是朝堂法度严峻,他早就冲上去与孙朗厮并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豁出去了,孙朗这臭不要脸的玩意儿在前两日极其猖獗,所有的调查工作都陷入僵局,如此僵持下去,案子进展之日遥遥无期,与其僵持等待,不如在今日发难一场!
一念及此,他指着孙朗喝道:“今日在陛下与诸多臣僚面前,我们将事情说个清楚!孙朗!我奉皇命调查铜雀台疑案与赤练炎之死,你为何横加阻挠、干扰办案?到底意欲何为,你给我说清楚!”
孙朗瞪眼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我何时干扰你办案了?”
“你阻拦我们进入铜雀台,也拒绝向我们提供卷宗证据……”
孙朗皱眉道:“你们不是要先查赤练炎之案吗?进铜雀台做什么?”
包希仁喝道:“谁说我们要先查赤练炎之案了?”
孙朗淡淡道:“那你们去沈府做什么?”
包希仁张口结舌,他心中凛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孙朗微微一笑,声音扬高:“说起来,几日之前,沈府发生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