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九章 我反对这项任命!
朝堂之上的大臣们都是饱读史书、身经百战之辈。
在从政生涯中,他们见过无数的庙算党争,甚至经历过为数不少的明争暗斗,人类的本质是野兽,卑微的人为了蝇头小利争斗,高高在上的人则是为了权力欲望争斗,古往今来,一直如此,就像是缭绕着整个种族的诅咒。
纵然是在天元大战形势最为严峻的时刻,朝堂诸臣也存在着私心与算盘,帝都这个政治舞台上也一直演绎着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剧,这些年来,这座御前金殿里活跃着形形色色的人。
老谋深算的权臣,城府极深的枭臣,手段强硬的能臣,碌碌无为的庸臣,胆大包天的乱臣……很多很多。
这些人或为了利益,或为了志向,在这金殿上进行着自己的庙算与权谋,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这禁宫之中别无新事,每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几乎都是过去的重演,这个地方就像是所有人欲望的缩影,承载着数不清的黑暗,吸引着各种各样的野心家和梦想家……
——但像神策上将孙朗这样的人物,实在少之又少。
是的,太少了,纵使以殿前群臣最多长达数十年的观戏经验来看,也从未见过像孙朗这般……别致的帝国重臣。
这么说吧,此人之肆无忌惮与飞扬跋扈,乃至于在朝堂之上嬉皮笑脸,在私底下打架斗殴,视朝堂法度为无物,丝毫不顾帝国重臣的体面,这样无法无天的家伙,国朝历数数百年,都没见过几个。
然而最令人心情微妙的是,他刚刚玩了一手糙得令人尴尬的权术。
是的,真是尬到不行的那种。
要知道帝国现在虽然没有“炒作”这个词,但这种概念却由来已久了,与之相近的词叫做“造势”,就是编一些类似于“刀兵点水工”、“莫道石人一只眼”、“大楚兴陈胜王”、“紫罗兰天下第一”之类的骚话四处传扬,阴谋者就会从中攫取隐形利益和好处,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种套路经过千年的演进,大家都玩得很纯熟了。
譬如某位德高望重、功勋显赫的当朝重臣因某些原因遭遇了朝臣的排挤和君王的冷落,他不甘心去政协养老,直接讨要权力面皮上又不好看,怎么办?造势啊,花钱买一帮市井闲汉四处发帖带节奏,说什么朝廷不公,讲什么官场黑暗,以至于英雄不得志,功臣徒伤悲,长此以往,大清药丸啊。
等声势造的差不多了,这位朝堂重臣就可以指使麾下马仔出面启奏,说民间舆论沸腾,友邦惊诧,都言帝国冷落功臣,搞得大家都很没面子,陛下您要顺应群众呼声,给予这位大人以重任,也显得我朝体制优越,陛下知人善用,如此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这边一起头,其他的政治盟友和事先做过朋友交易的临时盟友就会一拥而上地复议,然后与反对派当场大吵一架,吵赢之后顺势进逼,将皇帝迫到墙角,武殿研究决定一下,各方达成共识,陛下您盖个章,然后就妥了。
这才是比较标准的玩法和节奏。
群臣在政坛中混了许久了,对这套玩法心知肚明,所以此时才会觉得非常微妙且尴尬,因为神策上将的做法确实……很尬。
因为,没有马仔,没有剧本,没有安排,没有盟友。
——哇搞毛啊你前两天在帝都兴风作浪的甚至亲自出手砸了几个侯府的场子不少人还特么亲眼看见你把彻武侯家的几个名门供奉按在地上打啊!
——闹得这么大谁都知道你在造势啊一撅腚就知道你想拉什么屎啊!
——所以说你能不能走点心啊稍微掩饰一下不好吗!
——之前不是跟安卓庞籍他们唱双簧唱得很开心吗刚刚这番话你就不能让他们出头来讲吗为什么你要亲自说啊拜托你演得像一点啊!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神策上将孙朗,唆使部下在帝都散播流言造势,然后他本人亲自在朝堂提及此事,说陛下最近朝野物议汹汹,说您没有容人之量,俺寻思您得打爆他们的小脸蛋,不如直接给俺一个超牛逼的活来做。
太赤裸裸了,太直白了,太不加掩饰了,太糙了,太不走心了。
太猖狂了。
群臣的心情非常微妙。
他们先看了一眼神策上将,对方的背影是如此挺拔,就像是朝廷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这个强大而坚韧的男人就这样默默矗立着,给予大多数人一个沉默的背影,但很多人都能从这背影中汲取到力量,被对方的情感所鼓励,那种忧国忧民、俯仰无愧的精神感染着每一个人。
仿佛他刚刚所提出的建议毫无私心、完全是从国家利益出发似的。
他们又看了一眼陛下。
他们看到了帝国至尊那冷峻如山的面容,陛下的眼神就像是极北之海所飘浮的坚冰一样寒彻入骨,透着令人遍体生寒的冷意。
然后他们明白,孙朗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皇帝确实如吃了大便一般恶心。
确实如庞籍之前所担心的那样,皇帝对孙朗这两天的行动了若指掌却按兵不动,任由对方造势,确实是有所图谋,这个计策他早已经定下。
武举抡才,是帝国三年一度的武道盛典,对于一个以武立世的军事强国来说,其重要性与政治意义不言而喻,能够执掌主导一届武举不仅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还意味着无可计数的好处与利益,这是每一位有所抱负的帝国权臣所梦寐以求的……几乎无人能够拒绝它。
按照常理而论,他是绝对不会将这块肥美之极的肉主动丢进孙朗的狗嘴里的,别说是主动给了,就算孙朗使尽浑身解数想要染指,自己也绝对不会让他如愿……毕竟孙朗是危及江山社稷的最大敌人,自己作为皇帝,又怎么会让他增加自己的影响力与势力。
按照常理而论,是这样的。
但这次的情况超脱常理。
主导这一届的武举不再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了,而是极其致命的陷阱……尤其是对于孙朗而言,更是如此。
武举汇聚天下英才于帝都,过会殿二试,取士三百人,金榜题字,武华唱名,从此平步青云,将武艺卖与帝王之家,正式踏入官场。
而令天下武者最趋之若鹜的,是帝兵。
殿试三甲既决,从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到三甲的同进士出身,所有的武进士们都会被朝廷授予帝兵、从此便是天子门生,帝国以武立世,帝兵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然而……
皇帝望着孙朗,心中阴冷地笑着,怒火与仇恨交织,纵然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他犹自记得当年消息传来、自己失态到一跤坐倒在地的丑态,震惊之余就是极度的狂怒、悔恨与惶恐,这简直是身为人君的终极耻辱。
这个人,对帝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重罪。
孙朗……你终究要还的。
——虽然这样想,但他还是觉得非常别扭乃至恶心。
就像吃了大便一样。
前两日孙朗在帝都中兴风作浪、各种造势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数了,皇帝已经定好计策,一旦今日孙朗在朝堂上鼓噪,自己就可以顺势将武举这个包着蜜糖的毒药直接塞过去——主持武举,这是何等的荣誉与尊崇,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任何人都挑不出错来的。
而孙朗更是连拒绝的借口都不会有。
但纵然已经如此定计,但当孙朗几乎赤裸裸地讲出“我,孙朗,要权”这种骚话的时候,皇帝依然感到极端的不爽。
他甚至有些不安。
——难道说,你已经猜到朕的打算了?
不,不太可能,而且……你就算猜到又如何?
这一次,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孙朗,你做过的事情,是要还的,当年你对帝国犯下重罪,如今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皇帝想到这里,缓缓道:“上将军回朝已近一旬,再不委以重任,确实会有流言纷纷……如此,确实是朕有些疏忽了,不知上将军想要做些什么?”
孙朗立正道:“报告陛下!臣是帝国的一块砖,帝国哪里需要臣,臣就挪到哪里去!绝不会因为好处的多寡而挑三拣四!”
皇帝淡淡道:“上将军真是深明大义啊。”
孙朗笑道:“臣说的是真的,就算您让臣去养马,臣也没怨言。”
帝姬闻言狠狠地瞪了孙朗一眼,她听孙朗讲过魔改西游记,所以能够听懂此贼言语之中所隐藏的极为恶毒的政治隐喻。
但皇帝却听不懂,他不着痕迹地讥讽了一句:“以上将军的名声、功勋与才干,朕可不敢大材小用的。”
孙朗点头道:“臣就喜欢陛下这种心里有数的人。”
“……”
皇帝站起身来,上前两步,环视一圈满殿群臣,思忖片刻。
他刚刚见孙朗有备而来,心中确实有些犹疑,但最终,仇恨和野心依然压倒了一切,他想了一下那推演到天衣无缝的计划,想到了合作伙伴那信誓旦旦的保证,他为此苦思冥想了很多天,那确实是最适合对付孙朗的计划。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帝国至尊淡淡道:“大战得胜之后,朕大赦天下、开设恩科,取士而治,而上一次的正科武举发生在战胜之年的前一年,三年一度,算一算,新一轮的武举,日子也将近了……”
皇帝说话很慢,而且很有领导讲话的风格,不疾不徐,慢慢悠悠,而且东拉西扯先铺垫,从来都不直奔主题。
但他说到这里,不少人就已经脸色狂变。
闻弦歌而知雅意,做官最重要的一项技能就是察言观色,不仅要揣摩上司的心思,更要揣摩皇帝这个大老板的心思。
况且这次皇帝的意思非常明显。
他提到了武举……只此一点就够了。
许多目光集中在了孙朗身上。
有惊讶,有欣喜,有疑惑,更多的是敌意。
武举的意义实在是太巨大了,所蕴含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主导一次武举,完全可以让孙朗这个阔别朝堂两年、错过凯旋之日论功行赏的重臣名将结成异常紧密的关系网络,一举弥补其不稳的根基。
要知道,孙朗当年就是功盖六军、冠绝当世的绝代名将,纵使这两年帝国刻意淡化打压,可两年的时间实在太短,短到不足以让他被彻底遗忘,短到一次武举就能令他重振当年的赫赫声势。
在政局稳固平衡、利益早已分割完毕的朝堂之中,一个失踪了两年、重新强大起来的庞然大物必然要抢夺别人的既得利益,只此一条,就能收获无穷的敌意和无数的潜在敌人。
甚至足以立刻破坏孙朗回朝之后特意建立起来的相对友善的氛围,令不少保持中立的人对他采取敌对态势。
当然,很多聪明人在惊讶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这是陛下的离间之计吗?确实是很有效的方法,可会不会太过冒险了?虽然达到了离间的目的,但却将武举的主导权交到孙朗手中,给予对方弥补根基、发展壮大的绝佳机会……
在这一片死寂的沉默中,皇帝继续道:“这一次的武举,是大战之后的第一次正科考举,帝国结束战事,万民休养生息,我们从大战之世转向休息之世,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朝廷的治策从全面战事转向与民生息,所以,这一次的考举意义重大,朝野在看着我们,外域诸国也在看着我们……”
九五之尊的目光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孙朗身上。
他问道:“神策上将,孙爱卿,你才华绝世,你功勋赫赫,你有足够的威望,你的能力朝野皆知,你为帝国立下数不清的大功,天元大战又是在你手中终结,朕以为,战胜之后的第一次正科武举,主考官非你莫属。”
皇帝的脸上流露出了诡异的笑意。
“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君臣目光交接,孙朗的脸上一派天真烂漫的微笑。
但还没等他说话,就有人大喊道:“此事万万不可!臣反对!”
已经有人跳出来了。
而一阵阵嘈杂喧哗的声音也响起来了。
皇帝心中得意地笑着。
从现在就开始吧,咬吧,孙朗,你该尝尝举步维艰的滋味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