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还有谁?
图穷匕见。
经过激烈的交锋与耐心的铺垫,孙朗终于露出了他的獠牙。
皇后已经踏入了后土最顶尖猎手的致命陷阱之中。
稍不留神,便是十面埋伏。
“皇后完全不是孙朗的对手……这是陛下的失误吗?”
不少人的心中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孙朗这一招确实堪称凌厉凶狠,正中对方要害,而且非是奇谋偏锋,而是堂堂正正之击,令皇后无从闪避。
打的旗号是“将清白还给我们的君主”。
做的事情却是强迫皇家开放一切秘密供外朝调查审阅。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皇帝并不清白,又当如何?
结果毫无疑问,因为今日朝堂之上,孙朗已经喊出了换皇帝的口号,这几乎已经等同于宣战布告,若有机会,他一定不会手软。
或者说,这就是他所期望的结果,这就是他所预见到的结果。
大臣们望着站在殿前、顾盼自若的孙朗,心中同时一动——天元六军,以战帅胜率第一、从不打无把握之仗,他如此信誓旦旦,从容布置以待此惊天一击,是不是已经胜券在握?也就是说,陛下他真的……
皇后厉声反对道:“这是犯上!只为了这不可尽信的谣言妄论,你就要大张旗鼓地调查你的君王吗?”
“灵木黎就算真的说出了那样的话,也多半是他栽赃嫁祸、诬陷陛下,如今陛下遇刺,就是明证!你作为大臣,应当为君王分忧复仇、奋力追击擒拿钦犯,而不是趁着陛下昏迷,在这里争权夺利、大放厥词!”
真让这所谓的联合调查组搜查内宫、阅览皇家绝密,那皇家的面子又要往哪里搁?君权从此便低臣权一头,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孙朗笑了笑:“皇后娘娘,臣真的很相信陛下,臣愿意相信陛下光明磊落、不做谋害忠良过河拆板的昏聩暴虐之举,真的,否则的话,臣早在大荒山事后就扯起反旗了,如今肯回帝国为官,恰恰就是信任与忠诚的终极体现,对不对?而今说是要调查,其本意也是还陛下以清白……”
皇后恨声道:“你若是相信陛下的清白,又为何要调查他?”
孙朗淡淡道:“臣只是怕有人不服。”
当朝国母厉声道:“陛下牧守世间,战胜天魔,一代明君,垂于千古,怎么会做这些昏聩愚行?堂堂天子,圣德普照,万民敬仰,光明磊落,普天之下,四海之间,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不服?有谁不服?”
神策上将轻声道:“有一个三朝元老,忠诚一世,至死不悔,却被猜忌、利用、排斥和牺牲,他人虽死,臣却替他不服。”
“有一个纨绔子弟,无才无德,贪花好色,愚蠢粗鄙,不堪造就,一夜之间竟能脱胎换骨、执掌火曜圣剑,最终死在臣的面前,臣不是为他鸣不平,但天下间的武者日日苦修不辍,是为了攀登最高的顶峰,他们将七曜剑圣作为人生的最终目标,虽历千辛万苦而不悔,为的是一个虚无缥缈接触圣剑的机会,而这个机会,被一个愚蠢之辈轻而易举地触碰。”
“臣为这些武者的辛苦、汗水、执着与不屈感到不服。”
“还有一个……”
他还没说完,皇后就冷笑道:“说到底,还是你一个人不服……”
“非也!”
一声断喝响彻朝堂。
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京兆尹包希仁越众而出,他无视满朝震惊的目光,大声道:“臣也不服!律法之下,众生平等,事关国体,事关社稷,纵是人君天子,也不能置身于事外!天子嫌疑,绝非空穴来风!”
“说得好!”
武御史庞籍出列,大声道:“臣也不服!”
“不服!”
“臣亦不服!”
严嵩,安卓,马士英,潘美……一个个人站了出来,一声声坚定的断喝响彻金殿,连绵不绝,声震四下,撼动着旁观者的心灵。
他们明明只是孙朗的同党与羽翼,而今的附和也不过是正常的操作,可众人眼观之、耳听之,却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因为庞籍等人的脸上,闪耀着一种光芒。
这并非是一个政治集团的成员附和其首脑的决议与主张,而是一群人追随着领袖在做正确的事情,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坚信自己正在做正确的事情,因为从天元时代开始,他们就这样战斗着,一直如此。
狄怀英看着昂然而立、面色无惧的包师弟,片刻之后,哑然失笑,随即上前一步,大声道:“大理寺少卿狄怀英不服!”
最初只是孙朗的旧部,但京兆尹包希仁这个公认的君子动摇了很多人的想法,正如他之前所承诺的那样,这个国家最清正廉洁的官员将自己从政生涯以来所积累的名声与信誉作为砝码,落在孙朗这一端的天平。
随即狄怀英的表态令众人想到了另一层问题。
两者都是武侯的弟子,可以将其视作武侯政治理念的继承者。
这是否意味着……
不少人的心思被动摇了。
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而已。
先是六七品的小官,或年轻气盛,或升迁无望,一时热血上涌,愿附上将军尾翼,来搞一个大新闻。
然后是在战争时期与孙朗亲近的旧交盟友。
以及擅长把握机会的聪明人们……他们已经看到了某种端倪,赌徒们从来不惮巨大的投入,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回报。
不服的人越来越多。
皇后脸色铁青:“了不起啊,神策上将,一呼百应,权倾朝野!”
孙朗平静道:“这叫公道自在人心,不要冷笑,皇后娘娘,说句您不爱听的话,对付您,我一个人都嫌伤害溢出太多,完全用不着群殴的,说实话,他们会跳出来,我也没想到,不过呢……”
他回头一笑:“这感觉其实也不错。”
众多大臣的会心一笑,越发映衬出娘娘脸色的难看。
独木难支。
她甚至产生了后悔退缩之意,这样被动的局面,这样恶劣的形势,这样强劲的敌人,凭她一个人,又怎么会是孙朗的对手?
——你让我这么做、这么说,可这样的结果,你料到了吗?
孙朗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顶尖武将的战争嗅觉,在最合适的时机向着敌人发动致命的突袭,他淡淡道:“皇后娘娘后悔了吗?广招朝野能人、医治陛下伤势,究竟是谁给你出的这个馊主意?你所等待的人是谁?”
皇后猛然惊醒。
她看到孙朗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她看到群臣审视玩味的目光,毕竟是当朝国母,虽经挫败,智商犹存,她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保守这个秘密,否则的话,一切就全都完了。
她厉声道:“一派胡言!陛下伤重昏迷,太医无能,少府束手,我关心我的夫君我的君主,要广招朝野能人诊治陛下伤势有什么问题吗?这内宫之中,又有谁能够指使本宫行事?”
孙朗连连点头:“是啊,这帝国之中,又有谁能够让七曜剑圣卖命?看来臣所猜测的确实没错啊,这帝国之中隐藏着一个可怕的怪物,拥有胜过陛下的权力与手段,操纵着一切翩翩起舞……”
皇后勃然道:“孙朗,你不必阴阳怪气,有话就直说!哼,本宫是看出来了,你无非是仗着陛下昏迷,所以飞扬跋扈、为所欲为!”
孙朗讶然道:“瞧您这话说的,是您趁陛下昏迷之际主政,然后不顾是非大局,公然嚷出灵木黎刺驾之事,又百般逼问臣大荒山前事,臣无可奈何将当年的事儿讲出,当然要有所行动,这个秘密已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无论如何,臣都要采取行动,这一切都是皇后的过错,怎么又骂臣了?”
皇后完全说不过他,只得发狠道:“本宫拿捏不住你,等陛下苏醒主政,他一定会跟你算今天的账!”
孙朗毫无惧色,欣然点头:“好,好,如果巨臣今日的所作所为能气得陛下加速醒来,那也不枉我的付出与牺牲了——话说皇后娘娘,您一直嚷着要找外面的人来治陛下,是不是知道有人能够治好他的伤?”
这人说话恁的可恶!
皇后愤怒道:“本宫又不懂卜算,怎么会如此确信?”
孙朗微笑道:“那咱们日后便见分晓。”
三言两语间,已经将皇后娘娘满身满脸抹满了翔。
他这么一嚷,事情就变得非常微妙了,一旦皇后从外面招了个神医能人的进宫诊治,陛下转眼便痊愈大好,那就印证了孙朗今日的话语,显出这一切都是皇帝准备好的剧本,令皇帝的处境非常尴尬。
不然的话,就烦请陛下继续在床上躺着吧。
皇后数次吃瘪,自知全然不是孙朗对手,她算是生性坚韧之辈,更不愿在孙朗面前示弱,兀自进行着最后的努力:“天策上将!汝身为皇家帝姬,也是国朝一品名将,难道要坐视皇家声誉蒙尘、让外臣在宫中横冲直撞吗?”
然后她又看向李建成:“太子!你身为皇储,是陛下赐你如此权位,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父皇受辱吗?”
帝姬这边没什么问题。
重点是太子的想法。
孙朗看向了李建成。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太子殿下常年被裴矩和王珪两个顶尖谋士念叨,早已经得了选择困难症,很不擅长做选择题。
如今他面前又摆了一道选择题,难度比之前所面对的问题都大了许多。
而且是他独自来做这一道题。
他引以为心腹的裴矩和王珪并不在身边,他得不到提示……哦,反正结果应该也没差,那两个家伙肯定又各执一词,每个人都说的很有道理,两个人的意见都是对立的,从来都没有达成过共识。
还是要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作为太子,他已经洞悉了皇帝拿他做棋子的图谋,所以投入孙朗的怀抱,从这一点来看,他巴不得这个联合调查小组成立,然后由孙朗出面大闹大杀一通,揪出斑斑铁证不计其数,将他的父皇一脚踢下皇位,由他李建成继任大统——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的展开。
但与此同时,他又在恐惧和犹疑。
因为孙朗的表现太强势了,而且这个所谓的联合调查小组一旦成立,就意味着臣权首次压倒了君权,由大臣联合对皇帝的秘密行为进行调查,若有不法不德之事,废立就在眼前,这是何等无法无天的行径。
政治就是这样,某件前所未有的事情只要发生了一次,就会成为传统,就会有照葫芦画瓢的第二次……
那问题来了,如果有第二次的话,会是谁来承受?
这关乎他李建成的根本利益。
所以他感到犹疑。
毕竟李建成就是这样的人。
帝姬也发现了太子的异样,她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孙朗。
——你选中的人也不怎么样啊。
孙朗淡淡一哂:“首先皇后得明白,我们没有不尊重皇权的意思,正如这个联合调查小组,主导者一定是太子殿下,我们进入内宫搜查,也会在太子的许可与全程监视下进行,甚至少府、内宫与陛下麾下的秘密组织的管理权和主导权,也可以先行交给太子殿下整合整顿,再由我们进行排查……”
太子殿下的狗眼亮了起来。
不用裴矩和王珪提示,他此时也知道应当怎么做了。
他猛然躬身道:“母后放心,儿臣必不会损皇家与父皇的颜面!”
“至于联合调查小组的其他成员,一定要囊括皇家的优秀人才,譬如帝姬殿下,也要涵盖朝中的各个派系,要做到公平公正,更要像皇后娘娘所主张的那样,坦坦荡荡,堂堂正正,事无不可对人言,所有的调查结果都要拿到朝中公示,要让所有人都看到听到……”
皇后大喝道:“本宫不同意!”
“我听见了。”孙朗点头,然后转过身来,向着群臣发问,“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