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剑出镇国。
武道传说。
后土剑圣。
武林的神话，英雄的顶峰，以一己之力扭转劣势，终结旷日持久的天元大战，再也没有比这更加辉煌的成就。
被天下人所仰慕和称颂的英雄。
威名甚至传扬海外、被四国之夷所敬畏崇拜。
这份功业，必将久远流传于后世，乃至演变成神话传说吧。
——隐藏在重甲之下的“人”露出了讥诮的冷笑。
这就是人类啊。
维系着国家与文明的本质是谎言，是虚假，一小部分人通过暴力和说谎来控制和愚弄大部分同族，持续不断地掠夺财富以满足自身的欲望，从古至今都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无知而可悲地活着，生活在谎言之中。
生活在谎言之中其实还不是最悲哀的。
更悲哀的事情在于，哪怕意识到了生活在谎言之中的事实，弱小而可怜的被统治者们也没有反抗和改变的力量。
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所谓镇国剑圣的英雄传说只是人为编织出的谎言，而这个谎言所要掩盖的，则是更加卑劣阴暗的罪行。
而他们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一群卑微而自私的蝼蚁，只要不影响到他们的生命与安定，又怎么会在意他人的苦难与世间的不平呢？最多嚷嚷两句，口头谴责一番，过一段时间就会将一切抛之脑后，追逐坊间与瓦舍的流言，追捧青楼与梨园的佳丽。
这些被统治、被欺骗、被掠夺的麻木的人们，从来都不是敌人。
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
那是一柄被它亲自打磨出的神兵利器。
它亲眼目睹着那个少年的成长，看着他从懦弱变得勇敢，看着他从阴郁变得开朗，看着他从卑微变得强大，它日以继夜地锤炼着这把剑，为之花费的心血和精力远胜于为其他的儿女所付出的。
那是它最得意的作品。
也是它最致命的敌人。
“后土剑圣”沉默地前行着。
它披挂着厚厚的甲胄，以重盔覆面，无人能看清它的相貌，但它的身份却广为人知，当年天元功成，诸将班师回朝，就是这副铠甲踏过帝都灿烂的花海，在民众的欢呼与崇敬中踏上荣耀的高台。
那是这个国家的英雄，那是这个世界的英雄。
呵，英雄。
路上响起了惊呼声，有人看到了后土剑宫的排场，有人认出了它的身份，随即这惊呼犹如投入空谷的石子，荡起了巨大的回响。
镇国剑圣。
这四个字是有魔力的。
行走者驻足，商贩放下了生意，连达官贵人也停下了轿马，人们看向这里，面露激动之色，因为人是群体生物，处于集体之中的时候，分辨力、理性与意志力都会令人瞠目地急速下跌，变得极其感性。
容易被其他人所裹挟。
于是欢呼声越来越大，有人在大声致意，有人泪流满面，更多的人则是自发跟随在剑宫的队伍之后——在后土剑侍的带领下，诸多剑子擎剑阔步，追随在剑圣大人的身后，这严肃的场面令众人意识到有大事即将发生。
是的，大事。
“后土剑圣”隐藏在面盔之下的脸依然毫无表情。
它的弟子，它亲手打磨出的绝世神兵，它为自己竖立的最大敌人，它从对方的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
当日大荒山中，灵魂的交锋，不顾一切地厮杀，精神的世界中展开了凶险无比、刹那永恒的对决，两个异域的亡魂看到了彼此灵魂中的很多东西。
它从孙朗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后土剑圣”微微转头，看向了人群中的某个人，那是一个身穿绫罗绸缎的贵妇人，正挥舞着手帕，声嘶力竭地尖叫着，在察觉到剑圣大人的注视后，那个女人露出了狂喜而幸福的神情，仿佛受到了神明的垂青。
“剑圣大人”微微颔首。
女人越发疯狂，甚至不顾周围婢女下人的阻拦，提起华贵的长裙，跟在了越来越多的追随者的身后。
人民群众有着极为强大的力量，这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可在大多数情况下，水是覆不了舟的，除非有狂风、暗涌之类的外力。
就像大多数情况下，人民群众的力量只是一盘散沙、汇聚不到一起，就算汇聚到了一起，也会被阴谋者利用。
是的，群众是盲目的，是需要引导的，是可以利用的。
就像现在一样。
——这是孙朗教给他的东西。
他确实学到了很多，而且可以学以致用，镇国剑圣的身份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就意味着巨大的声望与号召力，足以汇聚大势。
足以，帮他摧毁一切。
“镇国剑圣”沉默地前进着。
他的目标是承天门，不是潜入，是正大光明的莅临。
听着耳边的欢呼声，看着越发汹涌的人潮，“镇国剑圣”的心中升起了极为奇妙的念头，他觉得这一切很是滑稽，人们追随着一个虚假的英雄，为此深信不疑，他们被利用，盲目的热诚一往无前，而锋芒所指，却是真正阻止了神州浩劫、天下陆沉的英雄。
而这个英雄是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可怜人，他起初不过是个懦弱的可怜虫，生活在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转眼被投入血与火的深渊，他承受着本不该由他承受的痛苦，为这个与他无关的世界而战，就算是在大荒山中陷入了绝望的疯狂之中，也完成了击溃天魔的壮举。
这个国家，这个世界，被这样的人拯救了。
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感谢他。
这一切，简直滑稽得令它发笑。
但说到底，这个虚假而无聊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完全没有一丝希望，它早就该毁灭了，在很久很久之前。
如今这个世界将背负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作为一个舞台，作为一个战场，延续尚未结束的天元之战。
交战的双方，是两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
孙朗。
我等待了几百年，才等到了你，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我教导了你，我锻炼了你，我成就了你。
而你也教导了我，你也将成就我。
让我们开始吧。
仅仅，只是开始。
厚重雄浑的帝兵辉芒绽放，在众人惊喜与震撼的惊呼声中，后土圣剑由虚凝实，牢牢握在了镇国剑圣的手中，传说中的英雄向天举剑，矫矫剑芒通天彻地，震撼着整个帝都，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目光。
后土剑圣挟大势而来。
承天门外，众人也看到了这道通天彻底的剑气锋芒。
太子殿下的表情变得非常难看，就连太子府麾下群臣都露出了动摇之色，更别提忠诚完全不必考虑的禁宫宿卫们。
毕竟镇国剑圣的名声实在是太过响亮了，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种目的，与这位传说中的英雄刀剑相向，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疯狂的主意。
太子殿下偷偷斜眼，望向孙朗。
若不是刚刚孙朗四曜灵力齐出的场面太过震撼，李建成说不定早就已经怂了，此时的太子殿下还在懵圈，他是有见识的，那四道灵力确实做不得假——可问题来了，火曜甚至金曜都罢了，水曜和土曜是怎么回事？
但那样的场面，确实给了他一点底气与希望。
他小声道：“老……老师，要派人阻拦吗？”
已经有斥候探马回报，浩浩荡荡的民众随着后土剑宫的队伍而来。
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拦个屁。
要是激起民变乃至造成死伤，他这个太子的名声就别想要了！
裴矩等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孙朗口中说出一个“拦”字，他们就准备拼死劝谏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孙朗把殿下带进坑里。
可不拦的话，该怎么办呢？
太子这些日子以来之所以能在朝中呼风唤雨，全都是因为陛下昏迷、无法视朝，而今后土剑圣亲至，一旦他进入宫中，“治好”陛下，那如今的大好局面就会立刻宣告终结，甚至会招致陛下的反攻倒算。
可如果拦的话……究竟怎么才能拦下这样一位大爷？
大家的目光都看向了孙朗。
事到如今，只能依靠神奇的孙朗了。
但愿他这一次依然能够力挽狂澜。
孙朗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学得不错。”
太子殿下愣道：“什么？”
“我说它学得不错，竟然学会发动群众了，真是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神策上将淡淡道：“不过也不出我所料，他果然f2a过来了，但没关系，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正面对攻，我还没怕过谁呢。”
他抬头望向天空，炽烈的锋芒从体内浮现，荧惑之剑的剑芒化作喷涌的火焰灼烈天际，与另一道土曜的剑气柱两相呼应。
后土剑宫的队伍已经接近承天门外。
为首的是身披重甲的剑圣，其后是宫中剑子，再就是各路百姓人民。
而拦在这洪流面前的，只有一人一剑。
“止步！”
声音平静却渺远，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队伍依然沉默地前行。
“止步！”
声音大了几倍，犹如惊雷轰响，蕴含着不可侵犯的凛然。
剑子们犹豫了一下，百姓们都放慢了脚步，可队伍最前的那个人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前进，这给予了所有人以继续追随的勇气。
“止步！”
剑气纵横，如凤凰横空，灼炎的剑芒化作瀑然飞射的流火之光，刹那间奔行数百丈，掠过人群头顶三尺，在上空咆哮不休，毁灭一切的暴虐力量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感受到最直观的震慑与威胁。
“前方便是承天门户，天子御前，非大臣不得入，非传召不得入，尔等小民，聚众冲击皇城，是何居心，不怕死吗！”
蕴含着无上功力的音吼振聋发聩，再加上之前那剑芒的威慑，扑熄了大量冲动的火苗——暴力与恐吓，向来都是对付屁民的法宝。
一名热血激昂、崇拜镇国剑圣的剑子大喊道：“镇星剑圣在此！”
孙朗抬起圣剑，锋芒所指，炎力四溢，他漠然道：“荧惑剑圣在此，汝身为剑子，须知剑宫规矩，剑圣当面，有你说话的份吗？”
那剑子大概还在热血激昂中，刚想顶嘴，率领剑子们的剑侍郑英招立刻移形换位，反手扣住这蠢货的哑穴，将他的作死扼杀在了嗓子眼里。
孙朗眼睛一眯，心中淡淡一哂。
妈的，可惜了。
后土以武立世，强者为尊，规矩森严，尤其在剑宫之中，上下尊卑不可逾越，区区一介剑子，敢介入两位七曜剑圣的对峙中大放厥词，便是被一剑杀了，朝野物议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如果在这时候动手杀这不长眼的二逼，就能逼得这“后土剑圣”出手了。
一旦动起手来，他就赢了一半。
若是对方忍耐下来，他自然还有后招。
来吧，来吧，动手吧。
孙朗眼中闪烁着讥诮的光。
正面对攻，他从来就没有怕过谁……就算是你，也一样的。
但“后土剑圣”依然一语不发。
他沉默地前行着，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足以让他驻足。
“止步。”
孙朗平静道：“皇宫大内，闲人止步，亮出你的身份，说明你的来意。”
“后土剑圣”恍若未闻，继续前进。
怎么，玩沉默？一语不发？担心玩嘴皮子玩不过我？怕被我抓住把柄？
你想多了，不说话，反而更好。
“先皇显圣钦点荧惑剑圣，天元武勋，受封神策上将衔，陛下临危托付太子太师，本人孙朗，在此对你做出警告，止步，亮明身份。”
“剑圣大人”身后的群众们露出了不忿之色，镇国剑圣是所有人的英雄。
“这位可是镇国剑圣大人，你不认识吗！？”
不知谁在人群中大喊。
孙朗冷冷道：“我不认识，因为我看不到他的脸，如果仅凭一柄圣剑就可以相信他的身份，那我可以告诉你，今日朝堂之上，皇后娘娘亲口证实，刺杀陛下的人正是传闻已故的木曜剑圣灵木黎，万一你们这位镇国剑圣意在刺驾，那陛下驾崩之后，随他前来、为他作证的人都要诛九族。”
他提高了声调：“现在，谁要为他作证？”
木曜剑圣刺君。
爆炸性的消息引起了轩然大波，还有恐慌。
一时之间，消息不灵通的平民们都为之震惊惶然……他们是被欺骗的被统治者，生活在谎言之中，一点真实的消息流出，就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谁要为他作证”的询问已经被选择性的忽略了。
“再不止步，就视你为不怀好意的乱贼，百姓为证。”孙朗剑锋前指，“警告只此一次，勿谓言之不预！”
“后土剑圣”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是镇星剑主。”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前来救治陛下的伤势。”
“那么……”孙朗淡然道，“摘下你的面具，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