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敌人
“请皇后移动凤驾,率我等探视孙朗。”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不行!”
皇后久居内宫,缺少政治智慧,又身为女子,先天生理构造不同,所以不明白能屈能伸的道理,一听此言,哪里肯依?
他妈的,孙朗这厮一看就知道是在装模作样地拿捏作态,本宫难道还得自行凑上去卖好?不行,坚决不行。
娘娘怒道:“横山侯!孙朗称病,显然是心虚躲闪、推诿避让,他弃家国大事于不顾,视社稷安危如儿戏,理应下旨怒斥、重重责罚才对!”
田镶神色自若道:“臣素闻耳听是虚、眼见为实,娘娘未见孙朗,还是不要随意空口议断大臣,免得寒了忠良之心。再者,就算孙朗真的是在装病推诿,娘娘凤驾莅临探望,也能显皇恩浩荡,以德服之,能愧其心。”
皇后愤然道:“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心奸腹黑,如何能愧其心?”
此言一出,众人暗暗点头,皇后纵有偏见,这话倒是没什么错处,他们实在想不到,天底下有什么事儿能让孙朗这种人感到羞愧。
但想归想,说出来就不好了,政治么,大家都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听田镶继续劝道:“娘娘容禀,天家行事,无论雷霆雨露,皆是堂堂正正,孙朗越是卑鄙无耻,皇家就要越光明磊落,他称病在家,娘娘便亲自拜访,他自言受屈,娘娘便屈尊探望,如此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他若继续撒泼混赖,也难当天下悠悠之口……”
皇后依然闭口不语,但神色已有意动。
“娘娘是否心有忌惮?请勿忧虑。国后玉趾亲临,乃是天恩浩荡,岂容孙朗撒泼,他若是对您出言不逊、嬉皮笑脸,臣第一个不放过他,放着殿前同僚都在,孙朗若敢胡来,得过我们这一关。”
田镶拍着胸脯保证道:“您大可放心!”
皇后心念转动,依然心有不快:“听闻这贼子宿眠于妓馆之中,十分轻佻放荡,本宫怎能去那腌臜污秽的地方……”
娘娘您可拉倒吧,铜雀台里您也占着股子,被孙朗一脚踢下楼摔死的大掌柜还是您的族人,那地方腌臜污秽,从那地方流到您手里的钱就干净吗?
众人心中暗自腹诽,又见田镶面色不变,看向那传讯的太监。
宦官已知其意,低眉顺眼道:“启禀娘娘,神策……孙朗今日已然离开铜雀台,入住工部修缮完毕的神策上将府……”
皇后一怔,随即咬牙道:“必有阴谋!”
田镶躬身道:“请娘娘移动凤驾。”
最后还是被说动了。
毕竟田镶接二连三地抛出大帽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皇后实在难以回绝——她有听政之权,既代表天子,就得替天子行事,臣子称病不出,皇帝必要遣使问安、赐以汤药,若对方是当朝重臣,又有谋国大事,那皇帝御驾亲出问计,也是君臣相得的美谈。
而今事关日曜大事,孙朗既为国朝上将,又以受害者自居,还自称委屈悲伤又无助,嘤嘤嘤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做皇帝的如果不上门去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着实说不过去。
不过皇帝陛下也嘤嘤嘤地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太子又他妈的信不过,扇大耳刮子的事儿就只得皇后出马了,尽管她也老大不情愿的。
国后出行,虽要精简车马、低调行事,但毕竟是一朝皇后,再精简也精简不到哪里去,内宫震动,宫人调遣,当朝一品重臣们闲坐堂中,静待皇后凤驾起行,他们也要一起跟去的。
横山侯坐在一边,悠然饮茶吃糕,昌国侯等人围坐在他身边,面色有些玩味,昨晚他们一道抵达铜雀台、联手制住卫羲和,也与孙朗对面交谈,也都听到了孙朗的那个提议。
几人联手布下传音入密气场,确保交谈的隐秘性,广宗侯低声道:“你倒信得过他,居然帮着他诓骗皇后,方才的说辞,也是孙朗教你的吧?”
横山侯不说话。
齐敬侯皱眉道:“我思来想去,也搞不懂他的用意,让皇后去他府邸,众目睽睽之下,他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皇后对他成见甚深,简直恨之入骨,娘娘与陛下夫妻一体,与孙朗更是全无转圜妥协余地……”
田镶摇头道:“我也不知。”
昌国侯说道:“那你就这么信任他?他挟旧怨而归,煞气凝而不漏,显然积存于心中不得舒缓,一旦爆发出来,必然惊天动地。”
“大荒山之怨,是有功反招杀身,是昔日同袍拔刃,久怨成毒,腐蚀心灵,扭曲心魄,我知你与他旧时相交莫逆,可人总会变的。”
“你看天元功成不到两年,朝廷封赏有功将士,军中英雄俱封官得爵,一时富贵就忘却昔日义气,短短两年,许多军将已露骄奢霸道气象,富贵尚且如此,怨恨又当如何?他在外流落两年,日日咬牙切齿,夜夜辗转反侧,又要变成什么模样?”
田镶默然不语。
昌国侯拍着他的肩膀:“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昨日已经与你说过了,赤练炎之死一定与他脱不了干系,镇国剑圣与灵木黎之事更是透着许多蹊跷,而昨晚卫羲和突然发疯,究其根源,也是孙朗先去皇宫寻衅引来了卫氏兄妹,沈瑶花消失无踪,多半也是被他掳了去……”
田镶突然道:“不必再说了。”
昌国侯默然,其他几人亦是默然。
“确实没什么好讲的,但这个世道,是不能讲理的。”
昌国侯轻叹道:“自他回京之后,屡屡掀起风浪,我等作壁上观,主要是为了借他的手段削一削陛下的气焰,其次,大荒山之事,我辈亦有义愤,让他出出恶气,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这一切都得有底线。”
他目视田镶,正色道:“纵然孙朗有千般委屈、万种道理,也不能动乱这个国家,他若是为了一己私仇动摇社稷、崩塌国本,令天元战果不再,令帝国重燃火光,那他就是国家之敌,天下共击之……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田镶缓缓道:“我知道,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不会手下留情。”
昌国侯面色微变:“可他现在……”
“卫羲和发疯,我相信不是他做的。”田镶说道,“他如果有这个能耐,怎么不让太阳剑圣在宫中发疯?若是卫羲和暴起刺君成功,陛下龙驭宾天,太子建成继位,他就能以权臣之身执掌朝纲,何等痛快。”
昌国侯语塞,这确实无法解释。
“再者。”田镶说道,“从他回京开始,搅动诸多风雨,看似热闹之极,可深究根源,就能发现一件事情——他每次虽然闹得很大,但其实保持了非常的克制,没有趁机揽权,也没有对政敌落井下石,甚至陛下昏迷的那阵,他也没有以雷霆手段行权臣之事,他根本连想都没想。”
昌国侯道:“那是他忌惮朝野物议……”
“既然忌惮朝野物议,又怎么会让卫羲和发疯、将事情闹成现在这样?”
昌国侯不能答。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孙朗是无辜的,我相信他。”
昌国侯摇头道:“这事儿无辜,不代表……”
田镶垂下眼帘,掩盖住瞳中慑人的寒光:“不,这件事无辜,就够了,乐兄,你灵慧天成,善于纵览全局,可着眼太多,容易忽略本质,田某性情呆板、脑筋迟钝,无法一心多用,做事只能一件一件去做,想事情也只能一件一件去想,我所想的,只有卫羲和发疯的事。”
“既然不是孙朗做的,又有谁能够让堂堂太阳剑圣当场疯癫?”
“孙朗昨晚言辞诡秘、煞有介事,显然洞悉一些内情,他之前时时保持克制,志不在财富权柄,没有打击政敌、排除异己,也没有抢班夺权、确立威信,那他要做什么?战场之上,若有将领无心计算首级战功,也不掠夺战利品,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他认为战斗尚未结束,他还有敌人。”
“由此事再看先前,赤练炎一介纨绔,竟得圣剑,滑天下之大稽,灵木黎岁星剑主,悍然刺君,更是骇人听闻,镇国剑圣两年不摘铁面,匆忙出关兵解而死,无有遗书,更无传承,何其仓促,更像是主动赴死,再看数月之前,白羽威堂堂太白剑主,三朝元老,竟死得无声无息。”
田镶平静抬头,环视左右:“孙朗的敌人,到底是谁?谁能够肆意玩弄七曜剑圣的性命?我竟然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
“是谁?”
众人皆不能答,但各自却沉吟,眼中流露出了些许的不安。
田镶神目电扫,将周围数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仔细记下。
“且看孙朗如何行事吧……若是为了家国社稷,我愿意帮他。”横山侯沉声道,“今日皇后移驾拜访,就是一个机会,孙朗到底要如何行事,我等且看着吧……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