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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爱国者
劲风扑面，帝姬被吊在空中，拖拽着向着远方飞去。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四肢百骸由于用力过猛而酸胀不已，如今的天策上将狼狈不堪，简直大大失仪，但她实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她任凭赵云龙揪着她，仿佛提着一扇猪肉，她不反抗也不说话，不挣扎也不出声，四肢垂下，眼神呆滞，而心中却波澜涌动。
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地从脑海中晃过。
小时候，皇帝教她习武识字，抱着她处理朝政，给她讲驭下之道，带着她巡猎，带着她上朝，告诉她人是有三六九等的，而她生来就注定高贵。
长大后，天魔来袭，她作为皇室成员，披甲上阵，为父皇与家国浴血拼杀，她经历过深宫的诡计，经历过血腥的厮杀，皇帝那倾注心血的精英教育早早地取得了成效，凭着天资与努力，她已经成长为了真正的人上人。
铁血与决断，舍弃与牺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上位者当百无禁忌，皇帝这些年的教导润物细无声地改变了她的三观和思想，她以公正和严明统御着她的军队，以权谋与黑暗确保着自己的权力，她做了许多对的事情，也做了许多错的事情，可在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什么恻隐和软弱。
她早已硬起了心肠。
这是她从小就接受的教育。
她并不是是非不分，她也知道对错，可世事不能只论对错，对错只是表象，而表象之下的得失与取舍，才是她该着眼的问题关键。
这就是她行事的准则与信条。
然后她遇到了孙朗。
孙朗。
事实如此玄奇，命运如此多变，谁能想到来自两个世界的不同灵魂有了相见的可能？她想到了过去的事情，在繁复无比的剑阵图录中，在贾瑛的尸体旁边，在后土剑前，一个奇装异服的短发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她想起了与孙朗相处的点点滴滴，起初只是将他作为一个姑且一用的容器，可对方的坚韧与资质却吸引了她的关注，那个怯懦孱弱的家伙居然适应了残酷的战场，而且还守住了本心，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与帝国截然不同的国家，他有一脑子的奇思妙想，以及足够灭族一千次的大逆念头。
她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这个人真的是不一样的人，他的很多想法，他的很多建议，他的坚韧，他的宽厚……与帝国人真的很不一样。
可偏偏……就是因为他的不一样，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她记起了过去的事情，大荒山之战爆发前的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无法入眠，她依然能够记得那一晚失控的心情……她曾经做过无数的舍弃与决断，早应该心如铁石，可那一晚她重新品尝到了即将失去的滋味，仿佛变成了一个软弱无助的小姑娘，即将失去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但这是为了帝国。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
她已经做出了无数次决断与取舍，这次也不过是寻常。
本该如此的。
但却没有如此。
大荒山的失败令一切都改变了轨迹，帝国损失了大量的精锐，更是埋下了动荡的种子，她努力说服着自己——没有错，这个决定并没有错，之所以出了差错，只是因为失误与意外，而非什么因果和报应。
她咬着牙，贯彻着本心，无论挫折还是磨难，无论非议还是嘲讽，都无法阻挡她前进的脚步，她与孙朗早已经成为敌人，对方也成为了威胁帝国的最大变数，她发誓要竭力消灭这个变数，为帝国赢得未来。
可那一晚皇帝所展露的狰狞面目令她大受打击，短短十余天，皇储，圣剑，伪装，令人目不暇接。当信赖与默契不复存在，她着手调查曾经最敬爱的父皇，然后便骇然发现，这些年来，皇帝瞒着她做了太多太多事情。
在那个时候，她依然可以说服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了这个国家而战，无论对手是谁，无论他打算做什么。
但这种坚持在如今看来，竟是这么可笑。
金殿之上，皇帝歇斯底里，彻底露出了冷酷残忍的面容。
他将帝国最致命的弱点暴露出来，他谋划着用天魔的残魂占据大臣们的躯体，他的疯狂行径足以令皇室的所有信誉彻底破产，并且将这个国家置于摇摇欲坠的毁灭边缘，他的计划是如此果决、残酷和迅疾，以至于一出手便天崩地裂、令人难以抵挡……而帝姬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她对此几乎无能为力。
是啊，她就算使尽浑身解数、配合孙朗击败皇帝，也无法改变大势所趋，她无法给帝国变出一条新的帝兵生产线，她无法阻止今日之事大白于天下，她无法遏制李家皇族即将破产的政治信誉，可以预见的未来中，她所挚爱的国家必将面临巨大的动荡，天元英烈苦战赢得的和平与安定不复存在。
她迄今为止所做出的一切努力、坚守与牺牲，都变得毫无意义。
而最讽刺的是，这一切的直接起源，来自于她所做的一个决定。
如果大荒山之战前，她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的话……
一念及此，她的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种剧痛，也许就是悔恨的滋味。
是她导致了如今的这一切，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害死了许多许多人。
——脑海中的诸多影像越来越杂，越变越快。
她回忆起了被她处死的第一个人的眼神，她想起了大荒山战前与孙朗分别的那一刻，她回想到了刚刚，那个普通的校官率领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儿郎们厉吼着赴死，只因为她的一句话。
多少人信赖着她，她又辜负了多少的灵魂。
漫长的思绪中，她突然觉得身子一沉，随即浑身一阵剧痛，自己被摔到了坚固的地面上，赵云龙可不会给她一点好颜色看。
“瞧瞧我们俘虏了谁？一个反贼。”
老赵这种人刻薄起来，那真是非同一般的刻薄。
帝姬连挣扎都懒得挣扎，她将所有的痛苦都视作对自己的惩罚，她以非常耻辱的姿态趴在地上，一语不发。
“姐姐！”
平阳公主惊呼着冲上前，搀扶起她来，心疼地眼泪都掉下来了：“姐姐，你受伤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元刀呢？”
厚重浩荡的内息涌进体内，滋养着受伤的经脉，催生出新的气力，帝姬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与自己几乎毫无差别的那张俏脸，苦涩一笑。
她喃喃道：“妹妹，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软弱的姿态向这位怯懦的妹妹说话。
这句道歉，更是以前从来不会说出口的话语。
只是，恐怕连帝姬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句对不起，到底是在为哪件事而道歉吧……
平阳先是一愣，然后温柔地将姐姐揽入怀中，轻声道：“没关系。”
“现在不是姐妹情深的时候。”
赵云龙冷酷地打断了这温暖人心的一刻，生硬道：“本来应该看着你去死的，但听说天策府与神策府一起反了，这我就比较好奇了。”
她言简意赅地说道：“为什么只有你和李建成在火并？孙朗呢？”
帝姬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的赵飞凰与鲁淑仁，在场的这些女人，大半与她有旧怨，她苦笑一声，缓缓道：“他们都被困在了金殿之中……”
她尽可能地以最最简练的语言讲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众人闻言，尽皆骇然。
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依然被这惊天动地的神展开吓了一跳。
“皇帝为什么这么着急动手？”赵飞凰喃喃道，“这说不通啊。”
“看似仓促，但如果他准备万全的话，反而可以打孙朗一个措手不及，毕竟大家都没有料到，他刚刚伤愈反朝，便要雷厉风行地动手。”
鲁淑仁看向了帝姬：“本人比较好奇的是，你打算怎么办？”
众人的目光重新落到了她的身上。
——怎么说呢，一想到孙朗居然把破局的希望寄托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真是让大家的心情无比复杂。
帝姬沉默片刻，决然道：“请送我回天策府。”
一时之间，空气静谧，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赵云龙冷冷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我愿承担这一切。”帝姬淡淡道，“我知道后果，经历两难，也曾犹豫迷茫，但最终依然做出正确的抉择……无论代价是什么。”
她看向了平阳公主，轻声道：“这就是皇族的责任。”
平阳公主不安道：“姐姐，不如……”
帝姬摇头道：“不，你就留在这里……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她以坚定的眼神制止了妹妹的提议，旋即看向赵云龙，语气平静而坚决：“请送我回天策府，感激不尽。”
赵云龙凝视她数秒，随即移开目光，说道：“毛子，送她一程。”
库瑞尔降落在一旁，闻言不满道：“我不是运兵车，你……”
还没等她抱怨完，天策上将便深深一躬，沉声道：“求你了。”
这三个字，顺畅地说了出来。
从天底下最骄傲、最尊贵、最强悍的女子口中讲了出来。
众人一时愕然，连库瑞尔都有些呐呐，这个傲慢的家伙愣了片刻，结结巴巴道：“你……不用这样……我是说……怎么……”
她手忙脚乱地展开驾驶舱：“……你进来？”
“也好。”帝姬从容地走上前，挤进去，“我要稍稍休整一番。”
目送炽天使咆哮着冲上天空，赵云龙等人的表情很是复杂。
“……我有点佩服她了。”鲁淑仁突然道，“这种情况下还能有如此心性与决意。”
赵云龙淡淡道：“是啊，她要保住金殿中的精英大臣们，为孙朗争取到时间，便要想办法启动禁宫大阵，迫使禁军启动大阵的最好办法就是领军造反、攻击皇城，但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苦心经营的天策府轰然崩塌，所有信任她追随她的无辜将士都要被烙上反贼的印记，并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殒命，说不定死后也不能翻身……”
“而就在刚刚，她目睹了一队天策府兵为她慨然赴死，而就在今天，她曾坚信和守护着的信念已然崩溃……”
“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能咬着牙做出这样的决定，把所有的名声和心血置之度外，毫不犹豫地带着信任和追随她的将士们去死……”
老赵仰头看天，平静道：“我都有点佩服她了。”
银落突然道：“我们也要帮忙。”
“不行。”
鲁淑仁和赵云龙同时否决。
“就凭你带来的那十几车火器？”赵云龙说道，“连重型火炮都没有，能砸出多少响来？如今神策府也反了，李建成四下宣扬这事儿，好不容易有天策府在前面顶缸，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张银落说道：“只凭着我带的这些火器当然不行，但……我有一个计划。”
赵云龙不动声色：“你先说说，我听听看。”
银落从袖中抽出一副地图，说道：“我们缺少足够的重型火器，也不能以神策府的身份亲身犯险，但这里有一个地方，一定有足够强大的火力……事急从权，我们可以去借一些。”
赵云龙定睛一看，银落纤手所指，正是京师四夷馆。
烈焰神权国的使馆所在。
“……我记得你早年曾游历离火之国。”
赵云龙淡淡道：“这么坑毛子合适吗？”
银落叹了口气：“我是帝国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看到两国永远和睦、不起纷争，可皇帝将那个大秘密抖了出来，以烈焰教团的野心和执念，一定会对后土采取行动……所以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先管帝国这边吧！”
只有强大的力量才能震慑外敌、令刀兵不兴，此时此刻，尽快破局、助孙朗功成，才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帝国的有生力量。
该怎么做，一目了然。
赵云龙点点头，又问道：“具体的计划呢？”
银落思忖片刻，说道：“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