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茶馆是典型的三进四合院。
杨谦南偏爱散座,靠窗的檐廊,有一串铜钱风铃。桌上用的是铜壶盖碗,细斟一杯茶,耳边好似能听见清末民国的街道上,人声喧喧而来。
温凛抿了口茶水。金骏眉,入口回甘。
她放下茶碗,将他看着。
其实杨谦南这人很奇怪,他喜欢公共场合,爱往人堆里凑。可真正落坐在人堆里,又一言不发,安心当个背景板。
温凛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这人没事去电影院,就为了睡两个钟头。
杨谦南放下盖碗,说:“在看什么?”
清晨六七点钟,他的眼睛都是透明的。
温凛忽然笑起来:“我就是觉得你有点……老年人。”
店主养了一只鸟,就挂在廊下,在笼子里啾啾啾地扑棱翅膀,好似在附和她。
杨谦南也不生气,剥着颗白瓜子:“还惦记着这茬呢?”
“不是说你老。”她连忙改口,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新的形容,“就是……有点老年人。”
“不是老态龙钟的那种老,是老气横秋的那种老。”
她补充。完了又觉得不合适。
可以用老气横秋形容的,大多是少年,多少有点为赋新词qiáng说愁的滋味。但他不是的,他明明拥有最好的风华,也在纵情地享乐,可就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顽固的、老朽的心态。
这么一长段,温凛自己都觉得解释不清,只敢放在心里想一想。
杨谦南也不知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放了粒瓜子肉在她嘴里。
温凛慢慢嚼了嚼,平淡的瓜子味,倒是挺香。抬起眼,杨谦南已经在剥下一颗。
敛眉,低睫,眼下有淡淡的青sè,一双骨节宽大的手,拨弄白sè的软壳。
下一颗是他自己的,一下抛进嘴里,又剥一颗,去逗鸟。
温凛说:“你平时通宵完,就来吃这个呀?”
“也不是。”他又抛一颗。
“空腹喝茶,对胃不好的。”
他顿一下,好像没听到。那鸟扑腾来扑腾去,撞在了笼门上。
温凛又说:“我后天就回家了。”
杨谦南这才收回了视线,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你会想我吗?”她忽然展开了眉眼,方才那素净的,有点苦情的面相一下打开,眼里闪动着狡黠。
他忽然笑了,在她下巴捏上一下:“你说我想不想?”
“那我都快走了,你还光顾着逗鸟。”温凛假模假样地蹙起眉,严肃地说,“你找什么人我都认了,但是我总不能连鸟都不如吧。”
杨谦南闻言,怔了一下。
他在瓜子碟里捞了一把。白sè的黑sè的灰sè的,如砂石般从他指缝间流下,积成一堆。
“凛凛,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不擅长装傻。
但温凛擅长。
她眨了两下眼,说:“没有啊。”
杨谦南忽地笑了一声,抬眸看她。
那眸子像是玻璃做的,带着光,扫向她。
“连鸟的醋都吃。”他语tiáo带着点宠溺,“活的东西醋你都吃?”
这话其实不用她回答的。温凛只笑笑,说没有啊。
杨谦南掀开碗盖,说:“那以后家里面不能养狗了。猫也不成。”
他也许就是随口一说。可温凛记着这句话,在心里翻检着,一直记到回去。
杨谦南把她放在宿舍楼下。
他的车停在蓝sè自行车棚边,十分醒目。温凛觉得不该久坐,解开安全带就想下车。
杨谦南把她拉住了,递来个东西。
温凛回头看,是一袋茉莉茶。方才有个茶艺师给她推荐这个,说是他们家特sè,这玩意儿润燥香肌、口味甜淡,适合小姑娘。她对茶没研究,摆摆手没要,杨谦南当时在逗鸟,看上去也没兴趣。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买的。
温凛笑着接过来,看了眼包装:“你还买这个呢?”
“和那家店老板熟,做他点生意。”
温凛嘁了声,一脸了然。
杨谦南浅浅地笑:“拿着吧。听说丰xiōng。”
话音刚落,一个袋子就砸过来了。他用胳膊挡住,笑得没脸没皮。
“鬼扯吧你。”温凛拎着茶袋下车,把车门给他狠狠甩上。
杨谦南目送她绕车头,按了下喇叭。她不理,他又按一下。
温凛回头,他正坐在车里,对着她笑。
鸣笛声在寒冬寂静的晨,尤为刺耳。
温凛紧张地敲开他那边车窗,探进去:“在学校里鸣喇叭,你疯啦?”
杨谦南按住她脑袋,在她脑门上亲了一口。他的chún是温的,很有力度地一印。
她瞬间老实了。
冰凉的额头仿佛被他注入一股暖流。温凛颈后是北方冰冷的清晨,脸上扑着他车里的热气,都忘了站直,敛着眼睑轻轻说:“干什么啊……”
“乖点。”他这么说。
“……嗯。”她这么应。
扎眼的车型消失在树丛后。
温凛从口袋里翻门禁卡,余光一瞥,看见个人。
柯家宁,她们院院草,正靠在大门边。
整个新闻学院也没几个男生。像他这样身材高大,长相斯文的,妥妥的就是院草了。
他跟她打了个招呼:“温凛。”浓眉大眼,笑起来都是干净温柔的。
大清早的,女生宿舍楼下。想也不用想,他应该是在等人。
温凛掏卡的动作顿了一下,怕他碰巧看见了刚才那一幕,目光有些闪躲地点头:“……早啊。”然后顺利刷进了门。
一进宿舍,她像松了口气,搁下大衣。
顾璃居然已经起了,正站在穿衣镜前,检查自己的妆容。
“起这么早?”
“嗯啊,柯家宁约我去逛梵高展。好多人呢,去晚了该排不上了。”
温凛有点发愣,说:“我在门口撞见他了。”
大宝贝举起自己左腕,叫起来:“啊啊,他怎么来这么早呀。这才八点多呢。”
“你们约了几点?”
“九点呀,我这边眼线还没化呢。”顾璃一边闭着半只眼睛描眼线,一边说,“你昨晚又去哪啦?你最近夜不归宿的频率可高了。”
“……朋友那里。”
顾璃突然凑到她面前,一张花红柳绿的脸笑得喜气洋洋:“昨晚送我们那个朋友呀?”
“嗯。”温凛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怎么了?”
顾璃说:“挺帅的。”
温凛:“……”
“说真的,很有气质。”顾璃又回去画眼线了,一边懊恼地说,“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找了程诚这种贱骨头呢。”
她又开始骂人了。温凛皱了皱眉,试探:“你们和好了?”
“嗯啊,和好啦。昨晚后来就是他送我回来的。”
果然。
温凛想到了什么,茫然道:“那你还约柯家宁去看展?”
“嘻嘻。”大宝贝终于化完了妆,把化妆镜一合,挑挑眉毛,“这你就不懂啦。程诚身边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莺莺燕燕,就不准我有几个纯洁的男性朋友?再说了,他工作那么忙,从来不陪我,我也要给自己找点乐子的好伐。”
“不跟你说了,我要迟到了!”顾璃挎上包,摇曳生姿地走了。
空气里飘过一段香水的甜香,是chloe的米丝带。
温凛反坐在椅子上,茉莉茶的袋子透着股澄澈清涩的花香。
她从前觉得学院里那些女同学不喜欢顾璃,可能是因为她的小姐脾气。现在仔细思考了一下,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大宝贝她……跟她从前的认知不太一样。
其实她以前也很少关注身边人都在做什么,压根没有一个基本的认知。
这一天,晨光渐亮,太阳从地平线下升起,人间从眼前浮现。
温凛捏了捏手里的袋子,茶叶在袋子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一点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