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 (四 上)
送走了时德方,谢映登再也没心情入睡。这一刻,他发现自己清醒得就像被窝里塞满了冰。
那是种凛冽的清醒,仿佛能看清黑暗中风的流向,却被地狱里吹出来的夜风冻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谢映登也曾经对东都兵马在关键时刻抄李旭后路的行为感到十分蹊跷。但一则由于当时此事对瓦岗军只有好处,没有危害。二来当时大伙都认为是李密的确是天命所在,是老天的庇佑才导致敌人在关键时刻自毁长城。所以,他也就没有过分揣摩发生于此事幕后的玄机。
现在,遮挡在李密头上的天命光环早已散尽。在时德方的提醒下回过头重新检视河南之战,则可以清楚地看到黑暗中的一只无形巨手。是这只巨手,于博陵军与瓦岗军决战的关键时刻,故意将河东李家准备造反的消息泄露了出去,并且放任或者全力促成了东都兵马去抄博陵军的后路。是这只巨手,导致七千博陵子弟饮恨黄河,再也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当年一战的最大受益者,除了瓦岗军本身外,只有河东李家!如果不是因为李旭在河南兵败,幽州罗艺根本不会错判形势,继而挟倾国之力南下。而如果当时凭借自身的力量可以抵挡罗艺、窦建德等人的lún番进攻,李旭就不会答应与河东结盟。顺这这个思路推测下去,如果刘弘基与李旭二人答不成河东博陵之间的互助协议,随时担心被忠于大隋的博陵军抄后路的李渊绝对不敢远离太原,更甭提有机会杀出河东,放手挺进关中。
可以说,有人凭借着几句流言,轻而易举地改变了当年整个中原各方势力的走向。一言而亡国,一言可兴邦,纵管仲乐毅重生,诸葛武侯复世,也不过如此。而能将权谋之术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地步的人,他是谁?为什么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老辣、yīn险、慎密、冷静、像蛇一样善于捕捉机会,谢映登在自己这么多年所遇到的对手和朋友之中反复查询,越查询越觉得震惊。他发现自己认识的豪杰当中,无一人能同时拥有这么多难以战胜的优点。即便是恶毒狡诈如蝎子般的李法主,站在此人面前,也只能算个不懂权谋的莽夫。而偏偏凭借手头有限的情报,谢映登只能推测出此人肯定出身于河东李家,并且在家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却无法确定此人具体为李渊、李建成、长孙顺德、陈演寿等人之中哪一个?到底还隐藏着怎样的实力?
看不到敌人才可怕。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身下的被褥都已经泛cháo,两只手心凝满了水汽。时德方临走之前给出的暗示非常明白,作为瓦岗军哨探大总管,他有无数的机会将“河东出手暗害博陵”这件推测变成曾经发生的事实,并且有无数机会寻找或捏造出“铁证”。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得知事实真相的李旭肯定不会再放心地将博陵六郡交给河东李家,自己领兵出塞去做他的满族可汗。但他最终能战胜李渊么?在没发现那只幕后黑手之前,谢映登相信以李旭的人望和瓦岗黎阳军众人的能力,大伙能并肩重塑整个江山。可发现了那只某后黑手的瞬间,谢映登却对自己原来的想法感到了怀疑。
他可以预测到,一旦自己把河东李家暗害博陵军证据抛出去,二李肯定要反目成仇。无论失妻丧子之恨,还是那葬送于黄河南岸的数千条博陵子弟的性命,都将bī着李旭不得不对河东举起黑刀。但谢映登预测不到,一旦博陵与河东反目之后的结果是什么?李旭击溃河东兵马,夺取长安,取李渊之位以代之?时德方、赵子铭、张江和支持李旭的瓦岗群英都封侯拜将?那只是一厢情愿,现实中,恐怕很多人根本没机会看到那一天。
谢映登发现自己先前过于低估了河东李家的力量。这个在大隋本来排不上前十位家族之所以于杨广的刻意提防下还能蛰伏起来,之所以能瞅准李密、窦建德、罗艺等无数豪杰根本把握不到的机会一举夺取关中,凭得绝对不仅仅是运气。诚然,唐王李渊帐下的兵马算不上什么jīng锐,白天谢映登匆匆扫了两眼,便能看出李建成麾下那数万兵马与博陵军之间的差距。甭说博陵军这种天下至锐,就连当年瓦岗内营,唐军都根本比不上。但李渊却凭借五万不到这种货sè的兵马,打下了河东、关中偌大地盘。并且还凭着十余万这种货sè的兵马,东迫洛阳,西bī陇右,南下巴蜀,打得各路豪杰不敢轻易捋其虎须。这需要何等的运筹能力和谋划能力?有一个如此善于用人,善于谋划的李渊做核心,再加上一伙能力不亚于瓦岗群英的武将为其奔走,再加上一个狠辣、yīn险、老成、冷静的谋士在暗中施放冷箭,博陵军真的有机会与之一较短长么?
要为麾下弟兄们的将来负责,不做与自己实力不符的梦。虽然谢映登很不满意于李旭的懦弱,但对于李旭所坚持的某些信条,他依然赞赏。如果激战之后的博陵军根本没有与李渊放手一搏的机会,那的确还不如放弃。至少,六郡不必被卷入兵火,至少幸存的下来的弟兄们不会落到尸骨无存。最最至少,瓦岗群英不会因为投错了主帅,而稀里糊涂的死去,谁也没机会看到当年的美梦。
谢映登可以不考虑博陵军的未来,可以不考虑天下百姓的死活,却没有勇气拿自己那些兄弟的性命去赌。他忽然发现,当面对一个几乎看不到希望的未来时,自己其实和李旭一样懦弱。
“如果,我能想办法将那只幕后黑手揪出来,趁其不防备时杀掉他…….l.”一边在被子中辗转反侧,谢映登一边如是想。可以肯定,那样,李渊将容易对付好多。可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他在心里将唐王及其麾下的部将谋臣再次一一过筛,却疲惫地发现,没有一个人符合自己的判断。
“也许是我多虑了。那个人根本不存在。而时德方只是想借我之手,推动自家主公向前跨一步。”迷迷糊糊中,他又如是安慰自己,然后身体一点点暖和起来,呼吸也随之变得均匀。
迷迷糊糊之间,他发觉自己又站回了长城之上,与李旭一道抵抗突厥大军。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甚至让他一直找不到机会将河东李家的yīn谋公之于众。无论如何,在突厥人撤走之前,两李之间的脆弱联盟需要保全住。谢映登分得清楚轻重缓急。然而,突厥人、奚人、靺鞨人、室韦人,一波波的蛮夷却无穷无尽。血把脚下的山川已经染成了红sè,头顶的天空也变得如血一样鲜艳。突然间,一个高大,狰狞的魔鬼从长城后杀了出来,冲着城头的弟兄们张开了血盆大口……
“嗷———呜——”魔鬼发出悠长而又凄厉的狼嚎,谢映登的身体猛然绷紧,挥刀劈出,却劈了一个空。魔鬼不见了,或者说魔鬼隐身于风中,只有“嗷——呜,嗷——呜”的嚎叫声连绵不绝。而塞外的蛮夷们也都变成了狼,长啸着与风中的魔鬼相和…….
我是在做梦!谢映登明白地告诉自己。他能感觉到自己依然躺在被窝中,感觉到冷硬湿粘的被褥,却无法睁开眼睛,让自己从梦魇中退出来。我在做梦,做梦,他大喊,大叫,踢腿,扭动身躯,终于,身体可以动了,眼睛睁开,阳光将梦魇中的魔鬼与狼群全部赶走。
只有狼嚎声依旧,那是来自域外的号角。当值的亲兵已经被惊动,跑进来后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谢映登疲倦地挥了一下手,吩咐对方给自己准备冷水洗脸。“什么时辰了,外边是不是已经打了起来。角声吹得好像很急?”一边努力恢复jīng神,他大声向另外一名亲兵询问道。
“禀将军,已经辰时三刻。”亲兵咧了一下嘴巴,回答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从寅时,突厥狼崽子们便开始吹号角。但到现在,城上还没听见喊杀声!”
“我睡得够沉的!”谢映登摇头苦笑。连日赶路和昨夜思虑过度造成的疲惫使得他浑身的骨头和肌肉无一处不发酸。“怎么没叫醒我?李将军点将了么?”说完此话,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抬手便去抓头盔。初来乍到,他可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狼狈表现,导致瓦岗群英整体颜面无光。
“李将军没有擂鼓。但派周大牛将军前来传话,命令昨天刚刚赶到的各路兵马养jīng蓄锐,不必参战!”亲信连连摇头,用目光制止了谢映登的忙碌。“看样子,突厥人也在试探,一时半会儿不会发动qiáng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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