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身世
回去的路上,沈妙想着显德皇后说的话,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静妃到底是“母子平安”了,显德皇后并未因此而惹上什么是非,看上去似乎是十分圆满的结局,沈妙却怎么都觉得不大对劲。等回了睿亲王府,天sè几乎已经快要亮了,这时候再睡便已经很晚,况且沈妙也没有心情休息。
惊蛰和谷雨见状便分吩咐小厨房给他们二人去煮点甜汤来。沈妙和谢景行回到屋子里,将门掩上,坐到桌前,看着谢景行道:“静妃怀了孩子,卢家现在该如何?”
按理来说,文永乐帝没有别的子嗣,于是静妃所怀的孩子便是珍贵了,若是她怀着的又是个儿子,这未来的储君之位只要不出意外,顺理成章的都该是静妃肚里孩子的囊中之物。按理来说应当是这样,可是显德皇后的话里,却很是不以为然,这便有些令人深思,除非永乐帝还有别的孩子,否则又何以如此?卢家因着静妃如今有恃无恐,永乐帝对付卢家的计划就要因此搁浅么?
沈妙觉得不可能。
谢景行闻言,淡道:“皇兄已经对卢家出手了,现在生不生都没有区别。”
这话里的意思是,静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一回事,卢家的结局又是另一回事。至多不过是静妃因着孩子暂且保住一命,卢家还是按照最初的计划覆亡。
沈妙皱了皱眉:“我与皇后娘娘说了些话,觉得有些奇怪,听闻皇后娘娘曾经小产过,却是因着静妃。这其中是否是故意为止暂且不说,但就算皇后娘娘的性子再如何大度,又怎么能安然无恙的看着静妃安好这么多年。”
谢景行正在给她倒茶,闻言却是动作一顿。
沈妙盯着他:“你老实告诉我,皇上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子嗣,是故意为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想来想去,觉得永乐帝没有子嗣这一条也实在是太过于奇怪了。每一任帝王,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都希望自己的子嗣越多越好。皇子越多,相互制衡,皇朝的局面也就会越稳定。便是傅修仪这样的人,也是从来不缺子嗣的。之前沈妙就奇怪,永乐帝政绩如此出众,百姓安居乐业,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朝廷不稳,后来见到子嗣这一头反倒是明白了。因为永乐帝没有子嗣,光是这一点,朝臣就会颇有微词,说起来永乐帝已经很了不起了,若是换了寻常的帝王,若是身下无子,别说平衡这么多年,怕是早就被人摘了黄袍,撵下台做寻常人了。
谢景行许久之后才看向沈妙,目光有些奇怪:“你很想知道么?”
“你从皇家狩猎场上回来后昏迷不醒的时候,我预感到有些事情会生出变化,但是当时我刚来陇邺,对大凉的局势也不甚了解,因此并不能忙得上什么忙,所以除了去凤头庄找那位‘’高人‘’,其余的事情一概帮不上忙。”沈妙道:“我不喜欢这样被动的自己,若是有朝一日你也有大事要做,我总归希望自己不是无用的。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有心,又如何帮的上忙呢?”
谢景行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半是欣慰半是tiáo侃的摸她的头,道:“我们家娇娇不仅会算机人,还会体贴人啊。”
沈妙拨开他的手,道:“你总不能让我做个只晓得吃饭的米虫。”
“我可不敢小看你。”谢景行笑叹:“既然你想知道,我不会隐瞒。你曾告诉我你做过一场真实的梦,那个梦很悲惨,现在我要告诉你的可不是梦,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
“陇邺到定京的路快马加鞭也要小半年才能到达,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成为临安侯的儿子?这么多年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世却不回大凉。不是因为我不想回,是我不能回去。”他的目光渐渐变的犀利起来。
谢景行的真名叫谢渊,字景行,取“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意,代表着为他取这个名字的人希望他能做一个品行崇高之人,且不说这个名字最后的意义究竟有没有成,总归显出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他浓浓的爱意。
为他取名的是他的父皇孝武帝谢义隆,为他取字的却是他的母后敬贤皇后萧皇后。
孝武帝谢义隆当初是大凉皇朝中最出类拔萃的皇子,手握兵权,安定四海,英俊豪气,意气风发。若是唯一有什么不好的,便是因为他是yòu子,大凉皇室立长不立yòu,自古以来的规矩。可是谢义隆太优秀了,越是优秀的人,要么云淡风轻不将世俗之事放在眼中,要么勃勃野心轻易难平,很可惜谢义隆是后者,加之那时候的太子逊sè他多矣,所以谢义隆终于还是走上了夺嫡之路。
谢义隆的夺嫡之路却是很顺利的,他有着先天的优势,本就是皇后所生,自身又军功赫赫,所以最后谢义隆设计陷害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太子兄长,气死了生母,控制了生父,最后顺利得到了孝武帝这个皇位。
在夺嫡的道路中,势必也要放弃一些东西,比如说亲情,比如说爱情。当然对于谢义隆来说,这些也并不重要,他是一个野心家,所以最后他取了左相萧家的女儿。萧家是文臣里的头头,取了萧家的女儿,几乎就能拉拢大半个大凉的文臣世家。加之萧家女儿本来也生的绝sè动人,更是聪慧大气,聪明的美人儿怎么都不亏,这一桩姻缘,其实是极为划算的。
于是登上皇位后,孝武帝和敬贤皇后相敬如冰,孝武帝是明君,敬贤皇后是天下有名的贤德,看着倒是不错。敬贤皇后在不久之后生下了长子谢炽,立为太子,本来么,大凉的国土逐渐扩张,国力也渐渐在三国之中稳拔头筹,一切都看上去十分美满的模样。
可是这世上的东西,最难以挽留的,就是不变。
与你同患难之人,却并不一定能与你共富贵。
萧皇后是在混乱不堪的时候嫁给孝武帝的,夫妻二人文武相成,谢义隆有野心,萧皇后稳重,谢义隆手段高明,萧皇后也足智多谋。
可是等外头的敌人渐渐消失殆尽的时候,矛头就要对准身边人了。
孝武帝是个野心家,当初自己夺得皇位就是用了手段,野心来自欲望,他渐渐的怀疑萧家有外戚专权的念头。而萧皇后表现的越是贤良聪慧,孝武帝心中就越是多疑。为了平衡萧家的势力,孝武帝广纳后宫,这其中不乏与萧家对台的世家,他提拔他们,前朝让萧家与他们斗,后宫让萧皇后与那些世家的女人斗。
萧皇后聪慧得体,出嫁之后一直秉持以夫为天的家训,加之本来谢义隆也是个人中俊杰,这么多年相处的也不错。但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渐渐开始为了生下皇子而绞尽脑汁,甚至开始威胁到谢炽的太子地位,萧皇后便终于不能坐视不理了。
每一个女人,哪怕是最柔弱的女人,都能因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变成一头猛兽,况且萧皇后并不是一只柔弱的白兔,萧家那样的世家,她能成为最优秀的姑娘,自然是有着自己的头脑。她开始qiáng烈的反击。
能和孝武帝从混乱不堪的日子中走过来,萧皇后的本事自然不容小觑。那些个只晓得安享富贵的娇娇女怎么比得过,不过是自取其辱,谢炽安然无恙,而萧皇后却屡战屡胜。她表现出来的qiáng势和头脑倒是极好的震慑了那些个女人,一时间无人敢轻举妄动。
然而聪明如萧皇后,也会犯一个错误。她越是表现的优秀,就越是让孝武帝不是滋味。
孝武帝越来越堤防她,甚至开始想办法来寻找错误。一开始只是在后宫里给萧皇后找几个对手,然后冷眼旁观着他们的争斗。然而到了后面,却会下意识的偏袒着对方,萧皇后做什么都是错。他也开始在直接的、毫不犹豫的打压萧家。
萧皇后觉得很难过,但是她到底认为孝武帝是她的丈夫,人的一生谁不会在某些时候犯糊涂,她只要保护着自己的地位,让谢炽平安无事的长大,看谢炽顺利继统大凉江山就好。
谁知道那些女人会把主意打到谢炽的头上呢?
那一段时间,孝武帝突然对萧皇后温存起来,萧皇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然后没过多久,萧丞相突然主动辞官。
谢义隆的确是很有手段的人,而萧家虽然狠,却也狠不过谢义隆,萧家几百年才出了一个皇后,为了这个皇后,萧家不惜牺牲自己。
萧皇后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晓得那些夜里的温存却是谢义隆满怀着算计而作出的举动,只觉得恶心之至。可是却没想到她竟然怀了身子。
这个腹中的骨肉和谢炽不一样,是在谢义隆刻意虚伪的算计下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萧皇后在怀胎的时候就常常想,他若是个儿子,一定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他刻意有野心可以yīn谋诡计层出不穷,可是他不能随意利用人的真心,那是最卑劣的行为,也是最让人不耻的。
怀了身子后,萧皇后许多事情斗不方便了许多,却没想到会有人趁着她这个时候打了谢炽的主意。
谢炽被人下了药。
极猛烈的毒药,若非高家家主和萧丞相曾有旧日交情,高家家主亲自出马,只怕谢炽也是活不过当时。虽然活过了当时,可是高家家主也断言,毒已经入了肠腹,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谢炽活不过三十五岁,并且这毒会影响他的子嗣,今后谢炽若是有了子嗣,难免先天不足,或是体内带毒,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高家家主是天下难得神医,连他都如此说,谢炽的命运几乎已经是注定了的。对方本就是冲着要谢炽的性命而来,便是不要他的命,也要毁了他的一生。
萧皇后怎么也没想到,她曾经是萧家最优秀的嫡女,盛极一时的敬贤皇后,贤名天下,竟然有朝一日会落到如此田地。她的家族为了保全她而主动退出大凉官场,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在yīn谋算机之下成为活不过不惑之年的残缺,一个本身就是在毒计之下酝酿出来的果实。
下毒之人被找了出来,却是孝武帝新提拔上来的宠妃。萧皇后将那宠妃绑缚在御花园里,一刀一刀剜了她的肉,亲眼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时御花园里所有的宫女太监斗看的几欲晕倒,然而萧皇后却觉得怪没意思的。
孝武帝自然也是狠狠责骂了宠妃,亲自定了宠妃的罪,还安慰了萧皇后的安慰。萧皇后听着他的温和言辞,心中冷如寒冰,满脑子的却是提防和警惕。
这件事情究竟孝武帝知不知道呢?萧皇后觉得自己与孝武帝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也应该重新好好审视他了。便是孝武帝不知情,可是这宠妃,本就是为了对付萧皇后而提拔的,子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萧皇后一面心中生出防备,一面却是假装因为儿子遭此横祸而恹恹。
谢炽身负不治之毒的事情并未外传,可是谁知道日后会不会被人知道。然而萧皇后最担心的是以后,她腹中的孩子眼看着就要生了。孝武帝因着萧家对谢炽而心生嫌隙,若是谢炽日后有了什么事情,那么如果她腹中的孩子是个儿子,这孩子便替了谢炽的位置,坐了太子的位置,焉知不是下一个谢炽?若是是个女儿,萧皇后也不愿意她留在宫闱之中,日日被人摆布,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最重要的是萧皇后将要开始反击了,在她生下这个孩子后,她要把萧家、谢炽还有她自己所尝受到的苦楚一一加倍的还回去,待这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总归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说不定还会受人制掣,所以她要想办法。
狸猫换太子,一般来说,那被换走的太子将会远离自己本应得到的一切,而那狸猫反而会得到自己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萧皇后将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交给心腹,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的字就叫做景行。若是有朝一日他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以用yīn谋阳谋,却永远不要利用人的真心。”她硬起心肠看了自己的孩子最后一眼,道:“送他走吧。”
两个月,小半年的路程,陇邺到定京,一路跑死马,那是谢渊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人世,然而迎接他的却是逃往。在那些逃往的日子里,他睁大眼睛,牙牙学语,和这个世界学着交手。
定京的临安侯府,玉清公主恰好要生产了。
萧皇后的心腹本来遵循着萧皇后的命令,要将谢渊送到一户普通的富裕人家,远离朝廷权谋的纷争。可是那一日心腹在街上查探的时候,无意中却得知玉清公主也快要生产了,孩子的名字斗已经取好了,叫做景行。
心腹想,这可真是巧合。
那一夜凄风苦雨,定京城下了很大的雨,雨水冲淡了分娩倒在院中的血水,冲淡了女子痛苦的呻吟,也冲淡了婴儿渐渐微弱的啼叫。
那个姓谢名景行的孩子,和谢渊十分有缘的孩子,还未出世就死了。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的心腹犹豫一瞬,却是做了个让他庆幸终生的决定。
他将谢渊变成了谢景行,从此以后,景行为名,不再有字,临安侯府的小世子,怀揣着萧皇后的期许,玉清公主的期望,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不久之后,那户最初选择的定京富户却被人一夜之间灭了满门,不知为何,知情人却清楚,孝武帝终于还是发现了端倪,不远万里斗要赶来灭口。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幸,却因为心腹的一念之差,yīn差阳错的让谢景行避开了这场生死劫。
似乎是命中注定好的一样。
那临安侯府亦是腌臜事情不断,方氏和两个儿子不断作妖,谢景行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谢鼎的宠爱,可是谢鼎的宠爱未必就是好事,谢鼎长年征战不在府中,谢景行一个yòu子,在豺狼虎豹口中活下来本就艰难,若非有着萧皇后的心腹暗中相助,只怕早已成为一抷黄土,和真正的临安侯府世子地下相见了。不仅如此,明齐皇帝暗中打压谢家。
在这样的环境下,谢景行渐渐成长了。感谢心腹将他放在这样残酷的环境中,让他在面对未来崎岖的道路时不至于太过不习惯,他玩世不恭,笑容散漫,懒洋洋的驾马行走在定京城的大街小巷,他顽劣不堪,令人头疼,却真的如萧皇后所期许的那般,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长成了能独抗一方的男人。他从来没有利用过别人的感情,他表面随意tiáo侃,却尊重每一份真心,对容信公主,对苏明枫,对临安侯,对沈妙。他在明齐定京活的很好,仅仅依靠着自己,也有了暗中能够与敌人博弈的本事。
那萧皇后呢?
萧皇后在那些年里,思念着自己的小儿子,为自己大儿子的遭遇痛心,更决定要反击。
你不是最怕这个江山落入萧家手里么?你不是最在意的就是这个么?我就偏要从你手中将它夺过来踩在脚下,到那时,你会不会为自己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感到一丝丝后悔?
萧皇后是从萧家出来的女儿,足智多谋不输男儿。她尚且因为愤怒而越发jīng神,孝武帝却已经开始老了。后宫那些妃嫔分去了他的心神,曾经的野心也在以为高枕无忧之后渐渐淡去。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孝武帝死的时候,只有萧皇后陪在身边。萧皇后道:“陛下且放心,你我夫妻一场,臣妾不会让您在黄泉路上太过寂寞。这宫里的女人妃子,您宠幸过的,臣妾都会让她们一同过来陪您,还有你的儿女,除了太子,臣妾一个也不会漏掉。”
孝武帝眼睛瞪的很大。
“还有,”萧皇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俯身在他耳边道:“咱们的小儿子过的也不错,陛下当初派人追杀至明齐,不过却是杀错了人。等到再过几年,这朝廷安顿下来的时候,臣妾就会将他接回来认祖归宗,大凉的江山么,总归是要有人来继的。臣妾心软,所以他们兄弟如今还姓萧,若是臣妾也如陛下一般心硬,这大凉的江山,可就真真要改朝换代了。”
“陛下一路走好,这江山,臣妾就先收着了。”萧皇后站在床前,笑的很是温软。
孝武帝死不瞑目。
敬贤皇后却成了敬贤太后。
谢炽成了永乐帝。
谢景行还在明齐的定京,在黑暗的道路之中摸索着。他懵懵懂懂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却被告诫生父在追杀自己,而生母困死了生父,如今正值风头浪尖,不可轻举妄动。
世上之事yīn差阳错,敬贤皇后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将大凉的后宫清理的干干净净。那些曾经飞扬跋扈对准他们母子的,最后终是成了孝武帝的黄泉路上之伴。她对已经成为永乐帝的谢炽说:“哀家老了,外头的事情管不了那么多,但是一个干净的后宫,哀家是能给你的。从此以后,这后宫没有小人,你只需答应哀家一件事,将这江山牢牢把在手心,永远不要让它衰败。”
卢家和叶家是孝武帝的心腹,狡猾无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因着势力复杂,不好连根拔起,永乐帝一直在暗中筹谋,准备对付这两家。
敬贤太后在两年后殁了,她在看卢家奏折的时候突然一头栽倒下去,再也没醒来,高家人说是因为心力交瘁,油尽灯枯。可她前一日还神情熠熠的与永乐帝说今年的大典要不要换个新花样,也许可以想法子让谢景行回大凉一趟。
世事难料,她这一辈子,终于没能和谢渊有上一次重逢的机会。
就此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