讼师
讼师
见到裴颂之一直不吭声, 贺侍郎和蒋御使左右夹击, 朝他拱手:“裴寺卿, 现在是怎么个说法?寇指挥使此举虽然颇为荒唐, 但依照咱们大梁的各项律例, 当真是抓不出错来。”
事已至此, 裴颂之还能说什么, 妥协道:“行,寇凛,你既担任楚箫的讼师, 得有状词吧?呈上你的状词。”
寇凛将折扇插在领子里,从袖筒内掏出一张宣纸,也不呈上去, 由着自己慢慢展开:“请过目。”
众人伸长脖子看过去, 纸上只写了一个字:“冤。”
字体与寇凛扇子上的“状”字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有两个显著特点, 大和丑。
裴颂之攥了攥拳, 正想出口讥讽他这些年口才渐长, 写字没有一点长进, 却见听审席上的宋嫣凉微微摇了摇头。
他怔了一下,旋即将到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每次和寇凛对上, 裴颂之总会被寇凛气到情绪失控。但那是有着陈年往事横亘在两人中间, 平时的裴颂之, 绝不是个善怒无脑之人。
他只需稍稍一冷静,就明白了寇凛真正的用意。
寇凛之所以写了两个又大又丑的字, 正是等着他的讥讽,尔后寇凛就会接话:字写的丑没关系,能看懂小姑娘写来寄托相思的情信就行。
小姑娘是谁?
他的夫人。
他还不得气的将手里的惊堂木砸出去?
裴颂之险些上当,暗暗嘱咐自己需得冷静,转念一想,原来夫人今日到堂上来听审,是为了提醒着自己别被寇凛这阴险小人给坑了。
心头有股暖流涌过,裴颂之即刻便静了下来。
寇凛瞧见他的神情,稍稍偏了偏脸,透过两个衙役之间的缝隙,看了宋嫣凉一眼。
宋嫣凉点头示意。
寇凛的目光又转去她邻座,落在楚谣身上。
楚谣同样点头示意。
心情大好的裴颂之看向永平伯,因他有个闲散的官职在身,称呼了一声卓大人:“您在此案的身份为证人,您可明白?”
“明白。”永平伯一直由着他们闹,不发一言,此刻才拱手道,“还望三位大人能够不畏强权,主持公道。”
贺侍郎和蒋御使拱手回礼:“那是一定的。”
裴颂之倒是没有客套,敲了下惊堂木,厉声道:“四年前守城武官吴金忠在百花阁醉酒,打死了永平伯世子卓仲坤,被刑部判了杀人罪名,处以斩刑。但就在去年八月,永平伯发现凶徒吴金忠的家人暴富,在洛阳购置了大量商铺房产,疑心世子死因……”
顿了顿,“宣凶徒吴金忠的父亲吴三上堂。”
衙役一叠声:“宣吴三……”
一名五十几岁皮肤黝黑的男子弓着背走了进来,抖抖索索的跪下:“草民吴三,叩见各位大人。”
裴颂之:“本官问你,你们吴家用于购置房产的钱,是从何处来的?”
吴三颤颤道:“回大人的话,草民膝下有三子一女,幺女阿铃患有肺痨,自幼离不开药,故而家中一贫如洗。四年前,草民的长子吴金忠私下里塞给草民一张价值千两的银票,嘱咐草民等风头过了之后,拿出来给阿铃治病。草民当时就曾质问他银票从何而来,他不肯说。岂料第三日,他便在百花阁犯了命案。草民不知是否与这一千两银票有关,心中恐慌,不敢说出来,便带着一家老小远离京城,迁往洛阳。一直到去年,才敢将银子从钱庄兑换出来。”
裴颂之指着楚箫询问吴三:“此子是不是曾救过你女儿?且与凶徒吴金忠相识?”
吴三磕头:“楚公子与草民那不孝子相不相识,草民不知道,但楚公子的确救过草民的女儿,女儿时常提起……”
裴颂之微微颔首:“宣翰林院编修曹洪德。”
听审席上的楚谣一怔,曹洪德是她父亲的门生,他若是做出对哥哥不利的证言,可信度极高,还会连累到她父亲的声望。
少顷,一名儒生打扮的男子从侧门走入堂中,他不必下跪,但和假儒生寇凛站在一起,他连头都不敢抬。
裴颂之问:“卓仲坤被杀那晚,你曾见过他?”
“是的。”曹洪德道,“当晚学生途径百花阁楼下,恰好碰到卓兄,便劝告了两句。他告诉学生,他是去赴约的。学生问他赴谁的约,竟约在烟花柳巷。卓兄并未言明,只说与他的亲事有关,约在烟花地,大概是种考验之类。学生知道永平伯府当时正与吏部尚书府议亲,心中估摸着约他之人乃是楚箫,且问出了口,卓兄只笑不语。”
这下刑部贺侍郎坐不住了:“曹编修,四年前刑部审案时,你的原话是偶遇卓仲坤,劝他莫要去烟花地,他以赴约搪塞过去,可没提过‘与亲事有关’这句话!”
曹洪德窘迫道:“哎,吏部楚尚书乃是学生的恩师啊……”
一句模棱两可之言,令堂内众人色变,堂外围观的百姓哗然。
楚谣面色一冷,知道曹洪德是被收买了。
楚箫自然也知道,怒不可遏地道:“你这……”
肩膀猛地一痛,楚箫扭头,只见寇凛表情淡淡的用折扇打了他一下,让他闭嘴。
楚箫讪讪着缩了一缩。
裴颂之点点头,示意曹洪德先站去一边:“宣国子监柳言白柳博士。”
柳博士?楚谣和楚箫同时朝着侧门望过去,柳博士是楚箫在国子监时的老师,教导了他近六年。
但见柳言白一身素白衣衫,慢慢走来堂上,站定拱手:“诸位大人。”
裴颂之从公案上拿起一页桃花色的纸张,命人递给柳博士:“这一封,是四年前楚箫约世子前往百花阁见面的书信,永平伯在疑心儿子死因后,从世子藏书里找出来的。还请柳博士做个鉴定,是否为楚箫笔迹。”
柳博士接过手中:“是楚箫的笔迹,他的字寻常人模仿不来。再者,楚箫极是喜欢使用这种产自嘉州的浣花笺,瞧这纸张的褪色程度,此信约有四五个年头了。”
这一应的证据,听的楚谣心惊肉跳,对方这是铁了心要置哥哥于死地啊!
指节攥的发白,她看向寇凛,如今,只看他有何对策。
楚箫额头直冒冷汗,也看向寇凛:“大人……”
裴颂之同样看向寇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儿:“寇……讼师?”
寇凛似是陷入沉思,怔了怔,“哦”了一声,扇柄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手心上,说道:“关于吴三和曹洪德的口供,本……讼师完全找不出理由反驳。”
裴颂之得意道:“那就是说……”
“但是……”寇凛拖着长腔,徐徐来了一个转折,扇柄点了下柳博士手里的浣纱笺,“这封作为关键证物的邀约信,是有人刻意伪造的,本讼师确认无疑。”
“怎么说?”裴颂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寇凛偏过头:“小江。”
几个锦衣卫抬了桌椅上堂,桌面上搁着笔墨纸砚。小江快步走到楚谣身侧:“楚小姐,请。”
楚谣一看这阵势,明白寇凛的意思,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笔将那封伪造的邀约信誊抄了一遍。
段小江将楚谣誊抄的那份拿给柳博士。
柳博士对照过罢:“一模一样。”
楚谣重新回到听审席位,裴颂之正想说就算妹妹善模仿哥哥的笔迹,这案子还是和楚家脱不开关系啊。
又听寇凛道:“袁少谨!”
“属下在。”
随行的锦衣卫中,一人面色不虞的从最后排走出来,正是袁首辅家的二公子袁少谨。
楚谣见他身穿飞鱼服,想起他也调入了锦衣卫,应是最近几日才入了衙门。
袁少谨边走进来,边看了楚箫一眼,尔后也在桌前坐下,誊抄了一遍那封邀约信。
段小江拿去给柳博士,柳博士再次点头:“差不多是一样的。”还解释了一句,“少谨这孩子诗画方面比着楚箫是差了些,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一直是高于楚箫的,只可惜我大梁并不怎样重视书法……”
楚箫一霎反应过来,指着袁少谨咬牙道:“原来是你陷害我!”
袁少谨闭口不言,只狠狠瞪了回去。
若不是围观者众多得维持着形象,楚箫只想撸袖子冲上去揍他!
裴颂之面露难色,寇凛这是将袁首辅给拉下了水,朝政上的风向估摸着又要变了。斟酌着道:“这只能证明有人可以模仿楚箫的笔迹,并不能证明这封邀约信就一定不是楚箫写的。”
“裴大人说的对极了。”
此刻,寇凛脸上散漫玩笑的神情收敛的干干净净,“关于本案,本讼师原先走了弯路,等本讼师从弯路绕回来,脑海里便有了新的设想,于是连着几晚前往国子监,与柳博士一起找了许久,终于找出了四年前楚箫曾上交过的几篇功课。”
楚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背影。
见他又从袖笼里拿出了四张纸,命段小江呈了上去:“这是楚箫誊抄过的古人诗句,使用的也是浣花笺,誊抄时间与本案中的邀约信前后不超过三个月。诸位大人请看,历经四年多,楚箫这四张功课与这封邀约信,纸张褪色程度是差不多的,但墨迹在纸张上晕散的程度,存在极大差异。”
五张纸摆在裴颂之面前的公案上,贺侍郎和蒋御使同时离席,三人围着公案查阅。
寇凛解释道:“墨写在纸上,会随着时间晕散,通常来说,晕散的程度会受环境因素影响。这五张同时期的浣花笺,一张藏在死者的书籍中,四张藏在国子监的库房里,同样在京城,同样不见天日,晕散的程度,应是差不多的。”
柳博士附和:“恩。毕竟五张纸的褪色程度几乎同步,同样是徽墨,在纸上晕散的程度,也不该差别太大。”
贺侍郎点头:“不错,国子监这四张,墨迹在纸上晕散的十分严重。”
蒋御使捋着胡须:“对比之下,藏在世子书籍里这封邀约信,墨迹晕散不多,应是近一年、最长不超过两年才写上去的。”
这两位虽是来打酱油的,却也都是刑律方面的高手。
裴颂之拢眉不语,不愿意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
寇凛冷笑一声:“无论近一年还是近两年,总之这封邀约信不可能是四年前写出来的。这证明什么?证明四年前楚箫并没有写信约卓仲坤前往百花阁,世子之死与楚箫没有一丁点关系。”
堂上一时间无人说话。
“楚小姐?”宋嫣凉轻轻喊道。
“恩?”楚谣这才发现自己看着寇凛的背影跑了神,“有事么,裴夫人?”
宋嫣凉摇头:“没事。”
“给我看看!”永平伯将那几张浣花笺讨了来,细细对比之下,脸色血色抽空,“不会的,不会的……”
“据本讼师所查,凶徒吴金忠的确有酗酒的毛病,守城门时曾因宿醉被惩罚过两次。”寇凛淡淡道,“本讼师的推测就是,四年前刑部并未审错,世子逛了趟花楼,被凶徒醉酒打死,毫无疑点。但在一年前,有人想借此案兴风作浪,给了吴三银票,再买通曹洪德做伪证,令永平伯深信楚箫就是真凶,不惜一切代价的想要除掉楚箫。”
吴三惊慌失色,连忙磕头:“草民绝没有说谎啊!”
曹洪德也白着脸跪下了:“学生也没有说谎!”
永平伯猩红着双眼:“不可能!阿坤洁身自好,鲜少去烟花柳巷,我卓家没落至此,他满心想着重振家声,日夜苦读,怎可能……”
“鲜少去,不等于不去。”寇凛睨一眼上首,“三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
贺侍郎和蒋御使毛骨悚然。
他们自然也去过,八成都在锦衣卫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记着了。
两人连声附和:“不错不错,年轻人血气方刚,闲来去趟花楼也是正常。”
永平伯仿若失了神智:“不会,阿坤洁身自好,志向高远,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本讼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确够蠢,凶案过去几年了,凶徒家中刚在洛阳把钱兑换出来买屋买房,就被远在京城的你发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寇凛背着手看了楚箫一眼,“对方分明是想借你的手杀害楚箫,也亏得他命大。”
永平伯怔怔然:“不会的,我儿子死的蹊跷……”
贺侍郎一听他们刑部没有判错案子,立马来了底气:“本官就说,尚书大人怎么可能错判。”
蒋御使也拍起寇凛的马屁:“寇大人果然心思缜密,佩服佩服。”
裴颂之心里混不是个滋味,面色晦暗:“那么按照寇大人的意思,是谁想设局想借永平伯之手杀死楚箫?”
“裴大人,我是楚箫的讼师,我要做的,只是帮楚箫洗脱嫌疑。至于幕后黑手是谁,那是你们大理寺的事情。”寇凛耸了耸肩,尔后气场一开,摆出官威,“如今此案了结,本官尚有公务在身,告辞!”
一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模样,掉头就走。
锦衣卫们纷纷转身跟在他身后。
“楚百户!”寇凛驻足在门口,转头叱喝,“你还愣着做甚?大理寺没待够?要不要再回牢房里蹲会儿?”
楚箫回过神,拔腿就想跟着寇凛走。但在众人前他时时记得形象,朝着三司长官拱手:“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贺侍郎和蒋御使面面相觑,两人共同望向主审官裴颂之。
其实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三司会审是重审世子被杀一案,如今证明并未判错,等于审理出了结果。
至于是谁买通了吴三和曹洪德,意图害死楚箫,这是另一桩案子,与三司会审无关。
经过协商之后,决定会审结束,将永平伯三人收监另立卷宗,楚箫无罪释放。
楚箫抑制住激动的心情,先去谢过柳博士。
再疾步走到楚谣面前,开头第一句便是:“阿谣,你七天前那晚上发生什么事情了?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楚谣要快忘记,又被他提起来,谢从琰的事儿肯定是不能告诉他的,“哥哥被大理寺收监,我心里难受罢了。”
“真的吗?”楚箫不相信,“在此之前我就被收监了,只感觉到你的担心……”
楚谣佯装不耐烦道:“你瞧你臭的,先回家洗一洗秽气。”
“臭?”楚箫抬起胳膊仔细嗅了嗅,寇凛走出大理寺,坐在马车里等待楚箫出来。
听见宋嫣凉的声音:“寇指挥使。”
寇凛拨开侧窗锦帘,恰好看到她的帷帽顶:“裴夫人。”
宋嫣凉不曾摘下帷帽,微微抬头,隔着帽纱看着他:“寇指挥使为了楚箫劳心劳力,是为了讨那位楚小姐欢心?”
“与裴夫人无关。”寇凛的声音平静如常。
“当年的事,真的很对不起。”宋嫣凉低声道,“我每次见你,总得絮叨一遍,你怕是听腻了。”
“本官也说腻了,本官对裴夫人并无成见。”寇凛压着脾性道,“裴夫人无需自责。”
宋嫣凉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如今寇指挥使在京城只手遮天,人人畏惧,可我眼里的你,仍是当年那个……”
“裴夫人。”寇凛不耐烦透了,打断她道,“虽然本官很乐意见到裴颂之跳脚的样子,但本官不喜欢与有夫之妇扯上关系,再被言官以此弹劾,本官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宋嫣凉沉默一瞬,点点头:“再会。”
她转身时,寇凛已将帘子放下。
关于宋嫣凉此人,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九年前他刚从军营出来,入了锦衣卫,无意中救下宋嫣凉。
那时的寇凛初来京城,无亲无故,还时常受人欺凌,宋嫣凉为了报恩帮过他几次,他心中十分感激。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对她毫无感觉,每次她来表达爱意,他总是直言拒绝,赶她离开,从不拐弯抹角。
但这女人非得说他是因为自卑,他在逃避,自认出身低贱,配不上国公府嫡出的小姐。
无论寇凛怎样解释也没用,整天鼓励着他要勇敢一些,遵从自己的内心,追求真爱。
后来他遭诬陷,被抓入大理寺,裴颂之将他折磨的只剩下一口气。宋嫣凉前来狱中探望他时,寇凛求她和定国公府解释一下,他二人之间并无男女之情。
结果这女人却骂他懦夫,反手啪啪啪扇了他好几巴掌,随后又摸着他被打出血的脸,哭哭啼啼的让他别怕,黄泉路上她定与他作伴。
当时寇凛是真想死了拉倒。
等待问斩的日子里,狱中出了乱子,寇凛抓住时机从大理寺逃出来,成功为自己翻案,并得到圣上赏识,升任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
更美好的是,宋嫣凉终于与裴颂之完婚了。
结果这女人刚成亲第二天,又跑来找他哭诉,说是怕定国公府继续找他的麻烦,才最终妥协,还对着他念了一首又臭又长的诗。
总之在宋嫣凉的观念里,他们俩就是一对因门第悬殊而无法成为眷属的苦命鸳鸯,这般天意如此,那般造化弄人。
自此寇凛打心底怕了这些世家小姐,发誓往后离她们要多远有多远。
“楚百户,这里!”
段小江高喊一声,打断了寇凛的思绪。
他再一次掀开帘子,望着楚家兄妹俩并排慢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