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瀑布,江湖
“二叔,为什么这么说?”
“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是我在第二次入狱时,在狱中读到的。”
“就爱听你讲故事。”
“有一次,孔子带他的弟子到了一个大瀑布下面。这个瀑布非常大,落差足足有几十丈;水的冲击力当然也是特别的大,水花都会溅出几十里,鱼和乌龟等水族动物都不敢去这个瀑布下面戏水,怕被这大浪击晕。但是有一个人例外,他闲着没事儿就去这瀑布下面戏水、洗澡,面对波涛汹涌的大浪一点也不畏惧。他就是喜欢这样玩儿,别人想这样玩儿早就被水冲跑了。”
“那他为什么这么厉害?”
“对,孔子也奇怪,问他为什么这么厉害,结果这个人笑笑说:‘我从小就生长在这瀑布附近,我了解水流的方向和力度,我知道哪里是安全的,哪里是危险的,并且我懂如何沿着水流的方向运动。这样,我就不会受到伤害。’”
“哦……”二狗大概已经懂了赵红兵讲这个故事的意思。
“我看了这个故事以后,明白了几件事。第一,永远不要和自己无法抗衡的力量去对抗,就好像人的肉体永远无法和湍急的瀑布去抗衡一样。对于我而言,绝不能以一己之力同强大的国家机器抗衡。第二,如果想成为众人眼中的英雄,就要想他人之不敢想,为他人所不能为——是男人,就要站在风口浪尖上。第三,一定要清楚,怎么做是安全的,怎么做是危险的,看清了形势,再去做。第四,要懂得如何去顺其自然,既然自己适应这样的生活,那么无论在外人眼中我处于什么样的险境,都不重要。只要我认为我适应这样的生活,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像别人那样畏惧那‘瀑布’。”江湖险恶,荆棘密布。1998年的江湖看似平静,可能并没有1993年的江湖看起来那么混乱。但,杀气可能更浓。
赵红兵没有选择退出江湖,而是要在湍急的“瀑布”下玩水。
赵红兵入狱了,又出狱了。上次出狱时,他曾想远离江湖。但这次,他明白了,他的生活已经和江湖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有江湖他才有生命力,他离不开江湖。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赵红兵、张岳、费四入狱了,李四跑路了。这一切,对于江湖中人来说,都再正常不过了,这是江湖中最正常的新陈代谢方式。在过去几年中,当地的江湖没了他们,自然又有新的势力崛起。尽管赵红兵和张岳一前一后出狱,但江湖中,是否还能继续有他们的位置,或者说他们是否还能像以前一样呼风唤雨,还很难说。
赵红兵这次在狱中,读了很多书,都是高欢给他送去的。
“别的东西我也看不懂,我就喜欢看看中国传统文化的那些东西和那些有趣的小故事。我再不济,汉字总认识。”赵红兵经常这样自嘲。
柏杨曾经说过:“监狱是读书最好的地方。”在赵红兵出狱前,当地曾发生了以下几件事情。二狗认为讲清这几件事就足以把当地在1998年前后的社会情况说个大概,现在二狗就以流水账的形式将其记录下来。
第一件事:曾经洗心革面的三虎子重出江湖。
几年前,赵红兵、张岳、李四等人和赵山河、东波等人打翻了天的时候,三虎子却在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的小厂。他这个小厂也是给毛纺厂做配套的,是个洗毛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小就在毛纺厂宿舍长大的三虎子利用自己的人脉优势开的这个小厂生意挺红火,日子过得虽然不如赵红兵、张岳等人,但也是相当的不错。
有人说,三虎子是被赵红兵和张岳给收拾服了,没法再混社会了才退出的。但不管怎么说,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是真的洗心革面了,甚至被当做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登上了当地的晚报。
当年嗜血如命的街头混子,如今成了自办企业的活跃分子。三虎子在那几年的改变,的确很让人刮目相看。
只可惜,三虎子依托的这家毛纺厂是家国营老厂子,长期入不敷出,资不抵债。
毛纺厂两万多名职工,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下岗,其他的职工,每个月拿300元左右的工资;工厂基本无“工”可开,外面欠该毛纺厂的债,几乎全部成为烂账。毛纺厂是三虎子唯一的客户,他的账也跟着全都成为烂账。三虎子所有的钱都砸在了自己的这个厂子里,而且还有外债。
半年后,机器全部低价甩卖,工人全部辞退,厂子黄了。
三虎子不是没钱了,是欠账了。他曾经是江湖中人,东北的江湖中人都爱面子,特别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没钱。虽然他每天被债主追债,被他辞退的工人催讨工资,但三虎子还是勉强撑着。
“别急,别急,过段时间我把厂子的地租出去,就有钱还你了。”
“你那厂子猴年马月能租出去?”
“我三虎子能差钱吗?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欠过账吗?”
三虎子每天这样对债主敷衍。他不但得对债主敷衍,还得对他的那些员工敷衍:“兄弟,我知道你现在困难,但是你三哥我也不容易啊,我现在真没钱。你的工资也没多少钱,等我把厂子的地租出去,就马上把工资开给你!”
“三哥,不是兄弟催你,我也跟着你干了那么多年了,我实在是穷得吃不上饭了。现在我连家都不敢回,你说这可咋整?现在咱们这儿经济这样,我啥工作都找不到,唉。”
“兄弟,今天晚上来我家吃吧,带着弟妹和孩子,一起过来。”三虎子家吃饭还没有太大的问题。据说,三虎子重出江湖就始自那天。那晚,三虎子把曾经的员工带到家中吃饭,俩人喝了很多酒。“三哥,你为人啥样兄弟清楚,兄弟也佩服。你现在什么情况,我们都能理解。”
“唉,我也不知道将来咋整,毛纺厂现在这个样子,咱们也没办法。”
“三哥,你说咱们这日子以后能变好吗?”
“……不知道。”
“……”
这时候,三虎子手机响了。“三哥,过来吃饭,请你喝酒,亚运饭店。”三虎子以前生意上的朋友喝多了,想起找三虎子喝酒了,地点就在沈公子当时已经转兑出去的饭店。“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吧。”三虎子对他的员工说。“走吧!”
三虎子他们,醉醺醺地去了饭店,那时,这俩人已经有点喝高了。
三虎子还没等走到包房,就看见了正在另一间包房里的毛纺厂副厂长冯某。
三虎子看到桌子上那六个五粮yè空瓶子,就知道,这顿饭,没4000块根本下不来。毛纺厂的工人都已经揭不开锅了,还欠那么多外债,毛纺厂的副厂长居然还在这里山吃海喝!
这样的情况其实每天都在毛纺厂的领导身上发生,无论员工和厂子处境多么艰难,毛纺厂领导的吃喝玩乐的确是一直没停过。只是这次,被心情郁闷至极的三虎子撞个正着。
据说三虎子看见已经喝得面红耳赤而且还在大喝的冯某以后,没进自己的包房,而是转身下了楼,去后厨拿起了专门剁排骨用的斧头。然后,他自己去了洗手间。
他在洗手间里等着,等着冯某进来。
十分钟后,冯某果然摇摇晃晃地进了洗手间。
刚解开裤子,冯某惊愕地发现,自己脖子上架了把斧头,亮晃晃的。那斧子的主人,正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他。“cào,三虎子,你要干啥?”冯某是看着三虎子长大的,他可知道三虎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干啥,还钱!”三虎子在磨牙。
“没钱!哪儿来的钱?”
“有钱来这里吃,没钱还我?”
“我在这里吃也是记账,现在厂子里一点现钱都没有。三虎子,你把你那破斧子拿开,吓人不?”冯某挺惜命,怕三虎子,真怕。
“我厂子以前的工人都揭不开锅了,跟我干了这么多年,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说。人家老婆孩子还活不活?”
“三虎子,他们活不活和你有啥关系啊?现在我们厂子一下岗就是1万多人,我要是挨个儿去管,管得过来吗?你那厂子才几个人?再说,现在厂子是真没钱给你,是真没钱,你咋就不信呢?”
“姓冯的,我cào你妈,你说的这是人话吗?今天我告诉你,你要是不还我钱,我就剁了你!”三虎子气得哆嗦了。
“你敢!”也不知道是冯某吓得胡言乱语了,还是肯定三虎子今天不敢剁他,他居然将了三虎子一军。
“我他妈的……”
咬着嘴chún的三虎子手软了,手臂虽然挺了挺,想剁,但还是没剁下去。
七八年前的三虎子,是个亡命徒,绝对的亡命徒,换到那时候的他肯定敢剁。除了赵红兵和张岳,他还真没怕过别人。但今天的三虎子,已经当了几年的良民,有老婆,有孩子,还有自己已经倒闭的工厂和那群下岗的兄弟。
想起这些,他那斧子是真剁不下去。“三虎子,你把斧子拿开,咱们好说好商量。”尽管三虎子没敢剁,但冯某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来软的了。三虎子依然红着眼,不说话。
“三虎子,你再这样我报案了!”冯某掏出了手机。三虎子还是红着眼,没说话。冯某就在三虎子的斧子下,拿起电话报了案。当时很多江湖中人都费解:为什么三虎子举着斧子,冯某还敢报案?二狗想得明白:拿着斧子红着眼不说话的三虎子是在抉择人生,他在思索,他的良知在和他与生俱来的野性做斗争;他以后的人生,究竟是继续做良民,还是去走那条不归路?是生存,还是死亡?如何生存?如何死亡?这一斧子,他始终没能剁下去。
已荣升市区刑警队大队长的严队带人赶到的时候,三虎子的这把斧头,居然还架在冯某的脖子上。
“三虎子,放下斧子!”三虎子那刚才还充满血丝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手中的斧子缓缓放下。据说,严队了解完情况以后,居然没当场逮捕三虎子,只是扔下一句话:“三虎子,今天你喝多了,我放过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别总扯这淡。”人心都是肉长的,严春秋虽然应该秉公执法,但是这事究竟孰是孰非,严春秋也清楚得很。从心里,他同情三虎子。饭没吃成,三虎子回家了。此事发生过后一个礼拜,三虎子遭到埋伏。深夜,四个人,手持大片刀抡向了正在回家的三虎子,他侥幸逃脱。三虎子当然知道这事儿是谁干的。两个礼拜后,毛纺厂副厂长冯某遭到埋伏,左胳膊被歹徒“掰”折,硬生生地“掰”的。以上两个案件都是无头案。随后,江湖中,又多了已经消失了六七年的三虎子团伙。团伙成员结构很简单,全部是三虎子以前工厂的职工和毛纺厂的下岗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