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少女们身旁(8)
在巴黎时,有一天我身体特别不适,斯万对我说:”你应该动身到大洋洲那些美妙的海岛上去。那时你就会知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1那时我真想回答他说:”那我就再也看不见你的女儿了,那我就要在她从未见过的人和物之间生活了。”然而我的理智却告诉我:”既然你不再为此苦恼,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当斯万先生对你说你将不再回来时,他的意思是你会不想回来;既然你不想回来,这就说明,在那里,你会幸福。”因为我的理智知道,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即将担负起一项重任,要使我爱上这陌生的住所,爱上改变了位置的大穿衣镜,爱上改变了颜色的窗帘,爱上停摆的挂钟-也担负着使一开始并不讨我们喜欢的伙伴变成亲爱的朋友,赋予面庞另一种形状,使一个人的嗓音变得热情动听,改变心中爱恋对象的任务。自然,对某些地点、某些人新的友情,就是忘记昔日友情的网。但是我的理智正好认为,我可以毫无恐惧地设想一种生活前景。在那种前景中,我将永远与一些人分离,我将忘记他们。这种生活向我的内心作出了忘却的承诺,而忘却只会使绝望更加疯狂,这似乎构成一种安慰。这倒不是说,待习惯了分离之后,我们的心不会也感受到习惯势力那镇痛的效用,而是说,至今这颗心仍在痛苦罢了。惧怕将来我们再也看不见我们喜欢的人,再也不能与他们交谈,正是在这种前景下,我们今天才会得到最难得的快乐。如果我们想,在受到这种剥夺的痛苦之上再加上当前对我们来说似乎更为残酷的事:并不象感受一种痛苦一样感到这种担心,而是对此漠然置之,这种恐惧就不但不会消散,反而会更加增长了。因为,如果是这样,我们的”自我”就变了:不仅我们的父母、我们的情妇、我们的各位朋友的魅力再不存在于我们的四周,而且我们对他们的钟爱,也就完全从我们心中拔除了。而这种钟爱是我们今日内心很重要的一部分。今后我们会喜欢上这种与他们分离的生活,而今日一想到这种生活就叫我们感到恐惧。倘若如此,那便是我们自己真正的死亡。死亡继之以复活,这是真的,但这复活已在与前的自我的。如今恐惧、抗拒、反抗的,也正是原来的自我中注定要死亡的那些部分-甚至是最羸弱的部分,诸如对一个房间的大小、气氛莫名其妙的眷恋之类。必须看到,这是一种抵抗死亡的潜在的、局部的、确实的、真实的方式,长期地、绝望地、逐日地抵抗那一部分一部分的、连续不断的死亡的方式。这种死亡潜入我们整个生命进程之中,每时每刻从我们身上分离出一片一片的我们自己。正是在这些东西的坏死上,新的细胞增殖起来。对于象我这样一个天生神经过敏的人(也就是说,在这种天性的人身上,中间关节,即神经,不能正常发挥功能,阻挡不住哀叹沿着自己的道路朝意识驶去,而是相反,任凭这哀叹来到,清晰的、疲惫的、无数的、痛苦的哀叹,哀叹自我中那即将消逝的最朴素无华的成份)来说,在这陌生的过高的天花板下我们所感受到的那种焦虑的恐惧,只不过是一种友情发出的抗议。那种对于熟悉而较低的天花板的友情还劫后余生,活在我的心里。说不定这种友情也会消失,另一种友情占据了它的位置(到那时,死亡,然后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就会在”习惯”这个名词下,完成它们双重的大业)。但是,直到这友情消亡之前,每天晚上,它还要痛苦,这第一天晚上尤甚。它面对着已经成为现实的前景,再也没有它的位置的前景,在反抗。每当我的目光无法从伤害它的东西上移开,设法停驻在不可企及的天花板上时,它就用哭诉的叫喊来折磨我。
①1888年,英国小说家史蒂文森到大洋洲海岛上去休养,1894年死于萨摩亚群岛。画家高更,到大洋洲去以后,也于1903年死于马克萨斯群岛。
到了第二天早晨怎么样了呢?一个仆役前来将我叫醒,给我送来热水。我洗脸梳头,拼命在我的旅行箱里找我需要的物品,可是徒然,我从里面拽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一点用也没有。我已经想到了早餐和散步的快乐,就在这时,从窗户和书柜的每一扇玻璃上,就象从船舱的舷窗上望出去一样,我看到了裸露的大海,无遮无拦,有一半是在自己广阔幅员的-阴-影中,那是一条纤细而移动的直线所划定的边界。啊,多么快乐!双眼追逐着浪涛,看那浪涛一个接一个地跃起,好象在跳板上跳跃的运动员。多么快乐!我手上拿着僵硬的、上了浆的、上面印着旅馆名字的毛巾,想用这块毛巾擦干身体,可怎么也擦不干。我不时回到窗旁,再向这令人头晕目眩、山岳一般的庞大马戏团再看上一眼,向那此处彼处磨光而又半透明的蓝宝石的波涛白雪般的峰巅再看上一眼。那浪涛,怀着沉着的凶猛和狮子皱眉般的架势,任凭其山坡崩坍,飞滚落下。陽光又用看不见面庞的微笑为这山坡增色。
此后,每天早晨我都置身窗口,就象在骚车里睡了一觉扑到驿车的玻璃窗口去一样,为的是看看我所向往的山脉在夜间是靠近了,还是远去了。在这里,这些大海的丘陵,在狂舞着回到我们身边之前,可能会后退得很远,以至常常要在一片长长的沙土平原后面,我才能在很远的地方依稀望见它们那最早出现的起伏,那远处半透明,雾气笼罩,蓝莹莹的,好似托斯卡纳1文艺复兴前期画家作品景深处的冰川2。有时,紧挨着我,陽光在这些波涛之上欢笑,那波涛呈嫩绿色,恰似潮湿的土地和光线液体般的流动使高山草地保持着嫩绿一般(在山上,陽光此处彼处展开,有如不均衡地跳跃着欢快地走下山坡的巨人)。此外,海滩与波浪在世界之余部分辟出这个豁口,为的是叫陽光从这里经过,叫陽光在这里积累起来。在这里,从大海过来的方向和我们的肉眼遵循的方向望过去,是陽光在移动着大海的山峦起伏,是陽光确定其位置。光线的千变万化同样会改变一个地点的方位,同样会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新的目标,使我们产生要达到这目标的欲|望,而只有经过千辛万苦长途跋涉才能达到。
①托斯卡纳为意大利中部地区。
②例如乔凡尼的名画《耶稣诞生》、《圣约翰·巴蒂斯特撤至荒原》等。
清晨,太陽从旅馆后方过来,在我面前展现出陽光普照的沙滩,直到大海最前沿的城堡。太陽似乎将城堡的另一坡也展示给我,并且鼓动我踏着它光芒的转轮,去继续旅行。这旅行是原地不动的,但是透过各个时刻起伏不定的景观中那最美妙的景色,它又是千变万化的。从这第一个清晨开始,太陽总是伸出一根微笑的手指,将远方大海那蔚蓝的峰巅指给我看。这些高峰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没有名字。太陽在山脊和雪崩那轰响而又纷乱的表面上尽情游荡累了,最后便来到我的房间里避风,在散乱的床上懒洋洋地躺着,在湿乎乎的洗脸池上,打开的箱子里,摘下它的珍宝。它那辉煌的光焰本身和用得不是地方的奢侈,更加深了杂乱文章的印象。
一个小时以后,在那偌大的餐厅里,我们正吃午饭,从柠檬的皮囊中往两条箬鳎鱼上撒上几滴金水。过了一小会,我们的盘子里就只剩下鱼刺了。鱼刺弯弯,有如一片羽毛;铮然有声,有如一把齐特拉琴。可惜,这时外祖母感觉不到海风那凉爽而富有活力的吹拂,她觉得真是残酷。这是因为门窗虽然透明,却关闭着,像一个橱窗一样,虽然让我们看到整个海滩,却将我们与海滩分隔开来。天空完全进入门窗玻璃之中,以至天空的蔚蓝色似乎是窗子本身的颜色,那雪白的浮云,似乎是玻璃上的毛病。我确信自己是如波德莱尔所说”坐在防波堤上”1和”贵妇人小客厅深处”2,我自问是不是他所说的”普照大海的陽光”3就是此刻的这种陽光-与落日的余晖很不相同,那是单纯而表面化的,如同一抹金光而又颤动不已-它像黄宝石一般燃烧着大海,使大海发酵,变成一片金黄而又成-乳-状,好似啤酒;浮着泡沫,好似牛奶。此处彼处,不时又有大块蓝色-阴-影游来荡去,似乎哪一位神祗在天空中摆动着一面镜子,将-阴-影移来移去以自娱。巴尔贝克的这间餐厅,光秃秃,充满绿色的陽光,如同游泳池中的水。几米开外的地方,涨潮的海水和日正中天,如同在天堂前面一样,正竖立起宝石和黄金的不可攻克的游动的堡垒。
①指波德莱尔散文诗《海港》中描述的模糊的回忆。
②(前)出自《恶之花》中《忧郁与理想》。
③(前)出自《恶之花》中之《秋歌》。普氏深爱此诗,在著作及通讯中经常引用。
可惜这间餐厅与贡布雷那间朝着对面房屋的”大厅”不仅仅外表上不同。在贡布雷,人人都认识我们,所以我不顾及任何人。在行海水浴的生活里,人们是不认识他的邻居的。我年纪还不大,而且一直十分敏感,不会放弃讨人欢喜和占有他们的欲|望。一个上流社会的男子对于在餐厅里用餐的人,可能会感到更为高尚的满不在乎。无论是他的这种满不在乎、还是从海堤上经过的青年男女那种满不在乎,我都没有。想到不能和这些青年男女一起去郊游,我心里就很难过。我外祖母对社交形式很鄙视,只顾我的健康,如果她向他们提出要求,要求他们接受我作为散步的伙伴,那对我真是侮辱性的,当然我就要更难过。不论他们回到某一陌生的木头别墅去也好,手执球拍走出别墅到网球场去也好,骑马也好(那马蹄就踩在我的心上),我总是怀着热切的好奇望着他们。在海滩那叫人眼花缭乱的光照中,社会惯常的比例改变了。我在这光照中,透过让这么多光线通过的透明大玻璃海湾,注视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但是照我外祖母看来,这海湾挡住了风,乃是一个缺点。她一想到我损失了一个小时吹海风的益处就受不了,便偷偷打开一扇窗。忽地一下,不仅菜单吹跑了,所有正在用午餐的人的报纸、面纱和遮陽帽也都吹跑了。可外祖母自己,有这天堂好风的支持,在一片责骂声中,依然像布朗迪娜女圣徒1一样镇定,面带笑容。这些责骂使那些瞧不起人、头发给吹乱、怒气冲冲的游客团结一致来对付我们,更增加了我孤独悲哀的印象。
①女圣徒在公元177年受到严刑拷打,要她放弃自己的信仰。她始终镇定从容,回答:”我是基督徒。我们的人中间没有犯过任何罪行。”
这些游客的相当一部分,由法国这一地区主要省份的杰出人士组成,卡昂法院的主审官啊,瑟堡的首席律师啊,芒市的一位重要公证人啊之类。在那些地方,他们终年成散兵或者象国际象棋中的棋子一样分散着,每到度假时,便从各个点上来到这个旅馆里集合。巴尔贝克这些豪华旅馆的人口,平时一般是富有而且是国际性的,现在又赋予旅馆人口以一种相当突出的地区性了。他们在旅馆里总是保留着那几个房间,与他们那装成贵族妇女模样的妻子一起,构成一个小小的群体。巴黎的一位大律师和一位大夫也加入这一群之中。临走那天,这两位巴黎人对那些人说:”啊,真是,你们不和我们坐同一趟火车,你们真有福气,能到家吃晚饭呢!”
“什么?您说有福气?你们住在首都巴黎,大城市,而我住在十万人口的可怜小省城。最近人口统计是十万零二千,这倒是真的。你们有二百五十万人口,你们就要回到柏油马路的巴黎上流社会灯火辉煌的大场面中去。跟你们比,我们这算什么?”
他们用巴黎卷舌”r”音说着这些话,并不含有尖酸刻薄之意,因为他们这外省的陽光似乎也能像人一样到巴黎去了。人家已经数次给卡昂的首席审判官一个上诉法院的席位-但是他们出于对自己城市的热爱,或是喜欢默默无闻,或是喜欢出人头地,或因为他们反动,或为了与别墅的邻居关系好,他们宁愿留在当地。再说,他们当中有好几位也并不立即回到他们的省城去。
在大宇宙之中,巴尔贝克海湾是一个特别的小宇宙,是一篮子四季水果,各种不同的日期和相继而来的月份集之一处,排成一圈。望得见里夫贝尔的日子,是暴风雨的信号。当巴尔贝克天色已经暗下来时,还看得见里夫贝尔房顶上的陽光。不仅如此,当寒冷已征服巴尔贝克时,可以肯定在另一侧海岸上还找得到加出来的两、三个月的热天。大旅社的这些常客中,假期开始得晚或持续得久的,当秋季将近,秋雨和浓雾来到时,便吩咐将他们的旅行箱装上一只船,过海到里夫贝尔或科斯特多尔去与夏季会合。
巴尔贝尔旅社的这一小群人以提防的神情,注视着每个新来乍到的人。所有的人都一面做出对这个人不感兴趣的样子,一面就此盘问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每年都是他-埃梅来干这一季,并且服侍他们用餐。这些人的太太,知道埃梅的妻子即将分娩,饭后每人都做一件婴儿用品,同时用她们手握的长柄眼镜对我外祖母和我指指点点,因为我们吃带煮鸡蛋的凉拌菜。这是普普通通的菜,但在阿朗松1的上层社会里没有这么吃的。对一个别人称之为”陛下”的法国人2,他们显露出讥讽加蔑视的态度。这个法国人也确实自称是大洋洲中一个小岛的国王,小岛上只有几个野人居住。他和他那漂亮的情妇住在旅舍里。每当她去洗海水浴,从这里经过时,淘气的孩子们便高喊:”皇后万岁!”因为她大把大把地把五十生丁的硬币朝他们扔过去。首席审判官和首席律师甚至不愿显出看见了她的模样。他们的朋友中若是有谁注视她,他们就认为应该提醒他,说那个女人不过是个女工兼妓女出身。
①阿朗松是这一地区的重要城市。
②此处影射当时的一位有名人物。此人名叫雅克·勒波迪,其父为百万富翁,糖商。他在阿特拉斯山中购得一小块土地,便自封为撒哈拉皇帝,分封贵族称号,将一个女歌星玛格丽特·德里埃立为皇后。他们在美国时,他遵照法老的先例,要娶自己的女儿为妻,”皇后”一怒之下,用手|槍将他打死。
“可是有人向我担保,说他们在奥斯唐德用的是皇家舱室呢!”
“那当然啦!二十法郎租的!你自己高兴的话,也可以用这个舱室。而且我确切知道,他曾经要求国王接见,可是国王叫人告诉他,国王不想结识这位木偶剧场上的君主。”
“啊,真的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有的人还真……!”
大概这都是真的,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感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只不过是上等资产阶级,他们为自己并不认识这位扔硬币很大方的国王和皇后而十分恼火。公证人,首席审判官和首席律师,在他们称之为奇装滑稽木偶的这两个人经过时,感到那样不快,提高声调表现出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朋友、旅社侍应部领班对此十分理解。对这两位慷慨大方更甚于货真价实的君主,他一面不得不作出笑脸,可是在记下他们点的菜时,又远远地向他的老主顾会意地挤挤眼睛。有一个他们称之为”漂亮先生”的服饰华丽、装腔作势的年轻人,是一个大工业家的儿子,身患肺病,且挥金如土。他每天换一件新礼服,扣眼上插着一朵兰花,午餐时喝香槟酒。然后,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唇上挂着冷漠的微笑,到赌场的水晶玻璃赌台上去扔下很大的赌注。人家错误地认为他们这些人不如那个小伙子”帅”,他们也无法解释说他们就比他”帅”。可能也有点由于这种恼火,公证人对首席审判官说”他根本输不起这么大的数目”,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则”根据可靠消息来源”,说什么这个”世纪末”小伙子叫他的父母愁煞。
另一方面,首席律师及其朋友们又对一位富有而又有贵族称号的老妇人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因为她到任何地方去都要把自己的整个日常生活原封不动地带着走。每次公证人的妻子和首席审判官的妻子在餐厅里吃饭看见她的时候,都用长柄眼镜狂妄地审视她,那种仔细和怀疑的劲头,似乎她是一盘菜。这盘菜名称古怪、外表可疑,经过系统观察,结果是予以否定,作出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和恶心的怪相,叫人把那盘菜端走。
无疑,她们做出这种样子,无非是要表现出:如果说有些东西她们没有的话,诸如这位老妇人的某些特权,与她有关系之类,并非她们不能有,而是她们不愿有。久而久之,连她们自己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就成了对于自己不了解的生活方式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好奇心,对讨好新认识的人不抱任何希望。在这些女人身上,这一切都为佯作轻慢、故作快乐所代替。这有一个弊病,就是叫她们在满意的幌子之下故作不快,而且经常不断地自己骗自己,这两条便足以使她们倒霉了。不过,大概这旅社里所有的人的做法都与她们相同,只不过形式不同罢了。这样,不是出于自尊心的话,至少也是出于某些教育原则或思考习惯,便牺牲了参与完全陌生的生活那种其味无穷的妙处。显然,老妇人与外界隔绝、自己生活其中的微型宇宙,并未因气急败坏冷嘲热讽的公证人老婆与首席审判官老婆那一伙人的尖酸刻薄而受到毒化。相反,这个小宇宙散发着高雅而又有点老气横秋的芬芳,这种香气也不就更不虚假。因为归根结底,老妇人如果能引来并维系住(为此,她本人也要不断更新)新认识的人神秘的好感,她肯定会从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而现在她只是跟她自己那个小宇宙的人来往,总是想着这个小宇宙是大宇宙之精华,对他人的轻蔑也不大知晓,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样生活虽然令人愉快,却没有上述那种无穷的乐趣。可能她感到,如果她默默无闻地来到巴尔贝克大旅社,穿着她那黑毛料长裙,戴着她那过时的便帽,她一定会使哪位花天酒地的公子哥或者哪位要人发出一阵冷笑的。公子哥可能一面摇摇摆摆跳着舞,一面从牙缝里挤出”穷酸老婆子!”几个字来。要人,象首席审判官一样,在一圈花白连鬓胡子中保持住了红润的面孔和她喜欢的聪明智慧的眼睛,他那一双长柄眼镜的镜片一向眼睛靠近,就表示这奇人怪物出现了。人们知道这头一分钟是短暂的,但也令人畏惧-就像一头扎入水中一样。老妇人事先派遣一个仆人前来,将她的个性和习惯告知旅社。然后自己前来,打断经理的致意,那简短之中腼腆多于傲慢,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说不定就是由于下意识地惧怕这一分钟。房间里,自用的窗帘代替了原来挂在窗上的窗帘,屏风,照片等等,在她与她本应适应的外界之间安置了她自己的生活习惯这扇隔栅,安置得那样好,以至可以说,这不是她本人在旅行,而是她的家在旅行。她依然待在自己家里。
在以她为一方,旅社人员及供应商人为一方之间,她安排下自己的仆人。此后便是她的仆人代她与这里的新人类进行接触,同时在女主人周围维持着惯常的气氛。在她与洗海水浴的人之间,她也道出自己的成见,而不顾忌会得罪一些人,这些人是她的女友根本不肯接待的。通过与女友的通讯,通过回忆,通过内心意识到自己有地位,举止得体,礼节周到,她继续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她下楼乘坐敞篷四轮马车去散步时,贴身女仆带着她的衣物尾随其后,小厮在前,有如在使馆门口值勤的哨兵。在挂着自己所属国家国旗的使馆门前,哨兵置身于异国土地上,为使馆确保其治外法权的特权。
我们抵达那天,老妇人下午没有离开她的房间,我们在餐厅中没有望见她的影子。因为我们新来乍到,开午饭时,旅社经理将我们置于他保护之下,送我们到餐厅去,就象一个军官将新兵带到下士裁缝那里让人给他们发军装一样。不过,过了一小会,我们在餐厅里见到了一位乡绅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及其女儿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他们属布列塔尼一个默默无闻而又非常古老的世家。经理以为他们晚上才会回来,把他们的桌子给了我们。他们父女就是为了会见居住在这附近的、他们认识的城堡主人而来到巴尔贝克的。除了接受外面的邀请和回访之外,他们在旅社餐厅中度过的时间只限于绝对必需的范围内。狂妄使他们对于坐在他们周围的陌生人没有丝毫近乎人情的好感,没有丝毫兴趣。置身于这些人之中,德·斯代马里亚先生始终保持着冷若冰霜、急如星火、拒人于千里之外、粗暴、脾气很大、心怀恶意的表情。在火车的便餐厅里,置身于从不相识、也不会再次相见的旅客之间与这些人的关系,除了保卫自己的冷烤鸡和车厢的这一角不受他们侵犯之外,就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关系,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
我们刚开始用午餐,就有人来按照德·斯代马里亚先生的吩咐叫我们起身。这位先生刚刚来到,对我们没有丝毫致歉的表示,高声请旅社待应部领班注意,再不要发生类似的错误,他”不认识的人”占了他的桌子,他觉得很不愉快。
某一个女演员(她因衣着华丽、才思敏捷、有成套的德国瓷器而著名,远远胜过她在奥代翁剧院扮的几个角色)及她的情夫(一个极为富有的年轻人,为了他,她才培养自己的情趣),还有两个在贵族阶层中非常出头露面的男士,他们四个人在生活上自成一伙,非一起出门不可,在巴尔贝克用午饭很晚,所有的人都用完饭他们才来,终日在他们的客厅中玩牌。促使他们这样做的情感中,自然是没有任何恶意的,只不过是他们对于某些幽默的谈话方式的趣味,对某些佳肴美馔的精细口味要求如此罢了。这种趣味和口味使他们从非一起生活、一起吃饭不可之中得到乐趣,如果和不得其中之韵味的一些人共同生活,他们就会受不了。甚至面对着已经上菜的桌子或一张赌桌,他们中的每个人还需要知道,坐在自己对面的客人或搭挡头脑中某些知识和在任何事情上他们区别善恶的共同标准是否悬而不用了。许多巴黎人的住宅都用一个所谓真正的”中世纪”或”文艺复兴”时期的蹩脚货装饰着,某些知识使人能够辨别出真伪来。大概在这种时刻,这伙朋友希望到处都沉浸其中的那种特殊生活,就只能通过默默吃饭或打牌当中发出的难得而又滑稽的感叹或者年轻女演员为午饭或玩扑克而穿的迷人的新裙子来表现了。这种生活用他们了解透彻的习惯将他们包围住,也就足以使他们不为周围生活的秘密所侵害。漫长的下午,他们面前的大海,只不过象挂在有钱光棍小客厅墙上的一幅色彩柔和的油画罢了。一个玩牌的人,在出牌的间歇无事可干,才抬起眼睛朝大海望上一眼,看看是否有什么标志着天气晴朗或者几点钟了,并且提醒其它人该吃下午的点心了。晚上他们不在旅馆用晚餐。在旅馆里,电源使餐厅光芒四射,餐厅似乎变成了偌大的美妙的养鱼缸。巴尔贝克的工人、渔民以及小市民的家庭,躲在暗处。你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在这养鱼缸的玻璃四壁前拥挤着,想要远远看看这些人在金光摇曳中的奢侈生活。对贫穷的人来说,这些人的生活确与奇异的鱼类和软体动物的生活一样不可思议(玻璃壁是否永远能够保护住绝妙动物的盛筵,夜间贪婪凝望的默默无闻的人是否就不会到养鱼缸里来把这珍奇动物掠走并且将其吃掉,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这驻足凝视、黑夜里看不清楚的人群里,说不定有个什么作家,什么人类鱼类学爱好者,他们注视着雌性老魔鬼张开颔骨咬住一块食物又闭上的情景,便按照品种、生性以及后天获得的特性来对这些老魔鬼加以分类以自娱呢!一个塞尔维亚老太婆,口腔的延伸部分和一条大海鱼一样,因为她自童年时代起便生活在圣日耳曼区的淡水里。正是这后天获得的特性使她吃起凉拌菜来,犹如一个拉罗什富科家族中人。1
此刻,人们远远望见那三个身穿无尾常礼服的男子正在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女戏子。过了一会,那女人穿着常换常新的长裙和按照她情夫特殊趣味选定的围巾,从她居住的那一层叫了电梯,象从玩具盒子里出来一样走了出来。这四个人觉得豪华大厦这种国际怪物移植到巴尔贝克以后,使奢侈之花盛开,远远胜过高级烹调。他们钻进一辆车,到半里2以外的一家著名小饭馆吃晚饭去了。到了这家小饭馆,他们就食谱编排和烹调技术问题,与厨师进行了无尽无休的讨论。从巴尔贝克出去是一条两旁都是苹果树的路,在漆黑的夜色中,这条路与他们巴黎家中到英国咖啡馆3或银楼之间相差无几,这段路程对他们来说无非是必须穿过的距离而已。他们抵达漂亮的小饭馆以后,富有的年轻人的朋友们对他有衣着如此华丽的情妇艳羡不已。那女人的围巾在小团体面前展开,有如熏香而轻柔的面纱。但是这围巾也将小团体与外界隔绝开来。
①拉罗什富科家族为法国一古老贵族家庭。
②法古里。
③这家饭馆因英国人常去而得到这个名字,当时很有名。巴尔扎克笔下,拉斯蒂涅曾在这里用餐。左拉笔下,娜娜也在这里吃过饭。该饭馆位于意大利人街与马里沃街相交处。
可叹,为了安静休息,我根本无法像这些人那样行事。我关心着旅社房客之中的许多人。有一个男子,额头凹陷,目光在其成见与所受教育之间游移不定,他是本地的大财主,我真希望这个人对我不要视而不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勒格朗丹的姐夫:他有时到巴尔贝克来出访,每个星期天,他妻子和他举办每周一次的花园晚会,常常使旅馆的房客减少一部分,因为这其中常有一两位应邀参加这些节庆活动。其他人为了不要显出自己没有受到邀请的模样,便挑选这一天到远处去郊游。第一天,旅馆对他接待很冷淡,因为他刚从天蓝海滨1下船来,这里的工作人员还不知道他是谁。他不仅未着白法兰绒衣裤,而且对豪华大厦的生活完全无知,依然按照法国老规矩,走进大厅,看见那里有几位女士时,一进门便脱下了帽子。这一动作使得经理回答他的问话时,甚至没碰自己的帽沿一下,认为他大概是个出身最寒微的人,也就是经理自己称之为”老百姓出身”的人。唯有公证人的妻子感到自己受到这个新来人的吸引,认为他散发出有身分的人佯装俗气的味道。她宣称在他面前,人们感到对方是一位很出类拔萃的人,极有教养,而且在所有在巴尔贝克遇到的人当中,他如鹤立鸡群。她认为,只要她本人不能与他经常来往,那他就是不能与之经常来往的人。说这些话时,用的是对芒市的最上等阶层了如指掌、辨别能力万无一失、对其权威无可辩驳的人的口气。她对勒格朗丹的姐夫作出这样有利的评断,可能是因为此人外表极为平淡,没有任何借势吓人的地方,也可能是因为她从这个举止有如虔诚教徒的乡绅身上认出了自己那一教派-共济会-的征象。
①法国南方地中海海滨从马赛到尼斯一段,景色绝佳,人称”天蓝海滨”。
我已经得知-又有什么用!每天在旅馆门前骑马的几个小伙子,他们的父亲是一个新产品商店的老板,满肚子鬼主意。我的父亲永远不会同意与这些人结交。”洗海水浴的生活”使他们长成了大个头,在我眼中,简直是半人半神的骑士雕像。我抱的最大希望,就是他们永远不要将他们的目光停驻在我这个可怜的小男孩身上,这个就是为了到沙滩上去坐坐才离开旅馆餐厅的小男孩。我甚至希望得到曾是大洋洲某荒岛之王的那个冒险家和患肺病的小伙子的好感。我爱设想那个患肺病的小伙子在他那狂妄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颗胆小怕事而又温柔的心,说不定对我一个人能慷慨赠予深情之珍宝。何况(与人们惯常对于旅途中之新交所说的情形相反),看见你跟某些人在一起,在有时再去的海滩上,会在真正的社交生活中给你增加一项无比的系数,在这里,也就只有洗海水浴的友情了。人们对友情倒也不是敬而远之,在巴黎生活中,人们还细心培植它呢!所有这些瞬时的或地方性的名人,他们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很在意。我那爱为人设身处地、重现他们的思想状况的秉性,使我不仅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真正的地位上,把他们放在假如在巴黎他们会占据的地位上-那地位大概很低-而且还把他们放在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处于的地位上。说老实话,在巴尔贝克,他们就是把自己放在了自认为应处的地位上。由于这里缺乏共同的尺度,便赋予他们某种相对的优越感和某种莫名其妙的趣味。可叹,所有这些人的轻蔑,没有一个比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的轻蔑那样叫我难受。
他的女儿一走进来,我就注意了。我注意到她那苍白而又几乎蓝莹莹的美丽面庞,注意到她那高高的个儿,她的举止中与众不同、令我不无道理地忆起她的遗传、她所受的贵族教育的地方,尤其是我知道她的名字,这一切就更加清楚,正像天才音乐家所发现的那些具有表现力的题材,将闪烁的火光、江河的声响和田野的宁静为听众描绘得那样精采一样。听众如果事先浏览过乐谱,更是早就将自己的想象力引导到了恰当的道路上。”种”,又给德·斯特马里亚小姐的风韵加上了其原由的概念,使其风韵更可理喻,更加完美。这也使其风韵更加撩人欲|望,因为这等于宣布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正象一件物品很叫我们喜欢,而价格昂贵就更增加了它的价值一般。这精选的上等津液组成了面庞,遗传的茎杆又赋予它海外珍果或著名海鲜的香味。
一个偶然事件骤然间给我外祖母和我送来了合适的手段,使我们在大旅社的所有房客眼中,威信立即提高。确实,就在那头一天,那位老妇人从自己家中下得楼来。前有小厮开路,后有贴身女仆小跑跟随,手中拿着忘下的一本书和一条毯子。靠着这些,对人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好奇和崇敬。看得出来,德·斯特马里亚先生比任何人都更无法摆脱这种好奇和崇敬。就在这时,旅馆经理向我外祖母弯下身来,出于客气(就象将波斯国王或拉娜瓦洛王后1指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看热闹的人看一样。显然这个看客不可能与那权势炙手可热的君王有任何关系,但也会觉得曾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见过他很有意思),向她耳边溜出一句:”德·维尔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就在此刻,这位老妇人远远望见了我的外祖母,情不自禁地射出惊喜交加的目光。
①指拉娜瓦洛娜三世(1862-1917),她1883-1897年曾为马达加斯加王后,后被流放到留尼汪及阿尔及利亚。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对于要接近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而无可求助的我,最有魔力的仙女以一个小老太太的形象突然出现,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更能使我心花怒放,诸位可以想见。实际上,我再也听不见任何人讲话的声音。从美学观点来说,人的数量极其有限,不论到哪里去,都经常会体验到见到熟人的快乐,即使不像斯万那样到前辈大师的画面中去寻找也会遇到。就这样,我们到巴尔贝克小住的头几天,我就遇到勒格朗丹,斯万的门房和斯万太太本人。勒格朗丹成了咖啡店的侍者;斯万的门房成了过路的陌生人,我没有再见过他;斯万太太则成了游泳教练。对于相貌和思想方法上具有某些特点的人,似乎有一种磁现象,将他们彼此吸引到一起,紧紧抓住分不开,以至于大自然这样将一个人引进一个新的机体时,并不会使这个人受到过分的损伤。勒格朗丹变成了咖啡店侍者,但是他的个头,他鼻子的侧影和下巴的一部分都保持完好。斯万太太变成了男性,加上游泳教练的身份,不仅仅她平时的长相跟随着她,甚至某种说话的模样也跟随着她。只是她现在系着红腰带,海上稍有长浪涌来,她便举起小旗,禁止游泳(游泳教练都小心翼翼,难得有人会游泳),对我已经用处不大,正像从前斯万在《摩西生平》那幅壁画中从叶忒罗的女儿的面庞中认出了她1,也不可能有什么用处一样。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她并没有受到魔法的折磨,魔法一施可就夺去了她的权势。相反,她能够将一种魔法交给我的权势使用,使这权势顿时增加百倍。多亏有了这个,我就像有神鸟的翅膀托着一样,很快穿越了将我与德·斯特马里亚女儿隔开的无限远的社会地位的距离-至少在巴尔贝克是如此。
①见《斯万之恋》中描述的情节:斯万发现奥黛特与波提切利《摩西壁画》中叶忒罗的女儿西坡拉相像,因而越发觉得奥黛特美丽非凡。
可惜,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比任何人都更离群索居的话,那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如果她知道,我对舆论看得很重,我对哪一个人、哪些人有兴趣,她甚至不会因此看不起我,也不会理解我。而这些人,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她大概一直到离开巴尔贝克也没有记住他们的名字。我不敢向她招认,如果这些人看见她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话,我会非常高兴,因为我感到侯爵夫人在旅馆中很有威信,而且她的友情能在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眼中提高我们的地位。再说,我外祖母的这位女友在我心目中也根本不代表贵族中的一员:我的思想还没有停驻在她的姓上面时,这个姓氏在我耳边就已那么熟悉,我已经司空见惯了。我还是孩童时,就常听见家里人提起这个姓。她的贵族头衔也只不过在姓氏上加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特殊玩艺而已,就像一个不常见的名字一样。街名也是如此。在拜伦爵士街1,那么大众化、那么俗气的罗什舒阿街2,或在格拉蒙街,3发现不了任何比莱翁思-雷诺街4或希波里特-勒巴街5更高尚的东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好,她的表兄麦克马洪也好,并不使我想到一个什么特殊世界的人。对麦克·马洪6和也是共和国总统的卡尔诺7以及拉斯巴耶8,我也不加区分。弗朗索瓦丝一起买过拉斯巴耶和教皇庇护十一世的照片。
①拜伦爵士街位于巴黎第三区,于这位英国诗人逝世的次年1825年命名。
②以蒙马特尔修道院女院长(1717-1727)玛格丽特·德·罗什舒阿的名字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直到十八世纪时,该区有许多下等酒馆。到普氏在世时,此区内有了布雷耶尔音乐厅及罗什舒阿通俗戏院(1910年成为现代剧院)。
③格拉蒙街位于巴黎第二区。此处原有格拉蒙家族之大公馆,十八世纪末以此命名街道。
④莱翁思-雷诺街于1884年命名,位于巴黎第十六区。莱翁思-雷诺本为工程师,领导海岸灯塔事宜,著有关于法兰西海岸照明之论文。
⑤希波里特-勒巴街于1861年命名,位于巴黎第九区。希波里特-勒巴为本区内洛莱特圣母院之建筑师。
⑥麦克·马洪,1873-1879年曾任总统。
⑦卡尔诺,1837年生,1894年被无zheng府主义者卡兹里奥在里昂暗杀。
⑧拉斯巴耶(1794-1878),政治家、医生、记者,参加了1830年和1848年革命。
我的外祖母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出门在外,不应该再有什么交往,上海滨不是为了去看望人的,要做这种事在巴黎多少时间都有;这宝贵的时间应该全部在露天,面对海浪来度过,而礼尚往来、客气俗套会使你浪费宝贵的时间。她还以为所有的人都同意她的这个观点,她下令,老朋友在同一旅馆中巧遇,要演一出相互隐姓埋名的戏。她觉得这样更方便一些。听到旅馆经理提到那个姓氏,外祖母只是扭过头去,作出似乎没有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样子。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明白我的外祖母并不一定要相认,于是自己也漫无目标地望去。她走远了。我孤独地留在那里,好似一个落水者,一艘船只似乎靠近了他,但是,接着,并没有停下便消逝了。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在这个餐厅中用餐,不过是在另一头。住在旅馆里的人或者来这里拜访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甚至不认识德·康布尔梅先生。有一天德·康布尔梅先生和妻子接受邀请与首席律师共进午餐,果然我看到他并未向那位老妇人打招呼。首席律师与这位绅士同桌进餐,觉得十分光彩,喜不自禁。他回避往日的朋友,只远远向他们挤挤眼睛,以便(还算是不加声张地)暗示这一历史性重大事件,为的是不要让人理解为这是敦请他们前来。
“喂,我想您混得不错,成了个时髦人物啦!”当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对他说。
“时髦?为什么?”首席律师问道,故作惊讶地掩饰自己的喜悦,”是因为我请的客人吗?”感到自己再装不下去了,他这样说道,”可是有几位朋友共进午餐,有什么可时髦的呢?
他们反正得在哪儿吃饭呀!”
“就是,就是时髦!他们就是德·康布尔梅夫妇1吧,是不是?我确实认出来了。那是一位侯爵夫人。而且是货真价实的。并不通过娶妻得到的头衔。”
①”德”是加在贵族爵位上的一个标记,一般应说”德·康布尔梅侯爵”,不应与爵衔分开,只加”德”字。首席审判官老婆如此说话,表明她对上流社会很不熟悉。
“嗨,她是很朴实的一位女子,非常可爱,一点没有客套。我以为你们会来,我直跟你们打招呼……你们来了,我不就给你们介绍了!”他用轻微的讥讽口吻使这个提议的重要性稍微减弱一些,就像阿絮埃吕斯对爱丝苔尔说:”要不要把我这列国给你一半?”1一样。1见拉辛名剧《爱丝苔尔》第二幕第七场。
“不,不,不,不,我们还是躲起来,像平平常常的紫罗兰一样的好。”
“我再跟你们说一遍,你们不该那样,”首席律师回答道,反正危险已经过去,他胆子壮起来了,”他们还会把你们吃了!
咱们玩牌吧?”
“太好了,我们都不敢跟您提这个了,你们现在请侯爵夫人吃饭了!”
“噢,算了吧,这些人毫无不同寻常之处。喂,我明天晚上要去跟她们吃饭。你愿意不愿意替我去?我这么说是真心诚意的。说老实话,我也一样喜欢呆在这里。”
“不,不,不!……那人家要把我当反动分子撤职了!”首席审判官大叫大嚷道,因为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您也一样,人家在菲特尔纳接待您,”他扭过身对公证人说话,加上这么一句。
“噢!我每个礼拜天去,一个门进,另一个门出。但是他们可不像在首席律师家那样在我家吃饭。”
德·斯特马里亚先生那一天不在巴尔贝克,真叫首席律师遗憾。但是他很狡诈地对饭店侍应部领班说:
“埃梅,你可以告诉德·斯特马里亚先生,他并不是在这间餐厅里吃饭的唯一贵族。今天中午与我一起用午饭的那位先生,你可看见?嗯?小胡子,军人模样?对,那就是德·康布尔梅侯爵!”
“真的吗?怪不得呢!”
“这应该向他表明,他并不是唯一有贵族头衔的人。捉弄捉弄他好了!煞一煞这些贵族的威风,不是坏事。埃梅,你知道吗,我说的这些话,请你一点也别告诉他。这倒不是为我自己。再说,这些他全知道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知道了首席律师为他的一个朋友辩护的事,亲自出马自报家门。
“咱们共同的朋友德·康布尔梅夫妇本来正是打算让咱们在一起聚聚的,不巧咱们安排的日程凑不到一块,总之,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首席律师说道,像所有撒谎的人一样,自以为人家是不会设法弄清某一个无足轻重的细节的。实际上某个细节便足以(如果碰巧你掌握了朴素的事实真相,那真相与这细节相互矛盾)揭示某人的性格,并叫人永远对你存有戒心。
我象往常一样望着德·斯特马里亚小姐。她父亲走开去与首席律师谈话时,就更方便。她的仪态显得异常放肆,又始终特别优美。例如,她双肢支在桌上,将酒杯举到前臂之上,目光冷淡,很快就无精打采,固有的,家传的生硬,她的声音中个人的抑扬顿挫掩盖不住这种冷淡和生硬,从口气里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些东西。这使我的外祖母非常不快。那是返祖遗传的傲慢,每当通过某个眼神或某种声调她表达完了自己的思想之后,就要回到那种傲慢的表情上去。这一切必须使注视她的人想到她的家系上去,是这个家系将这种缺乏人情味、缺乏敏锐感受和缺少宽大胸怀传给了她。有时她的目光从眼珠那飞快干涸的背景上瞬息闪过,从这目光中可以感到几乎谦恭的温柔,那是感官享乐占主导地位的滋味赋予世界上最骄傲的女子的温柔。这女子转眼间就只承认一种威望,那就是任何可以使她体会到这些感官享乐滋味的人在她面前的威望,哪怕是一个喜剧演员或者江湖艺人。为了他,说不定她会离开自己的丈夫一整天。有时她的面色现出肉感而且鲜艳的玫瑰色,这玫瑰在她那苍白的双颊上盛开,那面色犹如将肉红色加进了维沃娜河中白色睡莲的花蕊。从某些这样的目光和这样的面色中,我似乎感觉到,她说不定会轻易应允,让我前来在她身上寻找她在布列塔尼过的那么富有诗意的生活的味道。也许是太司空见惯了,也许天生与众不同,也许厌恶自家的贫穷或吝啬,她似乎并未给这种生活找到很大的价值,不过,在她的身上就暗暗包含着这种生活。
遗传给她的意志力,储备量甚微,赋予她的表情某种懦弱,大概她从那微量的储备中找不到抵抗力量的源泉。她每次用餐都戴一顶灰色呢帽,从不变样,帽上插着一根已有些过时却又自命不凡的羽毛。在我眼中,这顶呢帽使她变得更加温柔,并不是因为这帽子与她那银白和粉红的面色十分相谐,而是因为这顶帽子使我设想她很贫穷,这就使她与我更加接近。父亲在场,她必须取一种合乎习俗的态度,但是对于她面前的人有何感受,如何对这些人进行分类,她已经有了与其父亲不同的原则。说不定她在我身上并没有注意到地位不够,而是注意到了性别和年龄。如果哪一天德·斯特马里亚先生单独出门,不带着她,特别是如果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走来坐在我们的餐桌上,使她对我们产生一个概念,我可能会壮起胆子去接近她,说不定我们就能交谈几句,约会几面,关系更紧密了。如果有一个月,她父母不在,她一个人就留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古堡中了。黄昏时节,在海浪汩汩敲击的橡树下,在那色泽暗淡下去的水面上,欧石南粉红的花朵发出更柔和的闪光,说不定那时我们两人就能单独散步了。我们会一起足迹踏遍这个岛屿。对我来说,这小岛充满了魅力,因为它隐藏着德·特斯马里亚小姐的日常生活,因为它安眠在她双眼的回忆中。当我穿过这些地点,这些地点以那么多的往事包围着她,我似乎感到只有在这里,我才真正地拥有她。这些往日的回忆如一层面纱,我的欲火真想将它掀开。还有大自然在女性与某些人之间投下的回忆(怀着同样的意图,大自然对所有的人,在他们与最强烈的快感之间,放上传宗接代的行为;对昆虫,在花蜜前放上花粉,好让昆虫将花粉带走),以便他们受到这样更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觉欺骗之后,不得不首先占有自然景色,她就在这景色之中生活。比起肉欲的快感来,这景色对他们的想象更有用。但是如果没有这种肉欲的快感,这景色是不足以吸引他们的。
可是这时我必须将视线从德·斯特马里亚小姐身上移开了,因为她父亲已向首席律师告辞,并且回来坐在她的对面,提着双手,好像一个人刚刚得了什么宝物一样。他大概认为结识一位重要人物是一件奇怪而简短的举动,这举动本身就已足够;为了扩展这一举动所包含的全部意义,握一握手,注视一下也就够了,并不需要立即交谈,也不需要事后有什么交往的。至于首席律师嘛,这次会见那初次的激动一过去,他就象平日人们有时听见他谈话那样,对旅馆侍应部领班开了腔:
“埃梅,我可不是国王;你去国王身旁服侍吧……喂,这头一道菜小鳟鱼,看上去很好吃,咱们再向埃梅要点。埃梅,你们做的这小鱼,我看完全可以再叫几盘。你再给我们送点来,埃梅,悄悄地。”
他不时反复叫着埃梅的名字,这就使得他请什么人吃饭时,他的客人会对他说:”我看出来,你在这里完全和在家里一样嘛!”从这种想法出发,客人觉得也应该嘴里不断地叫着”埃梅”,这里面既有胆怯,又有俗气,又有愚蠢。某些人认为,一字不差地模仿跟他们在一起的人,是既聪明又漂亮的事,这些人就是又胆怯,又俗气,又愚蠢。他不断地重复这名字,但是面带笑容,因为他既要将他与旅馆侍应部领班的良好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又要将自己高于他的那种优越感表现出来。旅馆侍应部领班也一样,每次他的名字又出来的时候,他都既感动又骄傲地微笑着,表明他既感到受抬举,又完全明白那是开玩笑。
大旅社这间宽大的餐厅,一般是座无虚席的。对我来说,在这里用饭总是很吓人的事。当旅社的业主(或者是合伙人公司选出的总经理,我不太清楚)来到待上几日时,这种情形尤甚。此人并非这一家豪华旅馆的业主,而是七八家旅馆的主人。这些旅馆遍布法国各地,他就在这些旅馆之间往来穿梭,在每一处不时待上一个星期。这时,几乎就在晚餐开始时,每天晚上在餐厅入口处,这个小老头儿就会出现,白头发,红鼻子,不动声色,衣冠整齐,不同寻常。据说,无论是在伦敦,还是在蒙特卡洛,他都以欧洲最大的旅馆主之一而赫赫有名。
有一次,晚餐开始时我出去了一会,回来时从他面前经过。他向我施礼,显然是为了表明我是他的顾客,但是十分冷淡。我无法辨清这种冷淡的原因,是一个人忘不了自己的身分,而表现出的矜持,抑或是对一个无足轻重的顾客的蔑视。反过来,面对那些十分重要的客人,总经理鞠躬时亦同样冷淡,但是腰弯得更深一些,毕恭毕敬,垂下眼皮,好象在葬礼上站在死者父亲面前或圣体面前一样,除了这种冷淡而又难得的敬礼之外,他一动不动,似乎为了表明他那前突而又熠熠闪光的双眼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在”大旅社的晚餐”中,既保证各种细处完美,又保证总体和谐。显然他感到自己比导演高明,比乐队指挥高明,是真正的大元帅。他认为,将凝视提高到最高程度,就足以保证一切就绪,犯下的任何过失也不会导致完全溃败。为了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他不仅仅不作任何手势,甚至眼睛也不眨一眨。由于注意力集中,那眼睛几乎都化成了化石。可这眼睛对全部行动一览无余,而且指导着全部行动。我感到甚至我那羹匙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喝完汤,他就溜之大吉了。可是他刚才的检阅,叫我整个晚餐过程都没有胃口。
他的胃口倒极佳,因为他象一个普通人一样,与所有的人同时在餐厅中用午餐。大家都看得出来,他那餐桌只有一点特殊,那就是在他吃饭过程中,另一位经理,平常的那位,一直站在他身旁与他谈话。因为这位经理是总经理的下级,他极力拍总经理的马屁,而且对总经理怕得要命。吃午饭时我的恐惧有所减少,因为总经理这时消失在顾客之中,极力不引人注目,如同一位将军坐在一家饭馆里,饭馆中也有士兵,他要显出不管他们的模样。尽管如此,穿制服的仆役环绕四周,门房向我宣布”他明天早晨走,到迪纳尔去。从那,他到比亚里茨去,然后到戛纳去”时我总算呼吸更自由一些了。
我在旅馆中没有什么交往,而弗朗索瓦丝结交了许多熟人,这就使我在这里的生活不仅很凄凉,而且很不舒服。看上去,似乎她结交的人应该使我们办事方便。实际则正相反。虽然那些无产者很难叫弗朗索瓦丝把他们当熟人待,只有在极为彬彬有礼待她的某些条件下,才能达到这个目的。反过来,他们一旦达到这种地位,那弗朗索瓦丝心中就只有他们了。她的老经验已经教她明白了,对她主人的朋友,可以丝豪不受约束。如果她有要紧的事,就可以把一位前来看望我外祖母的太太打发走。但是对她自己的熟人,就是说那些难得为她那难得的友情所接纳的平民百姓,她的行为可是遵照最细致周到、最绝对的外交礼仪的。
弗朗索瓦丝认识了主管饮料的掌班,认识了一个小小的贴身女仆,她是给一位比利时太太做长裙的。弗朗索瓦丝认识他们以后,午饭后再也不马上上楼为我外祖母准备各种器物,而是在一小时之后,因为主管饮料的掌班要给她弄咖啡或者药茶喝,那个贴身女仆要她去看自己怎样做衣裳。而拒绝他们是不可能的,是属于不可为之事之列。此外,她对那个小贴身女仆特别关心。那人是一个孤儿,几个陌生人将她养大,她就要到那些人家里去过几天。这种情形激起弗朗索瓦丝的怜悯之情,也激起她那善意的蔑视。她自己有家庭,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所小房子,她的兄弟在那里养了几头-乳-牛。她不能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视为她的同类。这个小姑娘希望八月十五1时去看望她的恩人。弗朗索瓦丝情不自禁地反复叨念着:”她真叫我好笑。她说:’我希望八月十五回家去。’她说’家’!那根本不是她的老家,而是收养她的人,可她还说’家’,好象真是她的家似的。可怜的小姑娘!她真穷得可以,都不知道什么叫有个自己的家了。”
①8月15日西方为圣母升天节。
弗朗索瓦丝与顾客带来的一些贴身女仆要好,这些人跟她一起在”邮件处”用晚饭。她们看见她那漂亮的花边便帽和条的体态,把她当作是一位太太,说不定是贵族太太,因境况不佳或者对我外祖母非常依恋而来给她当个随身人。如果弗朗索瓦丝只与这些人要好,一言以蔽之,如果她只与不是旅馆的人要好,那害处还不大,因为她还不会妨碍旅馆的人为我们做事。其实,即使她不认识旅馆的人,这些人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对我们有什么用。可是弗朗索瓦丝也与一个饮料掌班、一个厨房里的人、一个管一层楼的女管事交上了朋友。结果是,在我们的日常起居上,弗朗索瓦丝新来乍到,还什么人都不认识时,为一点点小事,她就乱按铃叫人。有时时间不合适,我外祖母和我都不敢按铃,她却敢。我们如果为此对她稍加批评,她便回答说:”花了不少钱嘛,就得这样!”似乎那钱是她付的。而现在,自从她成了厨房里一个大人物的朋友后,我们本以为这对我们住得舒服一些是个好兆头。然而不是这样,如果外祖母或我脚冷,哪怕是正常时间,弗朗索瓦丝也不敢按铃。她说,这样会叫人产生不好的印象,因为这等于逼他们再把锅炉升起来,或者妨碍仆人吃晚饭,他们会不高兴的。最后她还要用上一个固定词组:”事实是……”,虽然她自己说时也不大有把握,可是这句话的意思仍很明显,明明白白地是说我们不对。我们也不坚持,生怕她再对我们来上一个固定词组,而且更厉害得多:”有什么了不得!……”结果是:因为弗朗索瓦丝成了烧热水的人的朋友,我们反倒再也没有热水了。
最后,通过我外祖母,我们也认了一个熟人,虽然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有一天早晨她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一扇门边迎面相遇,不得不上前搭话,事先双方都作出惊讶和犹豫不决的手势,作出后退、怀疑的动作,最后又因礼节和高兴做出抗议的动作,就象莫里哀戏剧的某些场面一样:两个演员相距几步远,但是长时间各自在一边进行独白,忽然,他们你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你,最后又两人一起说起话来,对话之后就来了个合唱,两人拥抱在一起1。
①普氏可能想到了莫里哀《妇人学堂》的开头。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出于谨慎,过了一会就想离开我的外祖母。可是外祖母相反,更希望一直挽留她到午饭时刻,极力想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收到信件既比我们早,又能吃到上好的烤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很贪吃,她很少品尝旅馆里的饭菜。我们是在旅馆里用餐的。我的外祖母总是引用塞维尼夫人的原话,认为旅馆的饭菜是”富丽堂皇到叫人饿死”1的)。从此,侯爵夫人养成了习惯,每天在餐厅里等人家给她上菜时,便到我们身旁坐一会,而且不许我们站起身来,不许我们在任何事上为她忙碌,至多在我们吃完午饭,桌上杯盘狼藉的时刻,常常多待一会与她聊聊。
我呢,为了能爱上巴尔贝克,为了保持我置身于地球尽头的想法,我竭力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只看见大海,在那里寻找波德莱尔所描写的各种效果,只有上什么大鱼的日子我的目光才低垂下来注视餐桌。这海中魔怪与刀叉相反,与原始时代是同时代之物。那个时代,生命开始在大洋之中涌流,在西梅里安2时代,鱼类那无数椎骨和蓝色、粉红色神经的躯体已经由大自然创造出来,而且是按照一种建筑蓝图,好象一座多色彩的海上教堂一样。
①出自塞维尼夫人1689年7月30日致其女儿函。说的是瓦纳主教的华宴。意思是菜肴极为丰盛,但是客人不敢吃,因为全是不好消化的东西。
②这是古代的一个民族,荷马在《奥德赛》中曾经提到。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数次提到。据说这些人生活在天涯海角,永远是黑夜。
一个理发师正在毕恭毕敬地服侍一位军官。一位顾客走进来,理发师见那军官认出了顾客,并与他搭起话来,聊上一会。理发师很高兴,他明白这两位属于同一阶层,去拿肥皂碗时,禁不住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在他这店里,在使用洗头肥皂这粗俗的活计之上,还可加上社会上的、甚至贵族味道的快乐。埃梅也像这个理发师一样,他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发现了我们是老熟人,去给我们端漱口水时,那种微笑和一位很会适时走开的家庭主妇那既自豪又谦虚又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微笑一样。也可以说那是一位兴高采烈而又深受感动的父亲,他密切地注视着在他的餐桌上结成订婚礼的子女的幸福,而又不去打扰这种幸福。再说,只要听人道出一个有贵族头衔的人名,埃梅就会显得兴高采烈。这与弗朗索瓦丝正好相反,谁若是在她面前说”某某伯爵”,她的脸色没有不-阴-沉下来,话语没有不变得干巴巴而又简短的。但这并不说明她钟爱贵族的程度就比埃梅差。
其次,弗朗索瓦丝还有一个本事,那就是她能从别人身上找出其最大的缺点来。她很为此自豪。埃梅属于令人愉快又充满善良纯朴的一类人,弗朗索瓦丝则不然。给埃梅他们讲一件多少带点尖刻味道、但在报纸上没有的、尚未发表的事情时,他们便感到非常高兴,而且形诸于色。弗朗索瓦丝可不愿露出惊异的神色。奥地利大公鲁道夫1,她从来就没想过有这么个人。若是在她面前说,这位大公并没有象人们认为确有其事那样已经死掉,而是还活着,她也会回答”对”,似乎她早就知道一样。此外,还应相信,她虽然那样谦恭地称我们为主人,我们也几乎完全驯服了她,但是她出身的家庭在自己的村庄里境况富裕,地位独立,享有一定威望,这个家庭的地位一定受到这些贵族的干扰。所以,即使是从我们嘴里她听到一个贵族的姓名,她也没有不强忍怒气的。而埃梅则相反,他自孩童时代起便在贵族家中当仆役,甚至可以说他是靠慈善在这些人家长大的。
①鲁道夫(1858-1889)为奥地利国王弗朗索瓦-约瑟夫一世的独生子,1889年,人们在梅耶林的猎宫中找到他与情妇玛丽亚·维茨拉的尸体,不知他们是自杀还是被暗杀。
因此,对弗朗索瓦丝来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因自己是贵族就需要向人讨饶。至少在法国,这正是那些大老爷和贵妇人的天才之所在,也是他们唯一操心的事。有些仆人,就他们的主人与他人的关系,不断收集些只言片语,从中有时得出错误的推理-就象人对动物的生活得出错误的推理一般。弗朗索瓦丝遵循这个倾向,总是觉得人家”亏待”了我们。再说,和她对我们极度偏爱一样,她从别人使我们不快中得到快乐,这也很容易使她得到这个结论。但是,当她看到,而且决不可能看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和对她本人的百般殷勤照顾以后,她便原谅了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而且由于她不停地感谢这位夫人身为侯爵夫人,她喜欢这位夫人胜过我们认识的所有的人。这是因为我们认识的人当中,确实没有哪一个能努力做到这样持续不断地热情备加。每次我外祖母发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正看一本书,或者说觉得一位女友赠她的水果漂亮,一小时过后,一位贴身男仆就会上楼来将书或水果送给我们。待我们此后与她相见、向她表示感谢时,她总是作出要给她赠物找一个特殊用途以作为遁辞的模样,只是说:”那书并不是什么杰作,可是报纸到得这么晚,非得有点东西看不可。”或者说:”在海边,弄些可以放心的水果,是比较谨慎的做法。”
“可我觉得你们从来不吃牡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更增加了我那时的厌恶印象,因为牡蛎的活肉叫我讨厌,更甚于粘乎乎的海蜇,这两样使我觉得巴尔贝克海滩黯然失色),”这一带海边,牡蛎非常鲜!啊,我要吩咐我的贴身女佣人,去取我的信时将你们的信也一起取来。怎么,您的女儿每天给您写信?你们能找得出那么多话相互倾诉吗?”
我的外祖母沉默不语。可以相信这是出于蔑视。她在给我妈妈的信中反复地写到塞维尼夫人那句话:”刚刚收到一封信,过一会又想再收到一封,我全靠收信才能呼吸。1我的这种感觉,能理解的人微乎其微。”下面的结论是:”我寻求属于这少数之列的人,我回避其他人。”我真担心她会将这个结论应用在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身上。她不得不转换话题,对前一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叫人给我们送来的水果大加赞扬。那水果也确实精美之至,旅馆经理虽因自己的水果盘深受蔑视而妒意大发,依然对我说:”我跟您一样,比起其它任何餐后小吃来,我更喜欢水果。”我的外祖母对自己的女友说,旅馆里上的水果一般都非常糟糕,因此她对这些水果就更加喜欢。
“我可不能象塞维尼夫人那么说,”她补充一句道,”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一个坏水果,则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2
①此句见于塞维尼夫人1671年2月18日致女儿函。下面两句却不在此函中。
②见塞维尼夫人1694年9月9日函,原话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异想天开想找到一个坏甜瓜,可能就不得不叫人从巴黎弄来了,这里是没有的。”
“啊,对,您看塞维尼夫人的《书信集》。我从头一天就看见您手里拿着她的《书信集》(她忘了,她在门边与外祖母相遇之前,在旅馆里从未见过我的外祖母)。她总是操心她的女儿,您不觉得有点过分?她谈女儿谈得太多了,不可能是真心诚意的。她写的东西不够自然。”
外祖母觉得辩论毫无用处。为了避免在无法理解她之所爱的人面前谈论这些事,她干脆把手提包放在《德·博泽让夫人回忆录》上边,把那本书遮住。
弗朗索瓦丝戴着一顶漂亮的便帽,旅社的全体人员对她敬重备至。她下楼”到信件处去吃饭”,她称这个时刻为”中午十二点”。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如在这时遇到她,便拦住她打听我们的消息。弗朗索瓦丝将侯爵夫人委托的话转达给我们,她模仿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嗓门说道:”她说:’您一定向他们问好。&8216”她以为是逐字逐句引用那位夫人的话,可是歪曲的程度,不亚于柏拉图歪曲苏格拉底的话1,或者圣约翰歪曲耶稣的话。自然弗朗索瓦丝对这种关切十分感动。外祖母担保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从前姿色出众。弗朗索瓦丝可不相信,她认为外祖母出于阶级利益在信口开河,富人反正总是护着富人。确实,那出众的姿色,如今已残留无多。除非比弗朗索瓦丝更具艺术家气质,仅要注视她,而且要对每个线条进行研究。
①(前)柏拉图确实在其《对话录》中经常提及苏格拉底。仔细研究以后,确实苏拉底的形象与柏拉图给我们描述的不尽符合。
“我得想着哪一次问问她,是不是我搞错了,她是不是与盖尔芒特家有什么亲戚关系,”外祖母对我说。这话激起我满腔怒火。这两个姓氏,一个是通过亲身体验那低矮而可耻的门进入我的心中,另一个是通过想象那金色的大门进入我的心中。说这两个姓氏之间有共同的宗室,我怎能相信?
人们经常看见卢森堡亲王夫人走过,已经有好几天了。车马华丽,她本人身材高大,红棕头发,美丽非凡,只是鼻子有些过大。她在此地度假,住几个星期。她的敞篷四轮马车停在旅馆门前,一个小厮过来与旅馆经理说话,又回到马车旁,然后送来一些上好的水果(集各种水果于一个篮子之中,正如海湾本身将各个季节都汇集在一处一般),附一张卡片:”卢森堡亲王夫人”,上面用铅笔写了几个字。蓝莹莹的、闪闪发光的、滚圆的李子,跟此刻大海那么圆一样;透明的葡萄挂在枯枝上,好似明媚的秋日;天青石般的梨子。这些水果,送给哪一位隐姓埋名住在这里的王子呢?这不会是送给外祖母的女友的,亲王夫人希望来拜访她。可是第二天晚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差人给我们送来了新鲜而又金光闪闪的串串葡萄,一些李子和梨。虽然李子已变成了紫色,犹如我们进晚餐时刻的大海;虽然天青色的梨子上,已漂着玫瑰色的云朵,我们还是认出了这些水果来自何处。
过了几天,上午在海滩上有交响乐音乐会演出,散场时我们遇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我坚信自己听到的作品(《洛亨格林》序曲,《坦豪斯尔》1序曲等)表达了最高的真理,尽量提高自己以达到那作品的境界。为了理解这些作品,我从自身提炼出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也将一切最美好、最深刻的东西赋予这些作品。
①均为瓦格纳的歌剧作品,分别于1850年和1845年上演。
外祖母和我从音乐会出来,踏上归途回旅馆。我们在海堤上停了一会,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交谈几句。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在旅馆里为我们订了火腿干酪夹心面包片和奶油蛋。就在这时,我望见卢森堡亲王夫人从远处向我们走来。她半拄着一把陽伞,那高大而美丽的身躯现出微微的曲线,划出帝国时代美貌风流的女子珍爱的阿拉伯图案。这些女子双肩下垂,后背上提,臀部凹陷,腿部绷紧,很善于使她们的身躯像一条围巾一样无精打采地飘动。穿过躯体的那条肉眼看不见的柔软而倾斜的茎杆作为骨架,她们的身躯便围绕着这骨架飘动。
卢森堡亲王夫人每天上午出来在海滩上转一圈。那时节,所有的人都洗完了海水浴,上岸准备吃午饭了。她是非到一点半钟才进午餐的,所以,洗海水浴的人早就放弃了那空荡而灼热的海堤之后,她才返回自己的别墅。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向她介绍我的外祖母,也想介绍我。可是不得不向我询问我的姓名,因为她想不起来了。说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姓什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我外祖母将自己的爱女嫁给谁了。我的姓氏似乎给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留下强烈的印象。这时,卢森堡亲王夫人已向我们伸出了手。当人们向奶妈带着的婴儿微笑时,常常还要加上一个亲吻。她与侯爵夫人说话过程中,不时转过头来带着这种亲吻的雏形,向外祖母和我投过柔和的目光。她希望不要显出自己地位比我们高的样子,但是她肯定没有计算好这段距离。由于计算错误,她的目光充满了善意,以至于我看到她就要像抚摸两头可爱的动物那样用手来抚摸我们。在驯化动物园1里,两头可爱的小兽就会越过铁丝网,朝她伸过头去。顿时,这种关于动物和布洛尼森林的想法在我心中固定下来。
①在巴黎布洛尼森林附近。
那时节,海堤上尽是来往走动、高声叫卖的小贩,卖的是点心,糖,小面包之类。亲王夫人不知道怎样表示她的好意,便拦住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第一个小贩。他只剩下一块黑麦面包了,就是人们扔给鸭子吃的那种。亲王夫人买了这块面包,对我说:”这是给你外祖母的。”可是她却把面包递给了我,微微一笑对我说:”你亲自交给她吧!”她大概以为,在我与动物之间如果没有中介,我的快乐就会更其完整了。
又有其他小贩走过来,她将所有的东西都买了来,塞满了我的口袋,有扎好的一包一包,有角帽形小点心,有罗姆酒蛋糕,有大麦糖。她对我说:
“你自己吃,也给你外祖母吃吧!”
然后她叫穿红锦锻衣服的小黑人给商贩付钱。那小黑人到处跟随着她,成了海滩上的奇景。此后,她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别,并向我们伸过手来,有意对我们和她的女友一视同仁,当密友对待,而且有意降低自己的身份使我们能够接近她。不过有一次,她似乎将我们的水平在人的阶梯上放得不那么低,因为她与我们的平等,是通过亲王夫人向我外祖母温柔而充满母爱的微微一笑来表示的。人们像向一个大人告别一样向一个淘气孩子道再见时,就是这样微笑的。我的外祖母在进化上产生了美妙的飞跃,她不再是一只鸭子或一只羚羊,而已经成了斯万太太大概会称之为的”baby”1。最后,亲王夫人离开了我们三个人,到充满陽光的海堤上继续散步去了。她那美丽的腰肢弯曲着,象绕在木棍上的一条蛇一样,缠绕在合拢起来拿在手中、白底蓝花的陽伞上。
①英语:婴儿。
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亲王夫人。我说第一位,因为马蒂尔德公主从仪态上说完全不是亲王夫人。这第二位,以后诸位会看到,以其钟情也叫我大吃一惊。第二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她觉得你们很迷人。这个女人很有眼光,心地十分善良。她跟那许多女君主或亲王夫人可不一样。她具有真正的价值。”这时我便明白了,那是一种大老爷的和蔼可亲,自愿在国君与资产阶级之间充当中间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又用坚信不疑的神情加上一句:”我想,她会很高兴再与你们见面。”她非常高兴能对我们这样说。
离开卢森堡亲王夫人之后,当天下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诉我一件事,叫我更为惊异,而且又不属于和蔼可亲的范围。
“你父亲可是部里的司长?”她问我道。”啊!据说你父亲是个美男子。此刻他正在作美妙的旅行。”
几天以前,我们从母亲的一封信中获悉,我父亲和他的旅伴德·诺布瓦先生丢失了行李。
“行李找到了,更正确地说,根本就没丢,就是这么回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不知道为什么,对旅行的细节,她似乎比我们知道更详细。”我想你父亲下个星期要提前回来了,他大概放弃去阿尔及西拉的计划了。不过他想在托莱多1多呆一天,因为他对提香的一个弟子2十分欣赏。我想不起此人的姓名了,不过在当地那是很有名气的。”
①西班牙城市。
②此弟子即指西班牙画家格雷戈。
对她所认识的那群人单纯、细微而又模糊的骚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向是用不动声色的眼镜远远打量的。我自忖,是什么巧合,使得她观看我父亲的那个地方,正好嵌了一块无限放大的镜片,使她那么有立体感地、极为详细地看到了我父亲所有令人愉快的东西,例如使他不得不回家的偶然事件呀,在海关遇到的麻烦呀,对格雷戈1的兴趣呀等等。这块镜片改变了她视野的比例尺,在万头攒动的芸芸众生中唯一使她看到这一个人,就象居斯塔夫·莫罗画朱庇特在一个软弱的下界女子旁边,将他画得超人大小一样。2
①格雷戈(1541-1614),西班牙画家。
②大概指的是《朱庇特与塞墨勒》一画,画上,朱庇特将塞墨勒置于自己膝上,塞墨勒犹如其掌中玩物。也有说指的是《朱庇特与欧罗巴》。
我的外祖母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告辞,以便我们能在旅馆前多呼吸一会新鲜空气,一面等待着人家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打招呼,说我们的午饭已经备好。这时只听得一阵喧嚣。原来是野蛮人部落国王那年轻的情妇刚刚洗罢海水浴,回来进午餐。
“这真是一大害,她应该离开法兰西!”首席律师此时正经过这里,他义愤填膺地大喊大叫。
公证人的老婆却眼睛睁得大大地,死死盯着冒牌女君主。
“布朗代太太那样望着这些人,多么叫我着恼,我简直没法告诉你,”首席律师对首席审判官说道,”我真想给她一记耳光!这个女无赖,你这么看她就提高了她的身份,她就盼着人家注意她呢!你叫布朗代提醒提醒她,告诉她这很可笑。我呀,如果他们再作出对这些冒牌货加以注意的模样,我再也不跟你们一道出去了!”
卢森堡亲王夫人的马车,在她前来送水果那天,已在旅馆前停过。她的前来,自然也未逃过公证人、首席律师和首席审判官的老婆那一群人的眼睛。这几个女人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这么受到敬重,都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到底配不配,她们已经手忙脚乱了一些时候,想知道她是真正的侯爵夫人还是一个女冒险家。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穿过大厅时,到处刺探不对头的事的首席审判官老婆从活计上抬起头来,望着那位夫人,那劲头叫她的女友们笑个半死。
“噢,我呀,你们知道,”她骄傲地说,”我一开始总是往坏处想。非给我拿出一个女人的出生证和公证人证件,我才会相信这个女人真正结了婚。此外,你们别害怕,我要进行小小的调查。”
于是,每天这些女人都笑着跑来问:
“我们是来听新闻的。”
卢森堡亲王夫人前来拜访的那天晚上,首席审判官的老婆把一根手指搁到嘴上。
“有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