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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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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那一天,西市和东市都有杂戏演出。午饭过后,裴玄静就让观中的炼师带李弥出去玩,她自己则留在观中,美其名曰:看家。

其实,金仙女观大概是全长安最安全的道观,常年有金吾卫把守着,哪里需要裴玄静一介女子来看门。她只是不便外出而已。

皇帝亲自指定裴玄静入这座皇家道观修道,她自然得从命。从第一次见到皇帝起,她就成了他的囚徒,并且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就《兰亭序》带给她的后果,裴玄静对此安之若素。

既然不能改变,那么就接受吧。

才入金仙观不久,她就听说了好几件事:皇三子李宥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裴度全面担当起了削藩重任,负责同时对淮西和成德兴兵作战;皇帝撤回了将刘禹锡贬至播州的命令,改播州为连州,柳宗元仍然贬赴柳州。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几件事情都是独立的,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能察觉到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

“玄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叔父在她入观前曾这样问。

叔父眼中的痛惜她看得清清楚楚。裴玄静回答:“父亲自小教诲玄静,巾帼不让须眉。女子可以探究真相,亦可为国家效力。叔父也曾教导过玄静,竭力去做,将结果交给上苍。所以玄静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了,当结果来临时,自会甘之如饴。”

叔父再没有说什么,他首先是现实的政治家,是大唐皇帝的宰相,然后才是她的叔父。对于这个次序,他们都不会搞错。

李弥跟着裴玄静来到金仙观,只要不离开嫂子,对他来说哪里都是一样的。

在金仙观的这段日子里,他们过得很不错。每天都在享受安宁。心地纯净,没有欲望,自然不会寂寞。

直到这个中秋节日的午后,裴玄静才开始思考皇帝派给自己的任务:追查离合诗的来历和金缕瓶的去向。太宗皇帝希图以“真迹陪葬”来掩盖的真相,被“真兰亭现”巧妙揭开。那悄然挑起整个事件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所针对的是当今圣上、太宗皇帝还是大唐帝国?

她尚且毫无头绪,但清楚一点:追踪下去势必将开启更深层的罪恶渊薮……

突然,裴玄静听见门口有响动,回头便见到一个鼻梁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儿。

裴玄静笑了,“自虚啊,你是去看戏的,怎么也学着扮起来了?”

“看戏哪有演戏来得尽兴。”

“是你?”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阔别一个多月,崔淼又出现在玄静的面前,穿着李弥的衣服。“是我。”他变戏法似的在鼻子上一抹,那块白sè就脱落了。

“自虚呢?”

“在宋清药铺后院里藏着呢,你就放心吧。等我离开,自会换他回来。”

裴玄静含笑点头,“他很听三水哥哥的话。”又细细打量他一番道,“崔郎……你瘦了。”

崔淼确实黑瘦不少。“娘子太客气,崔某而今的样子是落魄。”他一笑,笑容中的神采却丝毫未减,又对裴玄静拱手道,“让娘子见笑了。”

“如果崔郎这样也算落魄,那普天下落魄者直如过江之鲫也。”

“但被追杀成我这样的,一定寥寥无几。”

“追杀?”裴玄静深深地望着崔淼,“崔郎没事吧?”

“多亏娘子想得周到,让我用铜镜送出了消息。幸有隐娘出手相助,崔某才算死里逃生了。”

“崔郎不应该来长安。”

“娘子忘记了吗?你我约好了要一起解开‘真兰亭现’之谜的。不来长安,不见娘子,怎能解谜?”

裴玄静垂下眼睑,“谜题已经解开,崔郎不必再挂念。”

“哦?那真是太好了,谜底是什么?娘子可否透露一二?”

“不可以。”她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感到崔淼的目光执着地盯在身上,“崔郎……”

崔淼立即打断她,“娘子不说也没关系,在下倒有些推论,想请娘子听一听,不论对或错,今天对娘子说过了,在下也算了结一件心事。”

裴玄静不听也得听了。

崔淼说得十分缓慢,仿佛在边说边整理思路,但是裴玄静立刻就听出来,这些内容他已经在内心酝酿了无数遍。

他说:“在下以为,当今流传之《兰亭序》是假的。”

“崔郎找到真的了?”

“没有,而且我相信也不可能找得到。”崔淼淡淡一笑,“娘子,我们之前围绕《兰亭序》做了很多tiáo查和分析,但自从会稽一别,我就放弃了追查《兰亭序》的真迹。因为有人要杀我,我便更换了一个思路——从这个谜题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来推测。结果我发现,凡是接触过这个谜题的人都死了,甚至包括先皇当年的书法老师王伾,其死因好像也能联系到王羲之的书法渊源上面去。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兰亭序》是伪造的。因为只有这个谜底,才值得那么多人去追查围堵封杀。真迹现世,不过是无价之宝的争夺。而伪造败露,才会动摇到某些至高的权威,后患无穷,必将除之而后快!”

裴玄静竭力作出波澜不惊的外表,但她相信是徒劳的。崔淼实在太聪明了,他既然能在那么多环节缺失的情况下,依然凭借直觉切入到问题的核心,难道就看不穿她那拙劣的演技吗?

她只能干涩地应道:“崔郎,你……想多了。”

“是吗?”崔淼仍然洒脱地笑着,“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都认。然则我还多想了一点,今日在此不吐不快。在下以为,假如《兰亭序》确系伪作,那么始作俑者非太宗皇帝莫属。”

这回裴玄静没能控制好自己,脱口问道:“何以见得?”

崔淼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兰亭序》是完美的书法,太宗皇帝是完美的明君,贞观之治更是亘古未有的清明政治。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完美得如同一场幻觉。”

“不,你说得不对。”裴玄静必须反驳了,她坚决地说,“他们都是真实的,并且都有瑕疵,是世人将‘完美’这个词强加给了他们。如果说真有幻觉,那也是别有用心之人将他们制造成了幻觉。”顿了顿,她说,“就像崔郎的致幻药草,那才是真正的元凶。”

崔淼的脸上现出痛楚之sè,她终于把他的气焰打击下去了,却也不得不撕开他们两人中间最后那层朦胧的薄纱。裸陈相对,原来是这么无奈这么伤人的。

沉默良久,崔淼问:“娘子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在叔父府中第一次见到崔郎中,你以幻觉之词搪塞,我就起了疑心。但是后来,我们二人在东市磨镜铺中的经历,和你对王义之死的解释,又让我暂时打消了疑虑。不过我始终无法相信,你认不出郎闪儿是女扮男装。”

崔淼笑道:“是啊,崔郎中靠两件法宝行走江湖:第一是致幻香,人人闻之忘形;第二是迷魂药,只对女子奏效。很可惜……这两样法宝对娘子都失灵了。”

“后来我又见到尹少卿,也就是疤脸人,再次对你产生了怀疑。偏巧那次在宋清药铺后院,你以对河东先生的关心爱戴重获我的信任,我才将写有‘真兰亭现’的黑布展示于你。但你的信用已经岌岌可危。等我在去昌谷的路上,再遇以络腮胡子掩盖疤痕的尹少卿时,我已经基本能断定,你对贾昌院中的解释全都是谎言了。我想,你之所以敢再三搪塞于我,有两个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王义已死,他无法为自己辩解;第二,禾娘一心爱慕于你,对你言听计从,同样不可能戳穿你。”她看着崔淼说,“崔郎,以女儿要挟王义的人,正是你。对吗?”

崔淼坦然回望着裴玄静,用沉默代替回答。

裴玄静强压心痛,继续道:“王义想带着女儿远走高飞,偏偏禾娘不听话。王义在绝望中想到了找聂隐娘帮忙。而当你发现贾昌bào卒、禾娘失踪后,也只得放弃以贾昌院子为藏身之处的计划,独闯裴府探听情况。之后,你根据铜镜的线索找到聂隐娘……还设法取得了她的支持。”

崔淼说:“静娘高看崔某了。聂隐娘出身于藩镇,本来就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她的立场向来如此,非是崔某能影响得了的。”

裴玄静问:“我仅有一事不明:那夜尹少卿为何要假装瘟疫而死?谁都无法未卜先知,你们当时全无必要装给我看。”

“本来就不是装给你看的,是给那满院子的穷苦百姓看的。”崔淼平静地回答,“我先投靠的是平卢节度使,想在其麾下效力。哼,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这个江湖郎中。我便主动请缨,为刺杀朝廷重臣效力,于是被派往长安提前踩点。贾昌的院子是我物sè到的,我还成功地迷惑了禾娘。原计划在刺杀得手后,刺客不再回镇国寺,而是到贾昌的院中暂避。禾娘明确告诉我,贾昌院子受到皇家特别保护,无人敢于擅入。但我们面临一个问题:如何处理住了满院子的穷苦百姓们。”说到这里,崔淼的语气越发自嘲起来,“说出来不怕娘子笑话,崔某行事有个原则,那就是绝不祸及无辜。所以我才定下以瘟疫吓散百姓之策,还说动了尹少卿配合装死人。那个雨夜,不论娘子有没有进院避雨,我们都将按计行事。我还让禾娘去给贾昌老丈点了毒香,以免他察觉坏事。不想这丫头没掌握好份量,香烧过了头。而那贾昌老人又过于年老体衰,竟在幻觉中狂喜而亡了。结果,正是贾昌老人的死彻底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但是不管怎样,院子里的百姓确实无一伤及,都平平安安地离开了。总之,贾昌之死纯属意外,那时候不论我还是禾娘,都未留意过他墙上的字,而尹少卿根本没有进过那间屋子。”

裴玄静点头道:“那个雨夜的另一个意外,就是我了。我现在懂了,为什么禾娘那么反感你把我放入院中,还一口咬定是我把一切都破坏了。从她的立场,这么说也有她的道理。”

“有道理吗?也许吧……”崔淼显得十分惆怅,“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最初的想法是正好可以利用,就让尹少卿死在你的面前,再经由你的口说出去,以你裴度侄女的身份来做旁证,不是更具有说服力吗?”他赧然一笑,“现在必须承认,这些理由都是我找出来说服自己的。其实从遇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输了。静娘。”

裴玄静亦只能沉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说:“所以从长安到昌谷再到会稽的一路上,静娘都在利用崔某。”

“没有崔郎,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会稽时,静娘发现我没有利用价值了,便又甩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静娘真是好计谋。”话虽说得切齿,他的神态和语气中却没有半分怨恨,只有不尽的感伤。

“你走吧,崔郎。速速离开长安。这里不安全。”

崔淼注视着她,问:“静娘,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是怜悯、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不,请你不要回答。就让我保留一些幻想吧。”

“快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崔淼却摇了摇头,道:“静娘,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类人。在面对威权的时候,一类人永远说是,这类人人数众多。还有一类人却更喜欢说不,人数很少。在我看来,前者是懦夫,而后者是叛夫。懦夫活得未必好,但能活得长久。叛夫嘛,虽遭千夫所指,却有一个快意人生……不凑巧的是,崔某正属此列。”

“但也不应该为叛而叛。”裴玄静轻声说。

“为叛而叛?说得好!”崔淼目光炯炯地说,“所以说,即使在目睹那么多不公和谎言之后,静娘仍然愿意为皇帝效忠,对吗?哈,我明白了。静娘是当朝宰相的侄女嘛,终归要维护正统的。”

裴玄静正sè道:“崔郎,身为大唐的子民,我知道大唐的荣光从来不是幻觉。我相信,并且愿意用生命去维护它。”

“用生命去维护谎言?这真不像一个女神探所说的话。”

“天下苍生的福祉,远比一个神探的原则重要得多。”

崔淼用沙哑的嗓音说:“所以你可以接受其他人的谎言,却不能原谅我的。”

“崔郎。”裴玄静说,“你骗的人……是我。”

崔淼的脸上失去了所有血sè,他默默地肃立片刻,转身离去。

崔淼离开后不久,李弥就顶着个白鼻梁回来了。

“嫂子,你看我这样子好不好玩?”他还在为帮上崔淼的忙而兴奋不已。

裴玄静爱怜地说:“好玩,也好看。”

李弥也像刚才崔淼那样,在鼻梁上一抹,白sè就脱落了,然后摊开手掌,裴玄静看到一个薄薄的玉片,不禁轻呼:“怎么是这个?”

这竟然就是她在贾昌尸体旁捡到的玉片,连敲坏的一角也还是原来那样。当时完全看不出做什么用的,没想到是夹在鼻梁上做丑角打扮的。

“三水哥哥说是什么皇帝的东西。”

“皇帝?”

“是啊,他说过去有个皇帝在梨园串戏时,喜欢扮演丑角,又怕有辱一国之君的尊严,便在鼻梁上覆盖一个玉片,让别人认不出自己来。后来流传到了民间,丑角都在鼻梁上画一块白sè了。”

“我知道了,那是玄宗皇帝。”裴玄静拿起玉片,这很可能是当年玄宗皇帝随手赐给贾昌老人的。而在那个雨夜,在毒香燃起的幻觉里,贾昌老人回到了梨园,与皇帝贵妃相逢扮戏,终于死在了旧梦重温的狂喜中。

“嫂子,我今天在药铺里还见到禾娘姐姐了。”李弥又喜滋滋地道,“她打扮得像个波斯人,以为我认不出。其实我早看出来了,可我没说。”

“为什么不说?”

“她装着头一次见到我似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哦对了,她还向我打听,你是不是有一把刀子?”

“刀子?”

“对,她给我看了图样。我一下就认出是哥哥的那把,就说我们有啊。”

裴玄静愣了愣,“她怎么说?”

“她说波斯人要找这把刀子,还问我卖不卖,我说这得问嫂子。嫂子,你会卖吗?”

裴玄静没有回答李弥的问题,她失了神,连手中的玉片落地都未察觉。

“哎呀!”李弥从地上捡起玉片,“嫂子,玉碎了!”

她愣愣地望着裂成几块的白玉。这是他在对她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

崔淼曾经说过要做她的谜题,所以今天特意戴着这个玉片而来。他怎么会对玄宗皇帝的宫帷之乐了如指掌?他就是要她对他这个人产生锲而不舍的好奇。

崔淼实在是她见过的最矛盾的人,聪明至极,又愚蠢至极。他真的读不透她的苦心吗?

试问,有谁会在意一个谜题的安全?甚至为了保他平安,而抛出了自己。

不,她觉得他什么都懂,偏偏不肯承认。

“三水哥哥还让我给你带句话,四个字的。”李弥认认真真地念出来,“他说——戏假情真。”

她明白了。崔淼不会走,更不会放弃。裴玄静注定要和他一直纠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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