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用你全身的血来换
巫姑没有回答长情的问题,而是看着桌案上蓍草显现出的卦象。
不管她卜上多少回,卦象所显示的意思都一样。
那一天,终是来了。
那个人,终是来了。
木青寨用尽性命来守住的秘密,五百年了,整整五百年了,终于……终于可以不用再守着了。
她一个生同死没有差别的人早已不在乎岁月,可是寨子里的那些孩子……尤其是棵里和达木那两个孩子。
“今夜寨子里会点篝火,寨子里的人会聚在一起,到时候你也一块儿来吧。”巫姑未回答长情的问题,倒是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她说这话时,又将散在桌案上的蓍草慢慢地拢到了一起。
“既是巫姑相邀,今夜我定到场。”巫姑未说,长情便未多问,只是平静地回了这么一句。
“老身听达木说,你的妻子也和你一起到了这大山。”巫姑边说边用手指拨弄着桌案上的蓍草。
“嗯,内子此时也在这木青寨中。”
“那晚上的时候就带着你的妻子一块儿吧,还有你的朋友,也都一块儿吧。”这巫姑非但不排斥他们这些外来人,相反似乎还颇为热情。
“嗯。”
“没事了,你去吧,晚上我让达木去请你们,老身腿脚不方便,就不送你出去了。”巫姑让达木将长情找来,却又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让他离开。
“告辞。”长情站起了身,说走便走,话不多一句,字不多一个。
就在长情转身要离开时,只听巫姑又道:“你心中对这个寨子一定有很多疑问,晚上你来的时候,老身再告诉你,你出去的时候替老身跟达木说,过会儿让他再到我这儿来。”
“嗯。”长情双脚顿了顿,却什么都没有说,抬脚便走出了屋子。
长情走出屋子见到站在外边的达木时,将方才巫姑的话转告给了他,达木点点头,然后便带着他找沈流萤他们去了。
待将长情带到沈流萤他们所在的地方时,达木又回到了那棵参天巨树下,轻轻敲了敲巫姑那屋的门。
“巫姑。”达木站在门外,神色恭敬。
“进来吧。”巫姑应了一声,达木才推开门走进去,巫姑又道,“坐吧。”
“巫姑找达木,是要交代什么事情?”达木没有坐,只是站在巫姑面前,挺着背,微垂着头,恭敬万分。
达木不坐,巫姑也没有强求,只是有些无奈道:“你这孩子,每次来我这儿都绷着腰杆站得挺直,坐下来还怕我这老婆子吃了你不成?有时候我总在想,你这么个性子,棵里那孩子怎么偏偏就中意了你。”
达木被巫姑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没有坐下,而是有些不自然道:“到巫姑这儿来的时候习惯了站着,改不了。”
“成吧,瞧你坐着比站着别扭的劲儿,我也就不勉强你坐了。”巫姑有些嫌弃地看了达木一眼,然后正了脸色,道,“入夜之后,在这木青巨树下把篝火点起来吧。”
巫姑说得很平静,达木那健壮的身子却是猛地一抖,面色瞬间大变,便是连唇色都变得惨白。
巫姑看着面色发白的达木,神色沉重,却没有叹息,只是又道:“这一天,木青寨等了整整五百年,我知道你不舍,可这就是木青寨的命。”
“不,我不是不舍,我只是没想到巫姑大人您会选在今夜。”达木的神色恢复了平静,眸子里却有藏不住的悲伤,“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巴依那孩子说。”
“巴依那孩子醒来的不大是时候,他既还没有想起,就别让他想起了,想起了也无非是痛苦一场,待会儿我给你那些药回去让他服下,让他重新睡去吧。”巫姑的声音有些幽幽,“睡着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也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达木谢过巫姑大人!”达木感动不已,朝巫姑深深躬下了身。
“我跟你说这事不是让你去转告寨里人这个事,我只是想给你和棵里那孩子再多一点点最后的相处时间而已,你去替我把老族长找来吧,这个事情我让他去办,晚上你只需要把篝火点起来就行,其他的你不用管,去陪陪棵里坐坐说说话就行。”巫姑道得很慢,可她纵是说得很慢,却说得颇为吃力,以致说到最后有些喘气。
说到最后,她看着达木,眼中有些不忍也有些心疼,是来自长辈的慈爱,“不要怪巫姑狠心,连最后多一两天的时间都不给你们,大山又要乱了,又有人要来了,一如百年前和二十二年前那样,我要在他们到来之前完成木青寨留在这个世上的使命,将宝物交给它一直在等待的人。”
“我不会怪巫姑,巫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族人为了寨子,大家也都知道寨子的使命是什么,都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要怎么做,不会有人责怪巫姑的。”达木低着的头迟迟没有抬起,他的声音很沉,就像他躬着的背,有如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有如他们背上压着的使命。
达木的话却是让巫姑痛苦地闭起了眼,她没有再看达木,而是冲他摆了摆手,颤着沙哑的声音道:“走吧,走吧,去替我将老族长找来,去找棵里去吧。”
达木将腰身躬得更低,声音更沉,“是。”
*
木青寨的族长也是一个如同巫姑一般苍老的人,只不过他背没有巫姑那般佝偻,他还能走,他手上拄着一根拐杖,还能颤巍巍地走动。
他是由云慕忆搀扶着走到巫姑这儿来的。
木青寨中能用的人不多,不管男女,几乎都在巡守,所以达木找来了云慕忆,让她搀着老族长去见巫姑。
达木去找云慕忆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她两眼,看得云慕忆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问他道:“达木大哥,可是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
达木忙摇摇头,道:“没有。”
达木没有再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云慕忆是永远不会知道达木心中想的是什么,又为何会用那般失神的眼神看她,就像世人永远不会知道木青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一样。
达木看着云慕忆的时候,心中想着的是棵里。
曾经,棵里阿妹也像这个姑娘一样,清秀美丽,充满活力,而不是像如今这般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阿妹。
达木走去找棵里的一路上,脚步很沉重,很沉重。
巫姑这儿,老族长正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巫姑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感慨叹息道:“巫姑老阿姐,二十年不见了啊……”
“是啊,二十年不见了,你我虽然都住在这木青寨中,可却有二十年没有相见了。”巫姑没有老族长的感慨和叹息,相反,她道得很平静。
“巫姑老阿姐找我来,是有大事要和我说的吧。”不用巫姑说,老族长就已经想得到巫姑找他来是为了什么,“就算达木他们技不如人被迫领进来一个瞎眼年轻人,可巫姑老阿姐你这无缘无故就请了好几个年轻人到寨子里来,而且还是大山外边的人,我这心里就在想着咱们这木青寨啊,要有大事发生了。”
“呵呵……”巫姑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树石老弟啊,谁说你老了,我看你倒还年轻得很呢。”
“巫姑老阿姐又何尝不是?”老族长也笑。
“好了,说正经的吧。”巫姑收起了面上的笑,换上了一副凝重认真的神情,“木青巨树下的篝火,今夜要点燃了。”
“是吗?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老族长一点都不惊讶,与达木听到巫姑说这事时震惊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倒是听得老族长如释重负一般长叹道,“整整五百年了,木青寨肩负的使命终于能卸下了,是老阿姐你请进来的那几个年轻人吧?是他们吧?”
“嗯。”巫姑微微点头,“是他们其中的一人,你来之前我已经见过他了。”
“既然夜晚就要点起巨树下的篝火,那我这会儿就要去跟大伙儿说一声了,老阿姐你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这个事吧。”老族长道。
“是。”巫姑应道,“不过树石老弟,你就什么都不问问我?”
“问老阿姐什么?为什么确定是那个年轻人?还是为什么非要这么着急地在今晚上点起篝火?”老族长又笑了,笑得满脸的褶子极深极深,“老阿姐卜的卦,从来都不会出错,老阿姐做的事,从来都有绝对的理由,也值得我们绝对的信任,我不觉得我还需要问什么。”
“如今这整个木青寨中,就只有树石老弟你最懂我了。”巫姑也淡淡笑了起来,“不对,应该说树石老弟你一直以来都是最懂我的。”
“呵呵,木青寨的老家伙就只剩下我和老阿姐而已了,我不是最懂老阿姐的,还能让寨子里的那些小崽子们最懂老阿姐?那我这张老脸得往哪搁啊?”
“是啊,老家伙就只剩下我和你而已了,他们没有醒来也好,没有醒来就不需要承受岁月漫漫中的孤寂,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树石老弟你也终于可以去陪着赤耶罗妹子了,她已经等了你太久太久了。”
谁知老族长却是摇了摇头,却依旧是轻轻笑着,道:“巫姑老阿姐啊,都已经到了最后了,你还是想要骗我啊,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啊,是永远都不可能见到我的赤耶罗阿妹了。”
巫姑眼眶陡睁,然后苦笑道:“是吗,原来我这秘密没有藏好。”
“其实不止是我,寨子里的那些小崽子们也都知道。”
“他们,他们……”巫姑惊诧不已。
“老阿姐啊,崽子们都精乖得很,寨子最终会如何,他们最终会如何,他们一直都很清楚,就算老阿姐你不说,他们也全都知道,他们没有谁有不甘,他们都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木青寨的命也是这样,我们的命注定和寨子紧紧联系在一起,在寨子生,随寨子灭,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巫姑的眼角忽然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来,好一会儿,她才笑着道:“都是寨子的好儿女好儿郎。”
老族长也笑了,笑着拿起了放在身旁的拐杖,拄着地吃力地站起身,道:“好了,我要走了,去跟那些个崽子们说今晚点篝火的事情,让他们都把自己收拾得漂亮一点,我和老阿姐可是很久没有见到他们漂漂亮亮的模样了。”
巫姑看着老族长颤颤巍巍的背影,忽然道:“树石老弟,走好啊。”
“嗯,走好,走好。”老族长的拐杖笃笃点着地,声音低沉沙哑,“老阿姐,你也一样。”
云慕忆站在屋外,见着老族长笃着拐杖出来,作势就要上前搀扶,谁知老族长却摇了摇头,拒绝她道:“不用搀着我了,我还走得动,我自己慢慢走走,我想自己慢慢走走。”
“那您慢着点。”云慕忆不放心地关切道。
老族长却是笑了起来,“好好好,我慢着点,慢着点走,老了,不中用了。”
老族长的拐杖点到地上笃笃有声,他的背也是弯曲得厉害,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不稳,好像随时都会摔倒似的,可他却固执地不要云慕忆的搀扶。
云慕忆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间有一种眼眶酸涩想要落泪的感觉。
她想到了她爹,那个总是对她很眼里却又很宠溺的爹。
想到了她爹苍老时的模样。
这一回,终归是她太任性,没有顾及爹的感受便逃了婚离开了家。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
云慕忆转头看向巫姑的屋子,面有哀愁。
巫姑救了她的命,她答应了巫姑留下来陪着她,就不会食言,哪怕她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离开这个寨子。
这是她一意孤行的结果,她当初既做了到这十万大山来的决定,就要有准备吃下这一行的苦果。
“云慕忆,你进来。”就在这时,屋内的巫姑唤了云慕忆一声。
云慕忆进屋后,巫姑只是抬眼看了看她似乎便能看出她心中在想什么,道:“怎么,如今后悔到十万大山来了?想回家了?”
云慕忆没有诧异,也没有被看穿了心思的尴尬,她只是平静地摇摇头,道:“我不后悔,我只是想到了我爹,觉得他有我这样的女儿就像是白养了一样,觉得对不起他。”
“你现在倒是知道你为了一个得不到的人得不到的感情不顾后果地逃离有多愧对你父亲了?”巫姑非但没有安慰云慕忆,反是嘲讽她道。
云慕忆不做声,仅轻轻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低下了头。
“明天天亮后,你就走吧,离开木青寨,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再也不要到这十万大山上来。”巫姑道。
巫姑的这一句话道得突然,令云慕忆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只听巫姑又道:“你不就是想要你和你的小叔没有骨血之亲?我可以帮你,放心,不是用蛊虫,不会让你的小叔变成一个被蛊虫操控了情感的人。”
云慕忆震惊更甚,还是不敢相信,“巫姑您……为何要帮我?”
“当然是因为我也需要你来帮我。”巫姑一瞬不瞬地盯着云慕忆的眼睛,声音有些沉还有些冷,“我需要你身体里的血,全部。”
“当然,我不会让你因此没命,不过你渡不渡得过这一劫还得看你自己,渡得过,你就和你的小叔再没有丁点骨血之亲,渡不过,你的命就终结在此。”
“你也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等到明天天亮后就离开,我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还没至于到逼迫一个小姑娘的程度。”
“我愿意!”云慕忆声音铿锵,道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