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如今既是要进京,诸事自然不同于往日,现如今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这几个丫鬟,是县里送过来的,我想着她们懂得此地乡音,你们也自在些,从此后先在身边伺候着。”
说着间,就见一排五个丫鬟过来,都是一般的身段和模样,穿着一般无二的白布衫儿,水清裙子,过来齐刷刷地跪在那里,口称道:“拜见夫人,拜见少爷,拜见夫人,拜见姑娘。”
萧杏花活了三十二年,还没被人这样拜过呢,不免心喜滋滋的,想着当了侯夫人果然不同以前。
她身后儿子媳妇自然也是喜上眉梢,想着以后竟是有丫鬟伺候的了,这可是想都没想过的福气。
萧杏花眉眼一扫,自然察觉自己媳妇女儿都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心不免想着,孩子们年纪小,藏不住,也忒大惊小怪,可不能让人小看了去。
当下她便稳住心神,做出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学着县里见过的富家太太的语气,淡声说:“起来吧,以后既在我等身边伺候,可是要勤勉做事,做好了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的。”
这五个丫鬟也都是当地采买来的丫头,其实也未必知道什么规矩,更不知道这侯夫人来历,当下听这位夫人这么说,忙都磕头,一叠声道:“我等自然对夫人忠心耿耿,小心伺候,绝不敢有半点违背。”
萧战庭从旁望着这一切,并未做声,见那几个丫鬟起身,这才道:“梦巧,春梅和佩珩身边先各安排一个丫鬟,你身边放两个。以后回到京城,再做添加,若是用得不顺手,自去换了就是。”
一时又看向旁边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一看就是谨守本分的,当下他便道:“至于狗蛋和牛蛋,我自会安排几个得力小厮跟随左右。”
萧杏花听着萧战庭这般安排,心自然是松了口气,便连连点头道:“好,一切听你的便是。”
萧战庭却又道:“只是狗蛋和牛蛋这名字,在乡下是为了图个好养活,如今去了燕京城,未免不太合适,如今却是要另外取名字了。”
萧杏花见他这么说,不免诧异,仰脸望向他,可是看过去时,却见萧战庭是一脸的严肃,好像这件事是再重要不过的了。
她收回眼来,扯了扯唇,忽然就想笑了。
当年是哪个说的,狗蛋好啊牛蛋好啊!好得不得了,她说不好听,他非要说这名字好听。
现在知道后悔了吧,觉得不雅观登不上台面了吧?!
呵呵。
萧杏花抿着唇儿,眼里便泛起笑来。
萧战庭见萧杏花笑,那目光也扫了过来,一看之下,不免微怔,只觉得那双眸子泛着细碎的光,犹如隗继山上遥远而明亮的星子。
曾经那双有着比星子还好看的眸子的小娘子,咬着唇儿气鼓鼓地说,这个名字,不好听,一点不好听,难听死了!
想起过往,他轻轻抿了下唇,微挪开视线,却是淡道:“确实不太好……”
确实不太好,这句话,外人听起来没头没尾的,可是萧杏花却知道,他这一句,是接着许多年她的牢骚和抱怨来的。
这一刻,萧杏花心里得意极了。
这已经过去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和生死离别,他和她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大隗继山下刚刚生养了娃儿的小后生和小娘子了,可是他这么淡淡地来上一句“确实不太好”,她竟觉得美滋滋的!
这么多年,你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啊!
她越发笑起来,笑得怎么抿唇都抿不住,不过想到他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还是勉强收敛住心里的得意,故意道:“名字这个,你是当爹的,自然都由你做主了。”
“佩珩的名字是你起的,就很不错,如今还是请夫人想想,狗蛋牛蛋,怎么再起个名。”
“罢了,我不过是个市井妇人罢了,也没什么见识,佩珩是个女孩儿,名字我请了镇子里教书先生随便起的。可是狗蛋和牛蛋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总是要有个叫得出的响亮名字,还是你起吧。”
“夫人既这么说,那我就擅作主张了。”萧战庭这么说道。
萧杏花听了他这话,顿时明白了,心不免一哼,暗道这铁蛋儿,在外面当了大官,好生威风凛凛,可性情到底是和从前不同了,如今说个话儿都是绕弯儿呢!敢情早就想自己起名字,只是假意谦让一番罢了。
看这假模假样的德性!
不过她也不说话,只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起名字。
一旁的狗蛋牛蛋听说侯爷爹要给自己起新名字,都不由站在那里,忐忑又期待地等着。
“其实早年我出外行军,曾遇到一位神算,他擅起名也擅测算,那个时候我还不曾得到你们出事的消息,心里知道狗蛋牛蛋这名字终究不雅,于是出了银子,请人家给起了名,想着等回到家乡,便把这牛蛋狗蛋的名字改了。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这名字终究是能派上用场。”
说着间,他竟从袖掏出了两个名帖,只见那名帖年代久远,纸张已经薄脆,上面赫然写着“萧千尧,萧千云”。
萧杏花接过来,细细地品了一遍:“这两个名字确实不错,那就改了这个吧。”
一旁的牛蛋狗蛋听了,虽然不懂那名字含义,不过听着却比什么牛蛋狗蛋要气派一百倍一千倍,当下跪在那里,谢了这侯爷爹的赐名之恩。
而这两个蛋儿,从此后,也就改名,一个叫萧千尧,一个叫萧千云了。
“如今你我骨肉重逢,怕是有诸多事情要料理,然而出门在外,许多事我也一时顾虑不周。这个是柴管家,这些年他一路跟随我身边,对我忠诚有加,帮我料理后院。杏花,但凡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对柴管家提起就是。”
萧杏花等看过去,却见他左侧站着一个男子,四方脸儿,眉眼短而齐整,头上戴个方巾,正笑着看过来。
听到萧战庭提到自己,当即跪下,恭敬地道:“小的拜见夫人,给夫人请安,拜见两位少年和少奶奶,拜见姑娘。”
萧杏花见又出来一个供使唤的,想着这富贵人家规矩可真是大,仆人也真是多,当下便再摆起身段来,淡声道:“柴管家请起就是了,以后有什么事不懂,还要靠着你指点呢。”
那柴管家自然连连说不敢。
萧战庭这边吩咐完了,恰好也到了晚饭时间,于是一家人便去用膳。
萧战庭和萧杏花做主位,其余儿女媳妇分次按序做开。
“原本今日是当地县丞要摆宴,只是想着你们会不自在,也就拒了。如今这是家宴,你们也不必拘束,想吃什么尽管吃就是了。”萧战庭望着众位儿女,这么说道。
萧杏花看过去,却见这一桌子的菜,花样繁多,不说其他,便是糕点,都有十几样,每个都装在精致小碟子里,心里不免暗暗咂舌。
不过当着萧战庭的面,她却不肯露出大惊小怪的样子来,便故作淡定地说:“原说得是,你我一家人多年不见,如今好不容易骨肉团聚,也该一家子好生吃个团圆饭。”
萧杏花这一出口,旁边儿女媳妇眼里瞅着那一桌子的菜,自然都纷纷点头:“母亲说得极是。”
一时这家宴便开始了,萧杏花也就罢了,再是觉得这饭菜花样繁多都是稀罕物,她也拼命地忍住了,怎么也不能让萧战庭小看啊,可是那些儿女媳妇,眼里早就放光了,此时一旦开席,真是犹如饿狼一般,筷子纷纷伸出。
萧杏花暗暗咽了下口水,不着痕迹看过去,却在那么多菜种,一眼就看到了其有个红烧肘子。那肘子一看就知烧得稀烂喷香,咬一口怕是都要香到骨子里,她待要提箸取上一大块来,又觉得那菜距离自己远,取起来分外不雅观,只好忍着。
谁知道正瞅着呢,只见梦巧儿上前叉了一筷子,晶莹剔透颤巍巍的一块,自己分了一半,给萧千尧也分了一块,接着春梅也不甘示弱,上前也是一筷子,又是晶莹剔透颤巍巍一块,她倒是个细心的,她分了佩珩一块,给了萧千云一块。
佩珩不好意思,低声道:“我自己来就是了。”
说着间她也上前,直接一筷子上去,又是晶莹剔透颤巍巍一大块!
可怜萧杏花此时眼再无别个菜了,只眼巴巴地瞅着那肘子,那么一大块肘子,被这几个贪吃的儿女你一块我一块,眼瞅着分了大半呢!
这群儿女啊,枉我平日里只说你们孝顺,怎么现在,都想不起来老娘了!
她捏着筷子,正犹豫要不要上前,也插一大块来!
正犹豫着,萧战庭却抬起手来,动筷子,直接取了那块肘子上最嫩的一块,上面还有软糯带劲的白肉筋儿呢。
这下子萧杏花彻底绝望了,盯着那个红烧肘子里面的汤汤水水,不免痛极恨极!
这群人,分明是要馋死老娘啊!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萧战庭却将那块夹到的肘子放到了萧杏花碗。
哦?
萧杏花抬起眼,疑惑地望向萧战庭。
萧战庭挑眉:“你不是爱吃吗?”
“我?爱吃?”
“是,我记得你以前好像很喜欢吃这个?”
旁边的佩珩听了,连忙摇头道:“没有啊,我娘并不爱吃的。”
“是了,当初娘做了,只说她天生吃不得这个,嫌腻。”萧千尧实诚地说道。
“不错,每次娘都让我们吃,说自己不能吃这个,一吃就犯恶心。”萧千云记起过往,也补充说道。
“不爱吃?”萧战庭拧眉,不解地望着萧杏花。
在萧战庭疑惑的目光,萧杏花顿时满脸通红,她狠狠地瞪了儿女们一眼,咬牙切齿地道:
“对,我不爱吃!”
说完这个,心都一抽一抽的疼。
对,她不爱吃,不爱吃,才不爱吃这腻歪的玩意儿呢!
她简直心痛得想哭,不过还是努力笑了笑:
“不爱吃呢,这个还是你吃了吧……”
萧战庭凝视她半响,最后没说话,默默地取回那块肘子,自己去吃了。
他吃得很慢,当一口一口咀嚼的时候,满心哀怨的萧杏花看到他棱角分明且带有青色胡子茬的下巴一动一动的。
这让她想起,幼年时,她和萧战庭一起吃东西的时候。
家里穷,萧家婆母有时候煮了几个捡来的鸟蛋,她就问萧杏花吃不吃。
萧杏花知道萧战庭每天要跟着人上山打猎,要做农活,夜晚还要去私塾先生家里跟着去念书,也知道婆母其实私心里是希望萧战庭吃的。
自己婆母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偏疼自己儿子啊。
所以她总是说她不爱吃这个,哪怕萧战庭让她吃,她也说不吃。
于是在那明暗灶火的跳动,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炉灶添火,他就在旁边默默地吃着煮好的鸟蛋。
当他吃的时候,她会从旁看着,看着他的下巴随着咀嚼的动作而一动一动的。
她借着低头去烧火的功夫,会赶紧咽一下口水,然后嗅着那不住钻进鼻子的蛋香,在脑子里想象着那煮蛋的美味。
他有时候会问她要不要吃,她会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嫌弃地皱眉,说我才不爱吃呢!
第7章
他有时候会问她要不要吃,她会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嫌弃地皱眉,说我才不爱吃呢!
此时此刻的萧杏花,回忆着那过往种种,凝视着眼前这个位高权重成熟刚毅的男子侧颜,却是恍惚间觉得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山脚下,茅屋里,灶膛前,听着外面的虎啸狼嚎,两个人坐在石墩子上的光阴。
多年不见再次重逢,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千山万水,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侯爷,而她不过是个俗鄙的市井妇人,彼此不知道多少生分,口喊一声侯爷,客气地笑一笑,便是夫妻,亦不过如此而已。
况且,其实萧杏花从来不爱往日的萧铁蛋,当年的那门亲事,她也并没有其他选择而已。
正想着,却猛然发现周围都安静下来,萧战庭正停下咀嚼的动作,侧首凝视着自己,而一旁的儿女,也都安静地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她莫名,笑道:“吃啊,继续吃啊!”
儿女们面面相觑,而萧战庭则是定定地望着她,深邃而难懂的眸子泛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你们都盯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脸上长了肘子不成?”说着她不由得噗嗤笑了起来。
儿女们纷纷低下头,继续吃起来,不过这次吃得分外安静,唯独萧战庭,只紧紧攥着筷子,却不再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