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二章、唯名与器
前将军中军账内，一片狼藉。
竹简、烛台、酒盏、笔墨砚台等物，被砸了满地都是，就连案几都被拦腰劈断了。
这些是董卓发泄愤怒情绪的结果。
虽然他此番诱敌之策很成功，足足让叛军多了近万伤亡；虽然他麾下斩获颇多，而且皇甫嵩已经修表给朝廷，将战果报给朝廷了。
“皇甫匹夫，安敢视我如无物！”
董卓又狠狠一剑劈在损坏的案几上，口中再度咆哮。
心意难平，是被当成了棋子。
他虽然是平叛副将，但也是大汉朝的前将军！
官职品秩比身为左将军的皇甫嵩更高，竟然连战事调度都不配知道！
这是冒犯！
是对他的不尊重！
就算事后皇甫嵩好言解释了，说什么“烧毁叛军攻城器械是临时起意的见机行事，并非有意瞒着”等等。
但也不能让董卓释怀。
因为此番调度传扬天下了，就会坐实一个舆论：他董卓的将略，比不上皇甫嵩！
是的，让董卓心中歇火无法熄灭的，还有更深一层的缘由。
在“凉州三明”相继过世后，段颎一系落魄，而皇甫嵩和董卓分别继承余威，成为朝廷倚仗的干城之将。
在最初，董卓无论官职还是战绩，都要比皇甫嵩好得多。
然而自从黄巾之乱爆发后，事情就变了样。
董卓在讨伐黄巾的广宗之战是惨败；而皇甫嵩辗转南北，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所有黄巾乱贼肃清，成为大汉朝最耀眼的将帅！
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了董卓不如皇甫嵩的舆论。
如今，皇甫嵩让叛军进退不得的高屋建瓴，会让别人盛赞“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让斩获颇多的董卓沦为参照，成为逞血勇的“豕突之将”！
从战略层次上看，两人高下立判。
尤其是，到了他们这种级别，斩获之功是其次的。
【注：东汉将军掌征伐背叛，不常置。比公者有四：第一大将军，次骠骑将军，次车骑将军，次卫将军。又有前、后、左、右将军。】
《左传》有云：“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董卓都官居前将军了，想再进一步，想掌朝廷“公器”，光靠斩获之功是不够的。
名，才是根本。
有天下认可的“名”，才会被朝廷授予大义之“器”！
如此情况下，董卓怎么能不暴跳如雷呢？
不客气的说，皇甫嵩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此番调度都等于将董卓的“名”，狠狠的踩了下去！
以后，有皇甫嵩在朝一日，他董卓都得位居其后。
“该死！”
觉得自己被按在地上摩擦的董卓，对皇甫嵩忌恨不已。
但在明面上，又无法指责什么。
想来想去后，就让张绣带着不少辎重物资和一封书信，给回到武都散关的华雄送去。
书信里，借着此番都被当成棋子的心有戚戚焉，不留痕迹的想挑拨起华雄对皇甫嵩的不满，还表明他董卓是很鄙夷将别人当棋子的姿态。
以此来暗示，若是华雄愿意往他靠拢的话，以后绝对会有利可图。
让张绣送物资就是佐证。
明面上的说法，是对华雄愿意充当诱饵的谢礼，用些许物资来补偿华雄此战的损失，聊表心意。
就是让张绣强调了一句：这些辎重，都是从他董卓本部里调出来的。
和皇甫嵩无关！
“狩元，你可是备受董将军青睐啊！”
那时候，张绣传达完一切后，还挤眉弄眼的加了一句。
语气充满了戏谑。
他和华雄很早之前就有了过命的交情，自然也知道华雄不是甘为人下之辈，董卓的拉拢相当于在用肉包子打狗......
哦，不对！
华雄不是狗，应该是以肉饲狼了。
而华雄的做法，也不出张绣意外。
直接笑纳了物资，又执笔回复了好多感谢言辞。
至于利益承诺，半个字也没有。
一肚子坏水的他，当然不会留下把柄。
只是让张绣带回去了一句话：“将军为国征战，登锋履刃，不畏生死，真乃我西凉男儿楷模也！”
既是点出了如今的他，在大汉朝朝廷领还是一只小喽喽，无力参与到董卓和皇甫嵩那个层次的权势之争；又表示了自己对董卓敬仰之意。
将敬而不近的意思，拿捏得恰到好处。
虚与委蛇嘛，打官腔嘛。
谁不会！
这样的做法，董卓也无可指摘。
又或者说，正中他的下怀。
他本来的打算，就是让双方的善意更多一点，形成以后能继续加深关系的基础。
比如利益一致的时候，可以站在同一边。
要是华雄信誓旦旦的，表示以后唯他董卓马首是瞻，他也不会相信。
随便扔出一些物资，就能让被天子亲口赞誉的“虎臣”、官职为行护羌校尉的华雄，愿意誓死相随了？
笑话！
没有由来的承诺，最不可靠！
都是混踏仕途的人，谁还会很傻很天真！
不过呢，董卓送来的物资，却让华雄解了燃眉之急。
随他出关的千人，完好回来的只剩下了一半。
无论战死者，还是伤残的，他都要抚恤。不光是让后续者勇而无畏的誓死相随，更是尽一份心意。为了避免，有孤儿寡母冻毙饿死的事情发生。
对此，郡兵们很感动。
他们本来就有朝廷法度规定的抚恤标准，如今又得到额外的物资，自然是感恩戴德。
而板楯蛮，则是让华雄很意外。
三百板楯蛮，因为处于作战第一线的关系，战死和伤残的将近两百。
可以说，华雄能活着回来，他们居功至伟！
得到抚恤，再多都不算多。
但是当华雄让人护送抚恤物资，以及伤者回巴郡的时候，他们都集体愕然。
慢慢的，就有人淌下眼泪，然后伏地大礼而拜。
也带动了所有人的涕泪俱下。让压抑的哽咽声，和呼啸呜咽的朔风交相辉映，渲染了凉州冬日里的凄苦悲凉。
是的，这些在战场上，以歌舞笑声迎接死亡的劲勇賨人，竟然泪流满面了。
华雄很不理解。
待他们情绪稳定了，便出声询问，得知缘由后就陷入了沉默。
原来他以为，只有在土地贫瘠、果腹艰难的凉州，人命才不值钱。
但他还是低估了人心。
在土壤肥沃的巴郡，賨人的命更加不值钱。
因为有七大姓首领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