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一条鞭
可是,孙淡却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这事情不是不能做,是不能太急着做。
他道:“陛下还是太急了,这事得等到政局稳定下来再说。”
“恩,是这个道理。”皇帝显得有些兴奋:“朕是操切了些,那么,整顿税制应该可以马上实行吧?”
孙淡:“这个倒是可以马上实行,也能立竿见影见着成效。”
“好,快说,快说,朕都等不及了。”
刚才说了这么多话,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暗了下去。
玉熙宫本就空旷,而嘉靖因为长期服用丹药,体内燥热,平日间穿得极为单薄,精舍的门窗都大敞着。清风入室,固然凉爽。可天一黑,风一大,倒吹得人有些凉。
现在虽然是八月初,正值盛夏,可孙淡却还是觉得有些冷,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嘉靖见他有些冷,忙喊道:“来人,把朕的道袍给孙卿穿上。”
便有两个太监匆忙跑来,捧了一件道袍过来。
孙淡看了看袍子,心头苦笑,可却还是谢了恩穿在身上。虽然一身道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可他却不想拂了嘉靖的心意。嘉靖这人是个虔诚的道教徒,不但自己一身道士打扮,更恨不得满朝文武都同他一样穿戴。夏言就是因为不肯穿道袍,还出言讥讽,才同嘉靖合作得非常不愉快,以至于后来惹来杀身之祸。
嘉靖的袍子比较宽大,可因为很新,穿着很不舒服。这天也怪,不穿厚衣服又冷,穿上却热。只片刻,孙淡身上就出了一层汗水。
正要说话,一个太监走到嘉靖身边:“主子,该进膳了。”
嘉靖这才恍然发觉天色已晚:“对对对,该进食了。朕也是个怕麻烦的人,随便进点就可。也不用换地方,摆在这里,朕一边进膳,一边同孙卿说话。”
他这么一说,孙淡也觉得有些饿了。
嘉靖的伙食其实很简单,也就一份炒豆角,一份凉拌腐皮,一盘炒豆芽,外加一盆豆羹。比普通人家吃得还简单一些,倒让孙淡有些意外。
回想起书上的记载,清朝皇帝每餐都一百多道菜,这个嘉靖道也简朴。
嘉靖用筷子给孙淡夹了一筷子豆芽,说:“朕平日都吃素的,不知道孙卿要来,也没准备。”
孙淡忙端着饭碗接了过去:“臣也是寒门出身,对吃穿倒没有什么讲究。”
同皇帝一起吃饭实在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尤其是这个皇帝还喜欢吃素。吃惯了肉的孙淡只觉得难以下咽,只用筷子扒拉着碗中饭粒,吃药一样往下吞。
皇帝:“孙卿,你且说说你的税制改革。”
孙淡正要放下碗,皇帝一摆手:“不用,边吃边谈。”
孙淡只能苦着脸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将赋税和徭役折合成现钱。”
“这个我好象听说过,江南和山东许多地方好象都在实行。”
“对,臣本就是山东人。武宗皇帝在江南用兵的时候,军费匮乏,也征收过现银。”
“好,你仔细说说。”
孙淡:“以往的赋税是出粮食的,徭役则是出劳动力的,臣这个提议就是把这两样不相干的东西都变成银子,就是变成货币:赋税,不要粮食,你交银子来;徭役,我不要你的劳动力,你交银子上来,我去雇佣闲散人员来承担徭役。因此,全部征收银两。这个税法就像是两根草绳变成了一条鞭子,所以,臣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一条鞭法。另外,臣认为,在实行这一条鞭法的同时,也要将一部分人丁税转移到土地里面去,土地多的人,你就应该多承担一些土地税,从而逐步减少人定税。”
“一条鞭法,名字不错。”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的样子:“若全部征收现银,和征收实物有什么区别,税款的总量也没什么变化啊,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实物税实行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么一改,不是扰民吗?”
孙淡笑了笑,皇帝毕竟是才亲政没几天,还不明白地方上的那些门道。其实,这个一条鞭法别说是嘉靖,他孙淡在现代也是看了许多资料,琢磨了半天才弄明白的。
他笑着放下碗,想借此机会罢吃这难以下咽的御用伙食:“食物税是比较简单,你如果是种地的,交粮食就可以了,你有山林,交木材吧。真若换成现银,还要预先变卖,受物价和市场的影响,遇到丰年,也有谷贱伤农的可能。但是……实际执行中,各级官吏很快发现,能钻空子捞钱的漏洞实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地瓜,他可以挑三拣四,拿起一个,说这个个头小,算半个,那个有虫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说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这还是轻的,最大的麻烦是徭役。因为田赋和人头税多少还能见到东西,县太爷赖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说了,修河堤、给驿站当差、整修道路,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务,就算完成了徭役。么谁来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务呢?——县太爷。
这就是所谓的黄鼠狼看鸡了,遇到良心好的,还能照实记载,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捞点好处,你要没钱,他就大笔一挥——没干,有意见?这事我说了算,说你没干就没干,你能咋地。”
孙淡本就是穷人出身,如今接触的都是上层建筑,眼界开阔。有高屋建瓴的理论基础,又有地方生活经验,可说是理论和实践都来得。
他笑了笑,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话来:“陛下,依臣看来,大明朝的官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较好的人外,大多数朝廷官员还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钻,有钱不捞,这个要求实在有点高。臣老家有句俗话:有钱不要王八蛋。
所以,旧有的税制对朝廷没有好处,全被地方包干了。”
嘉靖面色突然一白,骇然道:“吏治真的崩坏到这等地步了?”
孙淡也不回答是否,只道:“没有相应的制度,好官也会变成坏官。陛下应该做的不是去品评官员的品德,追究其责任,而是消灭可能导致贪污的土壤。”
吏治是得罪人的活儿,孙淡不想涉入其中,便打了酱油,将话题扯到另外一方面,又道:“陛下,其实实物税还有一桩坏处。”
“孙卿你说。”嘉靖平息了胸中怒气,总算镇静下来。
孙淡:“食物税最大的问题是成本太大,由于收上来的都是东西,且林林总总,花样繁多,又不方便调用。比如江浙收上来一大堆粮食,京城里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听说西北缺粮食,那就往那边运吧?一算,粮价还不够运输费。那就别折腾了,放在粮仓里喂老鼠吧。更头疼的是,各地虽然上交了很多东西,除了粮食,还有各种土特产,中药药材等等,却没有多少银两,这些玩意放在京城里又占地方,每年光仓库保管费都是一大笔开支。”
嘉靖猛地将饭碗摔在桌子上,怒道:“孙卿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问题。依朕看来,国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消耗在物资转运保存和调集上面,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前些年怎么没人想着要改一改。朕手下这些官员宁可让这些东西烂在库房里,甚至用来抵扣官员们的俸禄,也不肯想着变革。都是一群废物,国家每年花这么多俸禄养了他们,他们却不肯为君父分忧,要他们有何用处。”
饭碗碎开,听到这一声巨响,太监们才慌忙跑过来收拾。
嘉靖焦躁地站起身来:“不吃了,不吃了,吃了一肚子气。说一千道一万,根本还是在吏治上面。难怪杨廷和要朕整顿吏治,淘汰多余的官员。”
孙淡巴不得快点结束这场晚餐,道:“杨阁老的手法激进了些。臣以为,官员的不作为同他们的品德和才能无关,实在是现在的税制有大问题。”
屋中总算掌了灯,照得明晃晃地。
接过茶杯漱了口,皇帝这才道:“税制改革也不能急,太快实施也是要出问题的。”他虽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可心机深沉,是个做事稳妥的君王。
孙淡也觉得皇帝说的对,毕竟,对皇帝来说,当务之急是稳定权位,至于改革一事,也要等他权位巩固以后才谈得上:“陛下所言极是,不过,如今虽然不实行新税法,却也可以先做些调查,手头的资料多了,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一条鞭法虽然经过后来的张居正实施后,效果极好。可孙淡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具体实施起来是何情形他心中也是无数,话也不敢说得太满。
“对,先调查下也好。”皇帝颔首:“孙卿,你就替朕在顺天府调查一下,朕给你一个特权,允许你查阅户部和顺天府积年的档案。你四处看看,再拟个章程上来给朕。”说着话,他走到案前,抽开抽屉,拿出一大堆东西,一边整理,一边说:“本来,以孙卿的功劳,朕应该给你一个出身的。不过,孙卿志存高远,将来是要做朕的阁臣的,还是依正途入仕吧。这一副王命旗牌给你,也方便你调阅相关文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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