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47
,欲将房内的烟尘尽快散出去。
墨隐睁开眼睛,看到花隐正忙着关窗,他闻到细微的烧烟味,也未多问,只不动声色地看着花隐。
花隐似是觉察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扭过头来,与他温柔的眼神相视,倏忽一驻。
伤后略显虚弱的脸色,细长的眉眼微微挑着,双唇向上轻轻翘起,偏过头来,他向她淡淡一笑。
那样熟悉的笑容,映在阑珊的灯火下,像只躺在阳光下慵懒的小猫,周身弥漫着暖洋洋的味道。
“师父,你醒了啊。”她走过去,坐到他床边。
墨隐撑起身子,花隐忙上去扶他,让他靠着枕头坐下,他定定看了她良久,伸出手来,摸向她流泻的青丝,最后停在了她发上的碧簪上。
两指一捏,轻轻把那簪子拔下来,扔到了地上——“啪”一声,碧簪碎成两半。
她满头青丝全全披散下来,花隐心中一动,忙问:“师父,你干什么呀?”
墨隐仍旧不发话,只从自己的枕下摸出一支上好的白玉簪,又抬袖一挥,掀起一阵暖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了一把梳子,他手执木梳,一缕一缕地为她梳发,最后将那白玉簪轻插在她的发间,“为师不喜欢你戴那碧色的簪子,这是为师早就为你买好的白玉簪,此后你就戴着它吧,我觉得很好看。”
花隐抬手摸了摸,“嗯,谢师父。”
“你是从何时起,与我说话变得这般客气了?”墨隐目光一暗,“我听着很不舒服,从前那个喜欢和我吵架赌气的小花隐去哪了?”
她已经死了。
花隐心中默默地说。
“师父。”花隐唤了他一声,思量一番之后终于决定将一切告知于他,“你昏迷之时,发生了一件惨事。”
墨隐眉头蹙起,“何事?”
“老道、蛇君、还有小云哥哥,他们都被魔界的人杀死了。”
墨隐呼吸一窒,身子一松就朝后倒去,倚在靠枕上定定沉默了半晌,强强压下心中乍袭的苦痛,最后出口竟是平淡如水的问句:“尸首在何处?是谁出手的?”
花隐抿了抿唇角,“是……是一个很奇怪的小女孩,听说名字叫织梦,我赶过去想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对不起……”说着眼圈一红,忍下哽咽,又继续道,“小云哥哥化成了墨,已经回不来了,我只将蛇君和老道带了回来,将他们葬在了后院的槐花树下。”
墨隐闭眼定默许久,继而起身披衣欲下榻。
“师父,你旧伤在身……”
不待花隐说完,墨隐早已自顾自地迈出了门。
待他的背影拐入回廊不见,花隐沉下心来略一思量,偷偷地将方才烧字所用的火盆移走,藏进了自己屋中,才随在墨隐身后下楼去了后院。
正值初夏,月色清清如许。
墨隐看着树下那两方墓牌,踏着满地的槐花走过去,夜色下,他的身影竟显得那样单薄,花隐跟在他身后,怨恨骤然退去,竟看得心中为他生生一疼。
“师父……”她上前一步。
墨隐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只兀自在石凳上坐下来,道:“花隐,你先去睡吧,我想一人在这里待会儿。”
“我陪着你吧。”声音轻轻的,生怕惊扰了他。
他歪过头,迷蒙的月色下看不清他的眼睛,花隐只觉得他似是在对自己微笑,“不必了,你去吧。”
花隐又倔强地站在那里陪了他一会儿,见他一眼都不再看自己,终于叹口气,背过身去。
走到一半,停下步子,悄悄掩身在一旁,静静看着远处的他。
月光下,墨隐的身体顺着古槐一点一点滑下去,从他深深垂下的脸,肩膀的剧烈抽动,花隐知道,他在哭。
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肯发出一丁点哽咽的声音。
花隐藏身在后,一切尽收眼底。
她掩袖而泣,不忍再看下去,匆匆跑回了房间。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夜风吹过,拂来阵阵槐花香。
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隐终于自槐树下慢慢站起身,走到那墓牌前,用指尖轻抚上面的姓名,一笔一划地摸下来,又一笔一划地顺回去,最后靠在墓前坐下来。
“老道好友,你说你一个小散仙,不好好地去游山玩水修仙参道,一直跟在我身边做什么呢,吃的喝的你都蹭够了,还不肯走,如今又把命交给我……算是还钱么?可你知道,本公子一向只收银子不收命的……”
“小蛇,你如此一去,让我如何向白夜交待?”
“还有小云,你本该过与世无争的平凡生活,我却生生将你卷了进来……”
说罢,他飞袖一扬,一道白光闪过,坟墓刹那被掘开。
“我墨隐即便倾尽一切,也要为你们报仇。”
墨隐将无忧子和蛇君的尸体抱出来,细细检查,想查出一丝蛛丝马迹,可是当他看到他们身上那道致命的伤口时,不由愣住,脑中霎时变得一片空白。
能杀出这种伤口的利器,他熟悉极了。
——朱凤剑。
根本不是魔界的什么邪术,也不是疏影的妖器。
而是他送给花隐的朱凤剑。
昔日无忧子的话又重回耳边,“留下这只小妖终究是个祸害,你此刻不忍下杀手,待以后她若真做了孽,你再想弥补就晚了。”
当时他很不在意,只将这话当作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转而笑眯眯地招手将花隐叫过来作画背诗。
一语成谶。
再想弥补,已经晚了。
晚了。
她不再喜欢对自己笑,她行动怪异时常外出,她和疏影在街边卿卿我我,她在自己昏睡醒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关窗,她站在放置妖骨的藏字咒前神色紧张,她不等自己醒来就简简单单将老道几人的尸体埋葬了,她的朱凤剑在他们的尸体上留下了致命的伤口。
原来,夏夜的风也如此冰凉彻骨。
墨隐无声地将他们重新掩埋。
尘土盖住了飘落在他们身上的槐花,香气消散。
花隐,你已不再是我的花隐了,对吧。
我还在为你守着那葫酒,宁死不饮。可你已经都记起来了,对吧。
☆、饮一愁-1
[一]
书房中墨香弥漫。
墨隐一个人在后院饮酒饮了整整一夜,最后醉倒在外,花隐为他将房间整理了一遍,贴窗望见他颓倒在石桌上的身影,本想将他叫到房里来,转念却又想到时机珍贵,便又端来火盆,一条一条地尝试着破解字咒。
一句不对,换一个词,又不对。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烧得整个房间烟气弥漫,藏字咒依旧没能破开。
墨隐早已酒醒上楼,站在门外听她念着一句接着一句的诗经字词,心底结成了霜冰,终于,他推开房门,望着措手不及的花隐,表情失去了平日里的温柔,换作了陌生的冷淡:“不必再试了,解咒之词——是你的名字。”
花隐看着他怔住,手中写好的字条飘然落地。
“师父……”
墨隐挥手打断她的话,眼中有透明的莹光微微闪动着,一步一步走向她,声音是彻骨的悲凉,“你要妖骨,我可以给你,你喜欢疏影,我可以放你走,只要你开口说一句就好,可小云他们又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他像亲人一样待你,你如何下得去手?”
“你已经知道了?”花隐掸手一声叹,“师父就是师父,什么也瞒不过你。”
“你为何要杀他们?”声音有些颤抖。
“他们确实是在我眼前死的,也确是死于我的剑,只不过动手之人不是我。”
墨隐别过脸,不再看她,“你竟也学会了狡辩。”
花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冷漠的脸,将手握紧,一字一顿问:“你不信我?你认为是我杀了他们?”
墨隐举起手中一瓶绿色的药罐,又指了指她脚下燃着的火盆,以及墙上搁置妖骨的藏字咒,苦笑道:“这药是在墨云阁外面捡到的,还残留着你的胭脂香,这是杀魂的毒药,凡人根本没有,你是为我准备的吧,不小心丢掉了,才一直没能杀我?加之此刻你的所作所为,你认为,我还能不能信你?敢不敢信你?”
花隐咬住下唇,双目含泪,却是辩无可辩。
墨隐走到她面前,熟悉的墨香扑鼻而来,他执笔在之上书写出“花隐”二字,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念出来,最后扔到火盆里焚尽成灰。
将她的名字焚尽成灰。
就像是将她从自己的记忆中硬生生抽开。
将星夜下的亲吻烧成灰烬,将昔日的笑声烧成灰烬,将师徒的情份烧成灰烬,将他的爱烧成灰烬。
跳跃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
她从不知道,当初的他,是用怎样温柔的情思,在笔下写出这两字作为诀印的。
花隐。
他曾在灯烛下一遍一遍地读,一遍一遍地写,暖暖的声音,优雅的笔触,而后嘴角泛出淡淡的微笑。
而一切都在火光中毁去,化为乌有。
他轻手摘下悬在壁上的她的画像,扔到床榻上,而原本放置画像的墙壁忽然银光烁烁,随即竟生生破开一个洞,洞中所放,正是妖骨。
他将妖骨交到她手里,冷冷地说:“如此,你满意了?”
她惨笑着接过,眼泪已经滑下来,“满意,你做事,我又怎敢不满意呢?你骗我,欺我,杀我,我都很满意,你现在又想如何呢,再杀我一次,为你的朋友们报仇么?”
“你带着妖骨走吧。”墨隐背过身,“我已不想再见到你。”
花隐攥紧手中的妖骨,深吸一口气,“师父,你不信我,我恨你……子笛,我恨你。”
他只是沉默不语。
“好。”花隐苦笑一声,将朱凤剑扔在他脚下,“朱凤剑已还,你我恩怨两断,从今往后,子笛墨隐是死是活,开心或不开心,都与我再无半点干系。”
字句如针似剑,刺满了他的心。
她硬生生擦过了他的衣肩,夺门而去。
墨隐站在房中,打开窗扇,看着长长的曲巷之中她毫不留恋的背影,闭目一叹:“你还了朱凤剑给我,可我的心还在你身上,你又如何才能还得回来?”
墨隐拎起腰间贴身不离的酒葫芦,看了许久,终是未能饮下。
手捧着她的画像,躺在床榻上,抚摸宣纸中那一抹好看的眉眼,他勾了勾唇,惨惨淡淡地一笑,随即轻阖双目。
花隐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过南石巷,夏天蝉声阵阵,听得她心中有些烦闷,正不知何去何从之时,眼前出现了一道紫色的锦丽身影,疏影站在人潮中朝她微微一笑,“等你很久了。”
花隐恹恹地走过去,“你是在等妖骨吧。”
“是在等你。”疏影语气平和地纠正了一句,而后打个口哨将马儿唤来,先一步骑上去,又向花隐伸开手,“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吧。”
花隐犹疑着不肯上马,疏影便又将手伸得往下了一些,“来吧。”
于是花隐就将手给了他。
两人一前一后坐着,默默穿过喧嚣的长街。
“你不是一直喜欢坐轿子的么,少爷?”她故意强调着少爷二字,用极为嘲讽的语气。
疏影也不理会,只笑笑说,“自从上次与你一起骑马过后,我便再也不坐轿了。”
花隐不再回应他这话,远远地似是听到哪里飘来了戏曲声,定定听了半晌,不料那戏文也是如此熟悉,便侧头问道,“诶,你喜欢看戏么?”
疏影摇摇头,“人间的那些故事么,不曾听过。”
花隐目光飘渺,声音轻荡荡的,像是在说给疏影听,却又更像是说给一个再也不得见的故人听,“陪我去听戏吧,牡丹亭,很久以前我去看过,那时你不在,只有我一人,我见戏场中的看客都是成双结对的,便觉着孤单走了出来,也没能将那戏看完……如今想来,很是遗憾——没有你在,很是遗憾。”
疏影在她身后笑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