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银花树
鸳鸯从角门进府,便加快了回主屋的步子。到了里屋,登时觉得一阵子热气呵过来,她搓了搓冻僵的手,定睛看了,只见锦绣与小贵二人一个依着屋里的栋梁,一个趴在桌子上,都在合眼小憩。
鸳鸯轻咳一声,惊醒两人后,她笑道:“这个时辰你们也敢偷懒?仔细大人回来瞧见。”
原来锦绣病愈之后,鸳鸯向雨化田求了恩典,让锦绣待在主屋伺候,与小贵一道打理外间。而那段时间雨化田非常好说话,鸳鸯说了屋子里伺候的人不足,他竟就同意了。
小贵赶紧站好,笑道:“鸳鸯姐姐说的是,不敢造次。”锦绣却是巧笑道:“左右屋子里都是自己人,小小合会儿眼,能有什么事情?”
锦绣一直以为上次她被雨化田惩罚,是鸳鸯与小贵二人救的她。因此心底对小贵都亲近了许多。鸳鸯走近了,一手拿着刚刚脱去外头罩着的袄子,一手轻轻一点她的脑袋,道:“说话还是这般不分轻重。”
锦绣吐吐舌头,又道:“姐姐出去可是吃到什么好吃的了?这时节,外头该可劲儿热闹了吧?”
鸳鸯笑道:“左不过那几样东西。瞧你只惦记着吃和玩了。”
小贵也在一边符合鸳鸯,埋汰道:“可不是吗?锦绣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锦绣又不服气,和小贵斗了几句嘴,然后轻声对鸳鸯说:“不过咱们这府里也是奇怪的。这都腊月初了,还不见着手办理年货的。”
小贵冷笑道:“说你是黄毛丫头还不自知。寻常人家过年过节那是图个一家团聚。咱们大人五六岁年纪便入宫了,如今虽另有府邸在宫外,可你在这府里,除了西厂的几位大人,可有见别人来过拜访?”说到最后,小贵的声音越发轻了。不过他眼神还带着些凄凉,大抵也是想起了自身的缺陷。
锦绣噎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说。鸳鸯正色道:“咱们可不能在背后说主子的不是。至于府里年事,不说大人自有主张,下面还有曹总管,内院的管事嬷嬷,外院的杨管事。哪里需要我们操心?”
锦绣与小贵连连称是,也自知刚刚的话太过了。小贵甚至夸张地朝外头张望了一眼,像是怕被旁人听去。
后来置办年事便由管事嬷嬷招揽了去。雨化田虽不曾吩咐,但底下人都着手办理了。曹静更是说今年是厂督府建成的第一年个年头,定要好好办的。不消十数日,府里上下都领了新衣服。
至于金老爹那里,很快便给鸳鸯捎来了口信,说是找到了房子,等出了年就搬过去。鸳鸯放下了一桩心事。倒是厂督府虽人口简单,年事置办起来却是复杂,鸳鸯忙着主屋的大小事务,也累的够呛。
腊月三十那天,本是要先祭祖的,不过雨化田情况特殊,不说幼时入宫,如今身边已无亲故,便是这祖宗祖宗,总是和香火脱不了干系。这府里上上下下还没有那么没眼力劲的人儿。故而当日早上,雨化田吃了早膳后又入宫朝拜去了。
这厂督府所在的街上俱是些达官显贵的府邸所在。鸳鸯送雨化田出门的时候,正巧对面尚书府的兵部尚书也神气洋洋地出来。只见他精神抖擞,见了雨化田居然难得地朝他红光满目地笑了一笑!鸳鸯晓得这两府虽近,可雨化田出门就没遇见过这位尚书的。大概是两人政见不同,两人相看两生厌,哪里能一起入宫早朝?故而必是这尚书故意岔开了时间的。
雨化田脸上一寒,但很快就勾了勾唇,踩着一名小厮的背上了马车。
那兵部尚书显然对雨化田这样的表情习以为常了,也高高扬着头,迅速进了马车,还让车夫快些驾车的。然而到底是雨化田先上车的,道路又窄,天色也不亮,故而雨化田的马车在前面慢悠悠地驶着,他也只得跟在雨化田的车尾。
那尚书走了,他那府里的人又出来换对联,贴桃符……好不热闹!再反观厂督府,却是冷冷清清的。鸳鸯忽然明白那兵部尚书为何要对雨化田笑了,他必是早上刚刚拜了祖宗,虽说比起他皇帝更偏爱雨化田,他也受了雨化田不少的气,但他今儿个一早看到自己列祖列宗的牌位,与膝下儿女,登时就想膈应膈应雨化田,是以特意挑了雨化田出府的时间出发!
送走雨化田,鸳鸯又回屋躺了一会儿。毕竟这过年过节,却是主子们的事情。她们做仆从的,没什么年过的,既不能回家与亲人团聚,而且比平素还更忙一些。唯一的好处便是这年底,主子会发个红包与她们。
鸳鸯心里估摸着雨化田会赏大家多少钱,恍惚躺了一会儿才起来。
厂督府里里外外都置办了新鲜的物什,管事嬷嬷确实是将厂督府置办的有模有样。不过因主屋气氛太压抑,那一个个鲜红的“福”字也抵不过肃杀之气。因雨化田在宫里朝拜完还有宫宴,是以鸳鸯便与锦绣想去后院走走,到后院的时间,只见几个仆人的孩子在一个角落扎堆儿玩耍。
远远听见噼里啪啦的一声声,锦绣喜道:“这是哪家的孩子在玩响炮呢?”
厂督府也不是不容许仆人带孩子进来的,尤其是一些夫妻都在厂督府做事的。不过不多就是了。那一、二、三,统共三个孩子见到鸳鸯二人,赶紧把没用过的响炮藏到身后去了,并有些胆怯地看着二人。
年纪稍大的孩子对鸳鸯二人道:“我们只玩了一只响炮。你们莫罚我们,我们不玩便是。”
这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六岁模样,口齿倒是清晰。鸳鸯又问了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原来说话的这个孩子是王嬷嬷家的,另两个是亲生兄弟,乃是府里一对夫妻的孩子。因大过年的他们的父母长辈还要在厂督府里做活,又因各种原因家里无人照看孩子,索性将孩子带来了府里。
鸳鸯听那孩子是王嬷嬷家的,原本就没责备的意思,此刻更是体贴了一些。
鸳鸯只道:“这院子里不是放响炮的地方呢。不若去偏些打扰不到人的地方。”
锦绣听了便自告奋勇带这些孩子离开,鸳鸯见她两眼发亮,分明是她自个儿也想玩。可一想到锦绣如今堪堪十三岁,正是玩耍的好年纪。别说她了,就是之前府里的几个小小姐都是有玩性的,只是贵为小姐,自然不能放下身段矜持去玩耍。鸳鸯琢磨着距雨化田回来还有些时候,何况,便是锦绣的活都已经做好了,便让锦绣带他们去别处玩耍。
锦绣又问鸳鸯去不去,鸳鸯笑着摇摇头——姑且算是两世为人,前世在荣国府虚度双十年华,如今又经历了许多事情,心态早已不同,哪里还有甚么玩性?
何况,她也害怕雨化田提前回来,届时找不到人,怕是会殃及无辜。
锦绣与那些孩子玩耍去了,鸳鸯呆在外头也觉得寒意浸骨,当下又回主屋去了。
鸳鸯回了主屋没多久,只听外头有了动静,迎出门一看,竟是雨化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马进良。鸳鸯心中奇怪,却已笑着行礼:“见过大人。”
一面说着,一面解了雨化田披着的雪白狐裘挂到架子上。雨化田淡淡地说了句:“今日进良会在府里,一干事宜都吩咐下去。”
鸳鸯心中奇道,这马大人竟没有自己家眷的?竟要与厂督大人一道守岁?不过她自然是没显露心思,并且她已经习惯处理这些事情,应了一声便出门去了。一旁的马进良有些吃惊,兴许督主自己没有发现,他与这个丫鬟言行之间竟仿佛是相处多年的亲人。他赶紧摇摇头,见督主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模样,赶紧把那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
只一会儿鸳鸯便回来了,顺手还端来了新沏好的茶。
坐不到一会儿,有一个甜美女声响起,说是给马进良准备的客房备好了。雨化田便让马进良下去换件常服。原来马进良和雨化田出宫后,便定下了在厂督府守岁的事情,然后,马进良与雨化田一道回府,另有小厮去马家取衣服来。
送马进良出去的时候,鸳鸯见门口立着一个印象不深的女子。不过她相貌精致,举止得体,倒是让鸳鸯眼前一亮。她对鸳鸯稍稍点头,领着马进良去客房了,鸳鸯才关了门,转身进屋。
她一如往常上前给雨化田揉肩。因前段时间雨化田甚是忙的,每每歇着无事,就要鸳鸯给他揉肩膀——或者说,自那日梦魇醒来,他仿佛养成这么个习惯了。
因马进良换衣服的时间仿佛长了些,等他回来,天都已经黑了,两人没有谈政事,只在前堂用膳。除夕宴置办的是有模有样的,不过两个大男人,而且是上峰和下级这样的两个大男人一起用膳,实在是乏味了一些。
除夕宴几乎和平常一样,早早就吃好了。不同寻常的只是自打他们开始吃饭,对面的尚书府就开始放烟花。除了在大堂伺候的几个仆从,外头的嬷嬷丫鬟、小厮内侍都在看呢。雨化田蹙眉道:“尚书那里,甚是聒噪。”
说着,他便觉得没了食欲。马进良虽想说过年便是这样的,但是,因雨化田都放下筷子了,他也不好再吃。提起兵部尚书,两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朝廷上的事情。待下人把碗筷都收拾了,这两人却打算去书房商议政事。
天色黑的太早,以往都是由专门的小厮在前头提着灯笼的,不过今日的雨化田似乎有些反常,他稍稍一挥手,让那小厮退下了。只苦了鸳鸯就是,小厮不提灯笼了,只得她这个还没被督主嫌弃的丫鬟提着。
从大堂一路去书房,经过那些回廊、走道,时时刻刻、分分钟钟都听那烟花绽放的声响。竟无片刻停顿的。那些烟花虽是寻常模样,应当不贵,只是十分喜庆热闹。仿佛随着那烟花声还能带来尚书府里的欢声笑语。
因厂督府不曾置办焰火,走在路上,鸳鸯都忍不住看了几眼那火树银花。
出了回廊,便要经过一段积了雪的小道。不知是哪个未曾打扫干净,留了一汪水下来,现在已结成冰了,鸳鸯只觉得脚下一滑,手中的灯笼眼瞅着就要飞出去,鸳鸯堪堪抓住那灯笼把柄的尾部,却因这一收回,灯笼内的蜡烛油全部泼了出来!
那些火辣辣的油是朝着鸳鸯的脸蛋飞去的,鸳鸯避无可避已是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忽觉腿上一麻,居然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至于那些热油便从她的头上飞过去,全数泼到了雪地上,转瞬凉了。鸳鸯坐在地上,抬头见雨化田淡淡地俯视着她:“这么寻常的焰火有何好看的?全无眼力劲儿。哼。”
雨化田本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而此时此刻鸳鸯却立即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赶紧站起来,微微福身,道:“奴婢多谢大人。”鸳鸯这是谢过刚刚雨化田出手相助,又道,“奴婢也觉得那焰火最是寻常,不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