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41
槐鬼静静看了一会儿苻长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气魄,脖子还断着,就敢出来了。”
苻长卿无心也无力去反击他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在棺盖的浮尘上轻轻划出两字:“救她。”
“哎,我说你们烦不烦?!”即使心里再有数,槐鬼终是忍不住抱头痛呼,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翻来覆去的折腾。
苻长卿听着他的呼号,连眼珠都不曾动上一动,只是盯着大呼小叫的槐鬼,久了让槐鬼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也是鬼,我不怕。”槐鬼冲苻长卿虚张声势,抽风的说辞令老柳十分齿冷。
“好了槐鬼,你也并非不想见安眉复活,还是先闭嘴吧,”老柳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声后,才改拿正眼望着苻长卿道,“也亏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丝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现在赶回洛阳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这一缕魂就算复活,也是个半残之身了,你还决心要找这个麻烦么?”
苻长卿从老柳的话中听出转机,于是从棺材中缓缓爬出来,一手掩着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他的身体极其虚弱,简直连站稳都显得勉强,因此仿佛顺势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着头双手长揖。
老柳岂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将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数告知了苻长卿:“这办法阴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这条心了。”
苻长卿闻言抬起头,幽黑的眼珠这时已恢复了一点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气。老柳将他复杂难测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将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块柳木递进苻长卿手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蹒跚地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不在山谷里迷路才怪。”这时槐鬼叹了一口气,跟在苻长卿身后迈开步子,却在出洞前回头望着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傻乎乎地多帮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现在我赢了赌局,却落个跟你一样的下场,等到一切结束后,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这山中来了。”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着槐鬼微微一笑,语带无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们,就算我们成全了他二人的缘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乱这件事,却求不得他的原谅。”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长卿翻了身,秦州扶风县小泽村里的老槐树,必定也无法再存活——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地铲除一切可能破坏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烧身,就像死不悔改的扑火飞蛾。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够迁入山中与他朝夕相处,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老柳想到此不禁温暖地笑起来。他还记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经的自己年复一年站在柳树梢上,都能远远望见一棵槐树没心没肺地冲自己摇动着树梢。他从一开始的纳闷,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树随风荡漾了几百年后终于修出了一个元神,他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他摇晃树梢。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喜欢这样在风里摇树梢,”刚刚成型的槐鬼扬起双臂,依旧没心没肺地在风中摇晃起来,冲着老柳嘻嘻笑,“在太阳底下这样摇摇真快活啊!我就喜欢这样摇来摇去,怎么被你给发现了?哈哈哈……”
他这才知道槐鬼几百年来的无心之举,却给自己种下了深深的因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们柳树,从来都是这样多心的。
……
从鬼门关绕了一遭的苻长卿重返人间,所要面对的,却是比阴曹地府更加混乱的人间炼狱。
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里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他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期间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狠狠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骑马的颠簸中将脑袋掉下来——想到此苻长卿紧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现在不人不鬼的样子,衬着这生灵涂炭的人间世来看,倒当真相配得紧。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中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手边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附到了谁的身边。
不过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作为一个曾经专门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眼下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
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洛阳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那惹眼的尸身令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下一刻却在电光火石间反应出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当他们风头无两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譬如烟云过眼,人生大抵,不过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着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发出丝丝难耐的痛痒,却也不断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的事实。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在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断地回响。
他手中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得使人烦躁不安。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之时,但见一人铤而走险,竟然趁乱单枪匹马地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而去。而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所选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备森严,将昭王府武装得水泄不通。当沉闷的呐喊声像闷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乱匪潮水一般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与昭王的私兵们缠斗在一起。王府里大量的物资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在昭王府深处的一座庭院里,沐浴过后的杜淑正懒洋洋躺在水晶帘下,摇着团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变数。早在前几日她已经用鸽子将消息投递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蓦然,她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于是摇着扇子的手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之后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所有的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哎,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也许是徐珍的大营,也许,就是皇宫了。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最后时刻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的实现,他们就快要成功了——总算不愧祸乱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刚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闯入庭院,像扑食的鹰隼一般,将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从那目光中读出他对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觉心下一阵慌乱。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却不知我可以抢在徐珍之前,恰是因为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个无知的贫民,都更熟悉这富贵大家的门庭!
第五十二章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继苻长卿之后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国。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的长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兵乱,在巍巍京都中策马直奔刺史府。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根本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选择了自己过去的府邸落脚。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虽无差役戍卫,却仍有一名计吏留守府中。这位过去身为苻长卿心腹,始终对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计吏,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披衣秉烛出房察看,却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留守的计吏一愣,冷汗瞬间便顺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计吏只觉得眼底一热,当即双膝无声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苻长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浑身发颤的旧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没有叙旧的情绪。在如今这魑魅魍魉四处出没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问阴阳、罔顾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长卿调回视线,径自胁迫着被五花大绑的杜淑往刺史府深处走,直到进入刑房才将她轻轻放下,松开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绳索。
一直被蒙住双眼的杜淑揣度着苻长卿打算暂时落脚停歇,于是抬起手来,挑开了遮眼的布带。此刻她只有手腕依旧被捆,整个人并没有因为之前的颠簸而受伤,在被绑缚时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劲拿捏着轻重,这份怜惜就算不是给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还会心软,她就有脱困的机会。
“苻郎……”杜淑带点讨好地望着一脸冷漠的苻长卿,小心翼翼地笑着。盛夏的刑房里空气窒闷,她整个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条不慎上岸试图求生的鱼。
苻长卿没有理会她,只是径自牵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又从吊囚犯的木架上哗哗扯过铁镣,利落而仔细地铐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动弹不得,身子徒劳地挣了挣,有些惊惶地望着苻长卿在刑房里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对我说说话?”
苻长卿依旧沉默地垂着双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将炭添满,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点燃,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直到炭盆烧得通红。刑房里因为炭火顿时越发燥热起来,杜淑看着苻长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脚边,心中越发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听我解释好吗?当初我离开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难后季鸿胪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愿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从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见你没事,我比谁都高兴……”
杜淑的辩白苻长卿置若罔闻,他只是一径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