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相见争如不见
这也难怪何濡惊讶,刚才徐佑还一本正经的说杜静之布下的这个局是无解的死局,可转脸就猜到了他的破局之道,如此智计,实在让人骇然,也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徐佑低声道“你的计划,是不是准备以神棍对神棍”
“神棍”
以“棍”为贬义出现的具体时代不可靠,比如神棍、赌棍、恶棍、淫棍、光棍等等,徐佑知道自己又一不小心用了他人听不懂的词汇,解释道“装神弄鬼之辈,皆可称之神棍杜静之,可不就是三吴最大的神棍吗”
“神棍哈,这个称呼好,以后遇到杜静之,我可用此灭灭他的颜面”何濡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两字占为己有,然后凝目望着徐佑,半响方道“原来七郎真的料到我心中所谋,若不是亲耳听闻,我怎么也不会信”
徐佑微微一笑,道“其实还是听你说不要跟杜静之正面对抗,我才灵光乍现,顺着这个思路往深处思索了一番。也许这就是愚人千虑,必有一得吧”
“七郎谦逊,我看这叫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
徐佑正要说话,从院落外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见过的詹珽,他来到众人近前,施施然笑道“方才下人们不懂礼数,慢待了诸位,且看在鄙人薄面,不要见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可这句话对何濡是没有任何约束力的,他眉头一皱,道“奴仆做完恶人,主人又来做好人,我们又不是三岁稚子,使这些下作的勾当有何益处有话直说,绕弯子,玩心计,你这个天天沉迷于博戏的不学无术之徒,又能绕的过谁,玩的过谁”
魏晋南北朝是赌博盛行的朝代,上至皇帝公卿,下至齐民百姓,无不沉迷其中。何濡说的博戏也是赌博的一种,称为六博。据颜氏家训记载,博戏是两人对局的玩法,开始时两人相对坐,棋盘为12道,两头当中为水。把长方形的黑白各六个棋子放在棋盘上。又用鱼两枚,置于水中。比赛双方轮流掷琼即骰子,根据掷采的大小,借以决定棋子前进的步数。棋子到达终点,将棋子竖起来,成为骁棋。成为骁的棋,便可入水“牵鱼”获筹,获六筹为胜。
詹珽脸色大变,道“何郎君,我自认对你无得罪之处,为何口出此诛心之言”
何濡从鼻子发出一声冷哼,眼角朝天,道“丑颜陋貌,观之作呕”
一言以盖之我嫌弃你长得丑
詹珽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钱塘地界,竟然有人敢这么侮辱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仁人君子的样子,铁青着脸,高举双手拍了两下。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呼啦啦冲进来二十多人,一色的黑衣,上着裲裆,下穿缚裤,手中持有一米多长的殳。殳,也就是一种类似于棍棒的兵器,前面有棱和刃,积竹木为杆,成八菱形,外面缠着丝线。殳的杀伤力虽然不能跟锋利无比的刀剑相比,但胜在长度和重量,用于游侠儿打架斗殴,可是堪比后世“板砖”的神器。
这帮人在詹珽身后分成两排站立,一个个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用犀利的眼神对徐佑等人进行精神上的压制和恐吓。
“我还当怎么逐咱们走呢,原来找了游侠儿。这样直接点多好,既然早安排了伏兵,刚才何苦费那么多唇舌”
“这叫先礼后兵,我仁至义尽,就是逐了你们,旁人也无话可说”
何濡冷笑道“詹无屈,都说你量小器狭,少勇无谋,但好歹也是士族出身,老侍郎的本事没学到一成,只会用这些不入品的手段,没得辱没了先人,还说什么先礼后兵没得笑死了人”
徐佑也没把眼前这二十多人放在眼里,什么游侠儿,不就是他那个时空里的小青皮吗他们对普通老百姓是一大害,可比起那些心黑手辣的劳心者,只会打架的劳力者,其实是天真可爱的
“我怎么听人说钱塘詹无屈侠义仁心,精明能干,要不是他,詹氏的家业早两年就败的干净了”
“世人多以讹传讹,谁知其间别有内情我甚至怀疑,这些言词都是詹珽派人暗中宣扬,来为自己传名的把戏。”
詹珽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的盯着何濡,大有吃其肉饮其血的架势。
左彣怕有意外,不动声色的往何濡所在的位置移动了两步,右手握着剑柄,一旦有变故,剑幕张开,能将徐佑、何濡和秋分都护在身后。
“不会吧我看无屈郎君不像是那样不要脸的人嗯,也说不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世上,君子儒有,小人儒也是有的”
论语雍也里孔子对子夏说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简单点说也就是君子和伪君子的区别。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七郎此语之精辟几乎可以跟昙千那和尚品鉴人物时的状语相媲美。”
詹珽被两人的嘴炮喷的几乎要溢血而死,如何在这里待的下去,恶声道“君子也好,小人也好,你们说的不算。不过,能不能让你们在钱塘过的安稳,我说的可从来是作数的”
说完掉头离开,片刻后,窦弃头戴折上巾,身着褐色宽袍,腰间挎着紫艾刀,穿过人群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何濡站在徐佑身边,喝道“好老革,果然是一伙的我说无缘无故出来帮什么腔,真是恶狼生了个贼狐狸,都不是好种”
老革是骂人的话,三国志里记载彭漾骂刘备就是用的“老革”。革也是兵的意思,古时重文轻武,骂人老革已经是很严重的羞辱了。并且窦弃的话里辱及祖宗,就算没有鹿脯这档子事,跟徐佑等人,也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掌嘴”
徐佑刚刚发话,左彣的身子一闪,蓦的突进到窦弃身前一尺地,抬起左手,往窦弃的右脸袭来。
窦弃大惊,腰间紫艾刀来不及出鞘,单掌下压刀柄,刀身一个翻转,刃尖朝上横在了半空,正好挡住左彣的指掌间。
同时微一运力,长刀离鞘下落,落在手中,宛转一挥,刀光如练,划过一道半圆的弧线,砍向左彣的腰腹要害之处。
“好”
“行主这一招真是厉害”
“那老儿也算快了,可跟行主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四下里响起众游侠儿的马屁声,如潮拍岸,连绵不绝。窦弃也为自己的应变感到得意,不仅挡的好,攻的也妙。正幻想着下一刻紫艾刀破开对方肚肠时那悦耳的撕裂声,左脸突然一疼。
“啪”
窦弃整个身子横飞数米,重重的砸在了地上,装饰华美的紫艾刀也脱手掉到了更远的树下,半边脸肿的不成样子,口角流出血迹。
“啊”
“发生什么了”
“行主怎么怎么”
众游侠儿面面相觑,根本没看清刚才怎么回事。也只有徐佑明白,左彣第一招其实是虚招,只为投石问路,落子弈棋,最多用了一成的劲道。等窦弃做出了反应,并且招数用老的时候,闪电般使出右手,打了他一记十成十的耳光。
窦弃能在钱塘混出名声,也有几分狠劲,被左彣瞬间击败,非但不怕,反倒吐出满嘴的血沫,高升喊道“上,全给我上,死活不论那个小娘留着,晚上给兄弟们开开荤”
众游侠儿仗着人多,齐齐一声喊,持殳围了上来。
“上”
七八根殳从四方攻来,或成平刺,或成竖砸,或成横少,看上去有章有法,不像乌合之众。
何濡神色一动,口中喃喃道“四平势,跨剑势,骑马势劈山势”
锵
左彣长剑在手,寒光四溢,足尖点地而起,身法迅疾而飘忽,如狼如羊群,碰着即倒,挨着即伤,剑出则殳断,手下无一合之将。不过他多用肩、肘、膝和剑背等部位攻击,只薄施惩戒,并没有杀人。
转瞬之间,地上满是哭爹喊娘的惨叫声,殳杆更是断的四处都是。左彣收剑归鞘,气不喘,声不颤,道“郎君,这样教训他们可好我念着咱们总要在此定居,要是杀人,恐怕县衙那一关不好过。”
“你做的对光天化日之下,杀了人总归是麻烦事,况且这些人又未必个个该死”徐佑轻笑道“不过风虎你莫非有个人喜恶不成怎么这几个伤的重了些”
徐佑指的那三个人,一个人断了左臂,一个断了左手三指,还有一个却是折了腿骨。这会也是他们喊的最为凄惨,其他的看起来鼻青脸肿,但都是皮外伤不碍事,叫的惨,或许是做给窦弃看的。
打群架这种事,总有人出工不出力,古今亦然
左彣赫然道“这三人的功力要高出旁人一大截,下手又刁钻狠毒,混战中难免会照顾不周不过都是断骨而已,找大夫接上,百日即可痊愈。”
徐佑倒是奇了,左彣的武功怎样,这一路来他是烂熟于心。对付钱塘县几个游侠儿,竟然会收不住手,可知这三人的武功已经不是街头小混混的级别,难倒还能入了品不成
左彣看出徐佑的疑惑,道“这三人的真实功力并不足道,只是使出的殳法颇有些门路,彼此配合巧妙,攻守兼备,要不是他们没有学过修行气息之法,恐怕一时还不容易对付”
“还有此事”
徐佑方才在一边观看,已经看出这群人的殳使的似模似样,可毕竟没有亲自下场,体会没有左彣的深刻。
一扭头看到何濡,正若有所思的低头看着满院子的断殳,想起刚才似乎听到他嘀咕什么四平势、跨剑势的话,眼睛悄悄眯了起来,突然问道“其翼可是知道这殳法的来历”
何濡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寂寥之意,用只有身边几人听到的声音,道“这是北魏的沙门殳法,是我恩师支道安所创,因我不曾习武,仅有我的师兄清鸾学得”
之前何濡曾跟徐佑提过,五年前他和恩师一道从北朝逃回了江东,却没听提过所谓的师兄。
“清鸾现居何处”
“他也与我们一同来了江东只是我为了心中所谋之事,早早离开了恩师,也不知道师兄现在去了何处”
徐佑目光扫过想从地上爬起的窦弃,提起一根断殳,走过去对准脑后砸了下去。
扑通一声,窦弃软绵绵的趴在地上,彻底昏迷了过去。
徐佑扔掉断殳,拍了拍手,又走了回来。秋分从怀中掏出小帕,给他细心的擦去手上的灰尘。
徐佑笑了笑,由的她去,悠悠道“那就是说,你这位清鸾师兄,很可能就住在钱塘喽”
左彣道“这个不难,既然这群游侠儿会何郎君师门的殳法,跟着他们自然就能知道贵师兄是否真的在这里”
何濡默然无声,过了一会,微微叹了口气,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