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38
升腾。
那夜之后,我的周遭处处可见李治的温柔与心细。他暗中遣了几名侍女陪伴我左右,只不过瞧见我赏花时嘴边绽放的一抹笑,第二日满园皆是鲜花。他确是个多情的男子,他的温柔是多数女人无可抗拒的诱惑,如此一个男子是很容易教人爱上的。
而寺中善于察言观色的尼姑们与住持,见李治如此重视我,皆不敢有所怠慢,殷勤伺候,送汤送水,煎药端茶,无微不至。
但是,我知道,如此仍是不够,李治此举无疑是“金屋藏娇“,我回宫依旧遥遥无期。我期待着,怨恨着,但是,我仍有无比的耐性,从不使身边的人看出自己是在期待,自己心中有着怨恨。
思即,我望着满桌的佳肴,忽然没了胃口。
“姑娘,身体不适么?”一旁的侍女见我停箸不食,赶忙问道,“是饭菜不和你意么?我立刻去换。”
“呃……”我只觉得腹中一片翻腾,一股欲呕厌恶之感直传上来,忍不住扶着桌案,俯身呕吐起来。
“姑娘,姑娘,姑娘!”侍女们都急了,离得近的慌忙上来为我抚背顺气,离地远的立即为我找大夫去了,有一个索性直接奔出门去宫中报信。
去吧,快去告诉李治吧……我望着那侍女远去的背影,唇带浅笑,尽管腹中仍是翻滚难手,心中却只有近乎冰冷的清醒。
微瞑夜色,星光闪烁,飞雪轻降,郁白晶莹,稍显冷清。
我侧卧榻上,手握书卷,心思怅惘,双眼微闭,昏昏欲睡,房门咿呀一声开了,侍女匆匆入内禀报:“陛下驾到!”
我心中一喜,面上却不露半分,仍是闭眼假寐,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姑娘……”那侍女再唤,声却忽然哽住了。
鼻中已嗅着一股好闻的龙涎香,我心中了然,这才缓缓睁开眼,李治一身盘龙宽袖黄袍,正站在榻前。
来得好快……我露出一抹浅笑:“陛下……”
“朕听说你身子不适,”李治将我温柔地扶起,“所以特意带了御医来为你诊治。”
“多谢陛下,只是这寺中的师傅已为我诊过脉,她说我……”我说着,抬眼轻瞥了李治身后的御医一眼,李治随即会意,下令道,“你先退下吧。”
“师傅说,说我……”我见御医走出门去,这才咬了咬唇,轻声说道,“说我有了身孕……”
“你果真有了身孕?!”李治满面惊喜,他抓着我肩,急切地问道。
我闭口不语,只细细看去。李治面上的喜色、眉间眼角的柔情,完全出自真心,绝对假不了。我当下便明白,这些日子的心血,终是有了着落,我长叹一声,躲进他宽阔的怀中:“陛下,媚娘有一事相求……”
“你要什么?”李治抚着我的脊背,眼中有深深的怜爱,“无论你要什么,朕都会答应你。”
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求陛下将我腹中的孩子赐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一夜4
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求陛下将我腹中的孩子赐死。”
“这是为何?!”李治闻言大吃一惊,他难以置信地捏住我的下颚,“这是我们的骨肉啊!”
“这个孩子,不该留于世上啊……”我目光微闪,却仍笑着,笑意里却有悲悯,“我只是感业寺中的一个尼姑,而你是九五至尊,我们却有了孩子。我早已是命若草芥,无所谓名节,大不了一死了之。但陛下的清誉却绝不能为此事所累,所以,这孩子,不能留下啊……”
“媚娘!朕不许你说这样的傻话!”李治又急又怒,抓着我的双手倏地收紧,“你与孩子,朕都要!朕一定会让你们名正言顺地留在朕的身边!”
我的泪迅猛决堤,也抱紧了他,险些想将心中压抑多年的苦都说给他听,终是忍住了。
“媚娘,媚娘,你别哭,别哭……”李治抬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
“阿治,我很欢喜,听你如此说,我死亦无憾了。”我依在李治怀中,沉默刹那,才又哽咽着说道,“你别为我烦心了,从我再见你的第一日起,我便在心中立下誓,绝不惹你有一丝一毫的烦恼。只要你能幸福,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承受……”
“媚娘,立刻打消这个念头。”李治紧拥着我,坚定地说道,“朕答应你,绝不会让你无名无份的留在此处,朕一定会尽快迎你回宫!”
“陛下,不,我不想使你为难……”我还未说完,便被李治掩住了唇。
“朕是皇帝,天下间没有朕做不到的事。”李治抚了抚我的脸颊,傲然道,“你再忍耐几日……”
听他如此承诺,我心头一快,连日的警醒终于松懈了。我乖顺地伏在他的怀中,浅笑嫣然。下一刻,我已冷然抽离这一场爱恨,静静地用自己的步调,劈开这缱绻的情愁。
窗外半明半暗的隐约花影,远处遥遥传来钟声,有一只飞鸟掠过屋檐,奔向天际。
瑟瑟冷风,一羽飘零,静静在风中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从此云水寂寥。
飞雪积山,入目荒寒。远望层楼高峙,亭台楼阁,山门寺外,都没进了素白,只余模糊的悠茫一片。严寒冬夜,鸟飞绝,人踪灭,连虫鸣声也无一丝,只有深潭之下极低压抑的流水声。
“母亲,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将埋在桐树下母亲所留之物挖出,而后静静地立在树下,一手轻搭树干,一手轻抚微微隆起的腹部。
不远处,似有一道黑影闪过,我有刹那的恍惚,陡然凝成了锐利,那是杀气。
雪亮冷光划破虚空,如月辉泻地,漫溢四周,乍亮便倏然消隐,杀气令枝上的白雪簌簌作声,摇曳不定。
我亦不慌乱,身子一动不动,来人手中利剑直朝我腹部袭来,眼看着便要血溅三尺。
回宫1
我亦不慌乱,身子一动不动,来人手中利剑直朝我腹部袭来,眼看着便要血溅三尺。
清远从我身旁跃出,搂着我的肩往后轻轻一带,堪堪避过了刺客的冷锋。他手中的长剑光芒眩目,轻轻刺中,只此一招,杀局已破。
局势逆转,刺客自知先机已去,此次任务失败,他立刻纵身一跃,没入无边夜色中,失去了踪影。
我长吁一声,侧头看去,清远手握长剑,仍是一副自然、闲散的模样,似乎他手中握着的不是杀人剑,而是几卷佛典。
“贫僧来迟,累媚娘受惊了。”清远缓缓收剑,十分恭敬地将我扶到一旁的青石上坐下,他亦不忘体贴地用自己的衣袍充当坐垫铺在石上。
我平顺了气息,抬头望向清远,他迎风而立,衣袍袂袂,眉目沉静,唇角含笑,似已陷入永恒的寂静中。
我目光清冷,并无欣赏的心境,只淡淡问道:“你为何在此?”
“自那日惊鸿一瞥,贫僧便常在此等候。”清远微微一笑,和煦如春风,无懈可击,“不想今夜媚娘果然来此,确是心有灵犀。”
“呵……”我知他话中有话,一时却也理不清头绪,只得作罢。
清远温婉浅笑:“媚娘今夜来此,是为了道别?”
“是为道别,只是对象不是你。”我心中暗惊,面上却微微一笑,目光若有深意,“看大师面相,非池中之物,莫非真要一生都屈于白马寺中?”
“媚娘深知我心,确是知己。”清远笑得有些无奈,调侃中带着凝重,“我在此潜心修行,空有一腔抱负却无的放矢。眼见着年华如水流走,确是心急……”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却犹自调侃着:“呵,我以为大师在寺中被主持惯着,谈吐风流,阅尽世间美色,又生得面若冠玉,从不知世上还有哀愁二字呢。”
“媚娘你又何尝不是呢?当年是谁将你送到了感业寺呢?”清远呵呵笑着,一双明眸横着望向我,“此人是想令你学会哀愁呢?还是她早已知晓你虽模样文弱秀丽,实则坚韧刚强、雄心勃勃?”
我一愣,他是知已。也只有他才会那样惊叹地赞美我随意而露的风情,且每一次的评述都切中我真正的要害。我同时亦明白了母亲当年的难处,她是希望我快乐的。哪有做母亲的盼望女儿哀愁,怕只怕有一日哀愁冷不防来了,她还傻傻地敞开胸怀当做幸福去拥抱。
一个女人,若没有理想抱负,反倒是件幸事。有了它只能使你的路途更加凶险,前程愈发难测。母亲一定也曾想过,让我此生只做个完完全全、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女人。只是,天从来不遂人愿。
“呵,佛门说四大皆空,可我始终也无法两眼空空。权欲带给我的灾难,或许远多过它给我的快乐与实惠。”我起身走到潭边,如镜的水面上映出我浅淡的笑意,“然而我已戒不掉了。为何从开始,我便会选择糊涂地涉及那最高的权力?为何会与别的女子不同?世上有多少女子,她们都没有权欲,却都活得快快乐乐,活得平平安安,没有内心的煎熬,没有独处的寒冷……”
回宫2
“媚娘,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此乃上天的旨意,不是俗人可以改变的。人人心中都有一朵花,你的眼里却没有花,从此色变空啊。”清远的眼眸内敛锐利,仿佛看透了我心中所想,“在寺中修行,不过是为你修炼一种心境,一种能应付世事无常、时运变迁的平和心境。”
我浅笑不语,因他确是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将当年母亲留下的盒子缓缓打开,一丝丝绮丽与流光溢彩,刹那光华,从我心底匆遽掠过。
轻展画卷,那幅《隋唐十杰》已变为九人,独不见我所画的母亲身影,冥冥之中,确有天意。
“大师,你说究竟何为禅呢?”我轻抚着母亲珍爱的长剑,喟然长叹,“人世百态,天慈地悲,仿若有情,仿若无情,其实一切都是禅。爱上权欲,是禅的自然而然。”
“媚娘你慧根深种,灵芽早发,永脱无明。贫僧精习禅半生,我这半生皆是禅。”清远双眸清澈无垢,恍如浮华倒影,他忽地伸手轻抚着我已开始续起的头发,“其实人世百般难解的纠葛伤心,都只能以禅来破译。禅是高悬心间的一柄宝剑,电光石火间洞烛一切。于是宽恕,于是慈悲,于是怜惜,于是珍爱。”
心中了然,我眯缝着眼笑问:“清远师傅,若我回宫,你愿随我去么?”
“禅说‘日日是好日’,竟不是纳得平安祥和的世俗福份。”清远欠身一揖,口念佛号,声如环佩,临风微振,圆润清朗,“空空一双手,紧抓与放开都是宿命,都是大美。留恋与放手,都有禅的悲意或欢喜。佛祖说:不悔。”
见清远平静的神色,我便知悉了答案,所以我满意地颔首,冥冥中果有真人指点。
夜星如眨眼的孩童,冰寒的晚风吹来,林中深处,我竟望见了那只被我砍断前爪的野狼。
它只余三只腿,却奔跑如飞,身后还带着两只小狼崽,它已将那没有前爪的腿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分,成了羽翼,可以奔跑,可以笑傲。随岁月生长的,不仅有品性、勇气、眼界,还有强韧的美。
它既能如此,我亦能。
翌日午后,我正卧躺在榻上假寐,突从钟楼上传来浑厚的钟声。
我侧耳细听,顿生疑惑,晨钟暮鼓,如今午后为何敲钟?定是发生了重大之事,莫非是李治前来?但他每次都是微服来此,绝不会如此大张旗鼓驾临,那又是何事呢?
我未及细想,门外忽快步跑进一个尼姑来,她气喘吁吁地说道:“镜空,快,快,快去前院接皇后的旨意。”
皇后?我一怔,若是李治有旨意我定不意外,但这皇后……莫非我与李治的私情,皇后都已知晓了?所以派人来处置我?但这可能性极低,因此事早已不是秘密,且众人都知如今是萧淑妃得宠,那后宫佳丽又成百上千,她贵为皇后,绝不会与我一个小尼较真。若真要处决我,只需派几人便可将我暗中了结,何须从宫中传来旨意,让众人皆知?依常理推断虽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