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175
大海,在某个瞬间陆臻感觉自己仿佛身处梦境。皮肤渴望水的浸润,渴望那种无所不在的挤压,身体失去重量,随心所欲的舒展,有如飞行。
这种时刻,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的!
他不知疲惫地浮起下沉,迅速的为自己找到更多乐趣。他兴致勃勃地趴在岩壁上,看着长尾的热带鱼从自己的指尖穿过,深层的水草呈现出漂亮的红褐色,在水下像一团云雾……长久的凝视,直到夏明朗扯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出水面。
“你发什么愣?吓死我!”夏明朗脸色发青。
陆臻大笑,比低纬度线上的阳光更加灿烂明亮,然后奋力踩水,跳到夏明朗身上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我没事啦!”
夏明朗不知所措地抱着他,手臂紧紧的箍住他结实的腰。他看到他背靠着太阳傻笑,像一个玩疯了的孩子,晶莹的海水从他脸上滴落,折射出夺目的光彩。
夏明朗不知道自己已经笑开,眼前这个青年是他的解毒良药,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到他欢笑的容颜,就能解一切苦毒。
“好玩儿吧!”柳三变大喊。
“啊!过瘾死了。”陆臻挥舞着拳头,看着他傻乐。
“好玩儿吗?”柳三变慢慢游近,他捧住陆臻的脑袋顽皮地眨着眼,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花大力气搭建的训练基地就这样成为了某人的游乐场。
“嗯!”
“有什么感觉??”
“像在飞。”
“我就知道,你是有天分的。别太high,过度兴奋会让你心跳加速,那是潜水的大敌。不过……”柳三变沉寂了一秒钟,又笑了,他看了看眼前的深蓝,微笑着点头:“去玩儿吧!enj!”
陆臻继续小口呼吸直到空气充满他整个的肺,然后灵巧的翻身,像一羽轻灵的鸟儿投入蓝天。
“这小子就这样,玩儿疯了就没个正经。”夏明朗有些不好意思的向柳三变解释。
“不不,我真高兴他喜欢!”柳三变笑眯眯的:“什么是天分?最大的天分就是你喜欢。”
夏明朗笑了,第一次感觉到这个总是礼貌疏离的陆战军官这么对他胃口。
“你感觉怎么样?”柳三变问。
“还行吧!”夏明朗抹了把脸上的水,小口呼吸准备下一次深潜。
陆臻在当天下午就要求继续往下潜,柳三变拦住了没让,在水下,十米就是一个坎,而对于自由潜水来说,5米都是一重天地。而且上浮要比下潜耗费更多的时间与体力,没有经验就很容易在上浮中出现缺氧症状。所以柳三变坚持一连好几天,都只把深度尺放到30米,要求陆臻与夏明朗尽可能多的在水下逗留,慢慢探索自己的极限。
三个人就这样整天整天的泡在海里,长时间在浅水层尝试各种战术操作,时不时向深水发起挑战。期间只上船休息几次,补水补充食物,最后连柳三变都高喊吃不消。
陆臻玩的太high从来也不觉得累,整块岩壁都让他翻了个遍,惊得鱼虾四散。柳三变偶尔会施展绝技徒手抓鱼,他脱去水肺和脚蹼,只穿着潜水鞋在水下的石缝里钻来钻去,陆臻发现柳三的身体柔软地不可思议,他可以钻进各种完全不可能的角落,把自己折叠成各种形状。
小时候难道是练杂技的么……陆臻惊叹不已。
十九、
水下行动有很多的要领,深并不是唯一的技术指标,水下活动的灵巧与准确性才是更重要的。但是自由深潜在柳三变看来还有一个其它训练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训练水感。
因为那是最直接最纯粹的亲近,人与海,全然没入,直接面对。没有什么比独自没入几十米深的深海更能体会大海的本质:无法呼吸,隔绝氧气,陆地的稳定与空气的轻盈都不复存在,身体被海水沉重的包裹,方向失去意义,上下前后左右都是她……最彻底的海洋。当你可以从容拥抱自由深潜,那什么爬鱼雷管弹射入水等等……简直就像睡觉那么舒服安稳。
柳三变口中的水感在陆臻听来简直像一个哲学命题,畏惧与亲近,拘束与超脱,征服与驯从……这样的观点闻所未闻,让他感觉新奇而有趣。柳三变的理论不同于他曾经遇到过的任何一位潜水教官,无法在任何潜水守则上查找,可是陆臻却真心相信这是柳三变所能教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
即使是天才级的玩家,自由潜水从20米突破到80米,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可是陆臻与夏明朗却没那么多的功夫循序渐进,好在此时麒麟与水鬼们已经可以彼此信服,合作流畅,训练科目的安排变得更加灵活高效。都是职业军人,知道什么是自己需要的,只要引导工作做得好,就不必花太多精力去监督。
30米、35米、40米……柳三变在陆臻的要求下不断下调深度,然后坚定地把深度固定在45米。因为当下潜深度超过60米时,巨大的水压会让身体里的氮气溶解到血液里,这时候身体会出现“氮气麻醉”,整个神经和精神状态都会变得像喝醉了酒那样恍惚。
热带海洋的太阳灿烂迷人,陆臻兴致勃勃地坐在船尾拉着柳三变讨论,金黄色的阳光镀满他的全身。
万胜梅托人送进来的药很有效,陆臻身上的红肿已经消褪,大面积的脱皮被药油软化,可以很安全的撕下来,不再干涩破损。但是黑了,从来都晒不黑的孩子被晒出了橄榄色,在阳光下新生的皮肤闪出紧绷绷的光泽。
夏明朗靠在陆臻背上,专注地精雕一条柳三变刚刚捉到的老鼠斑,把鱼骨都拆尽,鱼肉削成薄片,完美的刀法让开船的小马叹为观止,差点偏离了航向。
在那一刻,陆臻深爱这海洋,以为她是最温柔的美好。
新鲜的老鼠斑鱼肉没有一点腥味,只放两滴酱油染味,洒上现挤的海南青金桔汁,鲜甜绵软。
“浪费了,应该清蒸的。”柳三变很惋惜,老鼠斑就是皮上那层胶质值钱,被夏明朗这么一拆,啥也不剩下了。
“就这么一条,回去怎么分?”夏明朗仔细的用淡水把潜水刀擦干净,收回到刀鞘里。
“上屉清蒸,不能先放盐,要不然皮会干,蒸透了皮开肉嫩,把盐水连滚油一起淋上去……”柳三变舔舔唇,露出神往之色。
“三哥常吃么?”陆臻也馋了。
“没!吃不起,这鱼要买的话五、六百块钱一斤呐,平时见你嫂子能凑和着蒸条青衣就挺好了。”柳三变留恋的抚摸着老鼠斑的鱼皮:“见鬼了,难得遇上两次阿梅从来不在,净便宜外人。”
陆臻很开心,转头看看夏明朗,傻呼呼地笑。
“跟你商量个事儿!”柳三变笑眯眯的用手肘撞陆臻的腰:“你那窝苏眉……”
“你想也甭想!”陆臻瞬间变脸。
陆臻有一小群苏眉鱼,第一天下水就人来疯的跟他打招呼,转着360度好奇的大眼睛,用厚实的鱼唇亲吻他的手指,把陆臻乐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对这群漂亮的珊瑚鱼宠爱有加,每天都从厨房偷小螃蟹带下去喂它们。
柳三变常常跟在陆臻身后两眼放光地指着这条“说”值八百,指着那条“说”三千八,被陆臻一巴掌呼开,坚定不移地挡住:我滴,都是我滴!!!
他花了一天时间研究每一条鱼身上的花纹,跟随它们回自己珊瑚丛的家,甚至给它们都起了不同的名字,随时清点警惕,防着柳三变偷偷顺走一条。
柳三变耷拉下脑袋,扯了扯夏明朗。
夏明朗笑道:“老子当年宰了一条国家二级的蛇,让他训了三年,你那鱼是国际濒危级别,你估摸着他能训你几年。”
柳三变仰天长叹,罢了罢了,本想带一条苏眉回旅部哄老婆,没想到遇上了动物保护主义者。
为期一个半月的海训已经进入尾声,接下来是回到旅部基地的联合演习与选拔考核,考核结束正式成军之后还有上舰训练以及与潜艇部队配合的蛙人特训。柳三变常常嫉妒地感慨,不就是护个航嘛,搞那么多花样干嘛,明明就是来占用资源趁机偷师的。
夏明朗嘿嘿一笑,不服么?不服我回云南等你,欢迎随时来偷师。
因为快走了,机会一失就不再回来,陆臻见天地缠着柳三变要求感受60米深海的宁静。柳三变明白那种上瘾的感觉,被束缚的痛苦与超越的快感融合在一起,危险却诱人。尤其是对于像他与陆臻这种人来说,越是往下,内心会越平静,周围一切的干扰都不存在,只有自己,那是非凡的体验,仿佛宗教般的神圣感。
柳三变很犹豫,他喜欢陆臻,乐意完成朋友的心愿,可似乎又太快了一些。柳三变本想坚持真理,无奈陆臻缠功惊人,除了苏眉没得商量,别的一切好商量,柳三变被缠得没办法,终于在最后关头松了口。
柳三变神色犹豫地看着偏西的日头:“我们试一下,你别勉强,天黑了就回家。”
陆臻欢呼雀跃。
“你想试吗?”柳三变看向夏明朗。
夏明朗夸张地叹了口气说:“老胳膊老腿了,就不跟你们后生仔一起疯了。”
柳三变失笑,不过,少了一个冒险者保护工作要轻松得多,他很感谢夏明朗帮他省这个事儿。陆臻早就带着水肺下到过60米的深度,感觉身体上的负荷足可承受,所以信心十足地做着水面准备,凝神静气收敛心神,开始做稍浅层的试潜。
一次,又一次的往下,以不强迫自己为准,陆臻看着深度绳上的数字逐渐增加,慢慢接近自己从未探索过的程度。这是一场独自的舞蹈,大脑与内心的对话,细微地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点反应,屏除杂念。
在西方,红艳惊人的硕大落日渐渐融入海水,海面上跳跃金红色的火焰,将万顷碧波燃烧成一片辉煌的火海。柳三变向不远处的小马挥手,示意他再等等,然后向夏明朗点点头,把手放在他肩头:“没事的。”
夏明朗挑了挑眉毛。
再一次下潜,柳三变在水下20米的深度做巡游保护,上浮时最后10米最危险,压力减半,肺部体积会在短时间内扩张两倍,对身体的承受力是很大的考验。
夏明朗将脸埋在水下,他看见陆臻从海洋的深处撞入他的视野,披着一身透明的泡沫冲出水面。他张大嘴大口呼吸,贪婪的收进氧气,仿佛无意识地握住夏明朗的手,分开他的五指紧紧交扣。
“怎么样?”柳三变探出头。
“还差一点!”陆臻竖起食指:“下一次,下一次一定可以。”
“别太勉强。”
“下一次,就一次!”陆臻固执而认真地看着他。
柳三变转身向小马高喊:“最后一次。”
陆臻开心地笑起来,仰面躺倒,漂浮在海面上休息,调整呼吸积蓄体力。夏明朗揉一揉陆臻的湿发,克制而有分寸地让他枕到自己肩膀上。
“送我一程吧!”陆臻睁大眼睛顽皮地看着他。
天色昏暗迷离,太阳已经整个儿地沉入了海平面,瑰丽的海水渐渐泛出沉重的青铜色,夏明朗安静地看着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很多年以后,陆臻仍然会想起这个笑容,后悔或者庆幸,心情复杂难言,他已经无力去分辨;而唯一明晰的只有……在这个笑容里,包含着这个男人所能给他的最大的宠爱与纵容。
二十、
冥蓝深海,往下看去,照明灯在水下浮动,冰蓝色的灯光一圈一圈的洇开,连成一条线。
这是攀向天堂的阶梯,亦是沉入地狱的轨道。
陆臻严肃地看了夏明朗一眼,微微点头,眼睛明亮得像天边刚刚升起的星辰,然后戴上潜水镜,拉着夏明朗双双沉入水中。柳三变在水下十余米的地方等他们,他拉住深度绳做出一个拦截的动作,然后欢乐的让开,腮边涌出大团的泡沫——他在笑。
陆臻向他挥手,看见夏明朗专注的侧脸,近在咫尺,与他同速下潜着,彼此相对静止,这让他感觉踏实。
陆臻赤着脚,没有携带任何辅助工具,以蛙泳的方式下潜;夏明朗则穿着脚蹼,他流畅地划动着双腿,动作舒展有力,像一条优雅巡航中的杀人鲸。
天空的影子迅速消失,上与下失去参照物,陆臻看着深度绳上的数字逐渐增加,夏明朗已经闭上了眼睛。当安全绳碰到第一道卡标时,夏明朗停了下来。
40米。
他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