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_60
,见孟廷辉眼底明媚,便咬唇笑了笑,撩裙随沈知礼小跑上阶。
孟廷辉正欲抬脚,左后方却有人肃声叫她:“孟廷辉。”
她蹙眉,不知满朝文武现在有谁还敢直呼她名,侧身就见古钦已近她身前半步,脸庞清矍,目光炯炯。
她一怔,忙低头道:“不知是古相。”
前面的臣工们该上殿的都已走得差不多了,他二人眼下正站在丹陛下的一角,一时倒也没人注意得到。
政事堂数位老臣——宰相、左右丞及参知政事近十人中,唯独古钦一人令她心有崇敬之意,向来不敢冒然唐突。她知道自己曾受古钦之恩,更知道皇上对其的保全之心,因而纵是在诸多政务上与中书频起争执,她也从来没有与古钦起过正面冲突。
却不知,他在此时此刻叫住她要干什么。
古钦定望她片刻,蓦然开口道:“皇上登基已是整一年,是时该纳妃册后了。”
如此直截了当,倒叫她一时应不了神。
孟廷辉在原地僵立了一阵儿,才抿唇道:“下官以为古相所言极是。”然而脑中却在飞速转动,他为何偏要挑今日同她说这事儿?
古钦见她答得顺应,双眉陷得愈紧,又道:“着你暂领给事中、同知枢密院事一职,半年后让你以工部侍郎衔受拜参知政事,入政事堂——只要你答应不涉皇上内闱之事,如何?”
云起(中)
呵!
原是来同她做交易的。
如此说来,前一阵子风传皇上欲使文臣入枢府视事的谣言竟是真的。想必古钦以为凭她受宠之度,当已是早知此事,或许还以为她觊觎此位已久--殊不知她压根未从皇上那儿听得一丁半点的风声。
许她同枢密院事一位,怕是想要借机让她远离政事堂一段时日,好让徐亭被罢相、潮安北路二司属吏被迁黜等事的风波平静下来,也好让中书的老臣们不至于接连被她弄得措手不及。但不管古钦的目的是什么,能以文臣之身入枢府一事已是令举朝臣们钦羡了。
更何况,还允许她半年后就参拜知政事、入政事堂参议朝政要务!
莫论朝中女官,便是开国至今,又有谁能入朝短短三年便虎跃至参知政事之位?
当真是令人心动。
孟廷辉沉思半晌,才轻轻一笑,道:“古相竟也舍得这些要位。”
古钦听她答非所问,话中更有隐讽之意,不由略微恼怒有,冷声道:“你心中不正是希图这些显要高位么?还有何不满的?”
是啊,她是希图显要高位。
可她不过是想要离那个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除此之外,她找不出第二条路能够一直陪在他身边,看他固江山,看他养百姓,看他致太平。
她道:“古相亲口允言,下官怎敢不满?只是皇上册后纳妃乃万民所望之大事,下官人微,岂能干涉内闱之事?古相未免高看下官了。”
古钦的目光颇为复杂,“你也休要在我面前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我是不是高看了你,你心中自有分晓。”他停一停,嘴唇启合间像是难言,“……我知皇上与你情笃,只是这后位断不能予你,天下情义也断不会予你。只要你答应在此事上不与中书为难,往后你与皇上私情如何,我与诸执政们亦不干涉。”
这些话能从硬拗顽固的古钦口中说出,已是他所能退让的最大限度,亦是他能够“体察君心”的最低下线。
她知道,古钦是真忠臣。
为君为国家计,他都是有足够的理由的。
可她孟廷辉这辈子最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一人,最不在乎的不过就是这名声,若不与古钦为难,便是与她自己为难。
孟廷辉脸色平静,问道:“敢问古相,所定后选是为何人?”
古钦迟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必瞒她,便道:“……几位老臣与我都以沈太傅长女为善。”
几乎就在听清的这一刹那,她之前因狄念所请之事而生的犹豫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甚至后悔自己方才怎会那么犹豫?
人在朝堂,私情与利益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古钦不会不知沈知礼对他的情意,可他依然能够罔顾她的一片深情,连知也不知会她一声,便与诸位执政议同凑请皇上册沈知礼为后。
古钦配不上沈知礼的一腔浓情沸血。
孟廷辉脸色有些黯淡,可却冲他轻巧一笑,道:“下官也以为沈太傅长女沈大人再合适不过了。”
古钦没想到她听了这些话后还能这么云淡风轻,不禁有些慨然,“你若能作如是想,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依旧笑着,“我与古相为难,也望古相记得今日所允诺下官的事情。”说罢,也不顾古钦如何,便匆匆转身拾裙上阶入殿去了。
古钦眼望她背影良久,才撩起袍摆,慢慢地迈步上阶。
大庆殿里已是乐声萦壁,皇上赐酒将过一巡。
孟廷辉进得晚,没往前面去,只随意捡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连沈知礼与左秋容在哪里都没心思去看。
朝宴此事,本就是皇上借个名目让群臣将校们交游宴饮一番,四下里说笑声不绝于耳,没人在乎她在何处。
她怔然独坐,不知过了多久才从之前诸事中抽回神魄,心中下意识地开始盘算起来,手不自觉的就去摸案上的琉璃酒注子。
身旁突然有个小黄门躬身道:“孟大人。”见她抬头,才又低声道:“皇上有言,饮酒伤身,孟大人还是少饮为妙。”
她乍然转头望向殿中銮座,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面目。
那一夜她酒醉之事定是让他印象深刻,所以他才使人旁敲侧击地让她别在朝宴上饮酒。但她没有想他会考虑得如此周详,竟在一开始就遣人来盯着她。
于是她只轻轻一碰那薄彩琉璃,就收回了手。
小黄门又道:“皇上还有言,孟大人若是身子不适,就不必在这大庆殿朝宴上耗着了。”
她知道自己一路而来脸色不佳,此刻心情烦乱不堪,确也不想再这儿久留,当下起身道:“替我谢过皇上。”说罢,就静悄悄地沿着厚重长幔下一路溜出了殿,待避过众人目光,才轻浅一叹气。
谁知那小黄门也跟了出来,臂弯里的拂尘不经意地向四面一扬,在她一旁道:“皇上最后又说,今日天子生辰,良夜难得,孟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权在西华宫歇着罢。”
天色尚未转暗,可她心里的明星却已开始熠熠闪光。
她忍不住微笑了下,他今日生辰,的确不该就这样虚度……于是便随那小黄门往西华宫去了。
西华宫里的一切物什都如上回她来时的一样,变也未变。
她走去内殿里,拨开重重轻纱垂幔,挨着御榻软褥坐了下来。
六支红色的宫烛在案上凝泪轻燃,浸在烛芯里的香气甚是醉人心神。这一殿处处可见他的痕迹,光是看着,就已让她脸庞泛潮。
入夜没多久,朦胧中品那个殿外有人推门而入。
她伏在榻上等他,睡得很浅,方觉身旁来人,便蓦地睁开了眼。可还没来得及反应,两瓣红唇就被人俯身咬住,说不出话来。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带了酒香,带了天子身上独身的雍华之意。
她挣扎着翻身而起,扑入他怀中紧紧紧紧地抱住他。
“陛下。”
一身大礼朝服纷纷漫漫地堆萎在身下,如在夜里大朵盛开的花儿一般,伴着她方醒未清的糯哑的声音,昭示着她这么多日子来蕴抑已久,终得见天的绵绵之情。
102章 云起(下)
自然是翻天覆地的异常缠绵。
到了最后,她浑身骨酥如水,连一丝气力都没,却还要紧紧紧紧地缠着他,不肯放手。
他一身粗汗,一把拨开她的长发,手指沿着她的眉眼一下下地描摹,低低叫她:“孟廷辉。”
她睁眼,烛光刹明,映亮了他的峦眉,俊得让她心慌。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他说,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他似乎也是一样。
这么多日子来未曾与她私下独处过,沉压许久的欲望在此刻是如此赤裸而不加掩饰,单单一声叫她的名字,就蕴藏了千万丝凛冽情锋在内。
外面天虽黑了,可她看见案上红烛并没有被烧去许多,由是推断出他定是提早离宴,想来大庆殿那边的朝臣将校们并没散去,当下心底微暖。
她想问右朴射一缺皇上欲让谁来替补,可又怕触到他的禁忌,显得自己过分僭越,便忍住没说出口。
他翻了个身,从后面将她拥入怀里。
这姿势更方便他一双大手游移在她身上,暖人的指腹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未几便又令她开始轻轻吟喘。
“陛下,”她抬手压住他的胳膊,试图阻挡他的动作,心中不是不想要,只是更想要与他说说话,“一年前陛下生辰之日,正是陛下登基之始。臣还未觉得怎样,却已是一年过去了。”
他伸手一扯床幔,蔽去些许亮光在外,“满朝重臣,独不见你有贺礼。”
她微笑,“国中诸路、京畿大臣们所献之礼是何等希贵,臣也没见陛下露出过一丝笑意,怎的倒向臣讨起礼来了?”
他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倘是今日偏要向你讨这礼,又如何?”
她没见过他如此不讲理的时候,却又觉得而有些好笑,“臣这一条命是陛下保住的,臣这身价俱赖陛下赏赠,臣这一颗心也早已给了陛下,臣不知陛下能从臣这儿讨什么?”
他搂紧她,低头亲她的脸颊,哑声道:“我还没想好,权当你欠我这一回的,将来一日我若要讨,莫论如何你都须满足我的心愿。”
“陛下真是霸道。”她没想到他是说真的,弯唇笑嘻嘻道:“陛下能借着生辰之日向臣讨礼,臣却没法儿向陛下讨这生辰之礼……”
从小到大,她几时知道过自己的生辰,又几时收受过旁人的礼物?
可却良久不闻他的声音。
她心想莫不是这话哪里不对,便悄悄回头去看他。
逆着光,他眉宇间一片暗色。
她愣了下。
自己是孤儿这件事人尽皆知,她方才说那话并无自怜身世之意,何故他却是这种表情?
他的手又抚上她的脸,神色透着些许迟疑,似是有话欲对她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重新按进怀里。
他不说话,她便不催他,只是静静地偎着他,听他忽起急促的心跳声,抬手缓缓地压在他的胸口上,好像是要他放心,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
她不注视他的时候,他才得以重重一阖眸,任一心艰涩难言的话语肆泄入四肢百骸,渐溶入血。
错过那一夜,又错过今夜。
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对她说得出口。
她突然开口,问他道:“陛下与狄校尉相识多少年了?”
他骤然回神,挑眉看她,不解她为何突然说起狄念来,口中答道:“自乾德十八年春初见与西都西苑,至今已有八年了。”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没再吭声。
并非是不知道他二人相识多久了,只是想试探着再确认一下,他与狄念在君臣意外,私交若何。
而他答得如此利落,确也如她所期一般。
其实她这一问也是多余。当初潮安禁军哗变之时她就知道,京畿禁军中若论皇上心腹之辈,狄念当属第一人。
他自幼就与军中将校们格外亲近,这从那一日在校场骑射时枢府老臣们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想来相较于朝中文臣,他心底必亦是更加倾信于枢府武将的。
既然如此,她的心思就更见坚定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向上一抬,眉扬愈高,“怎么?”
这下换她难以启齿了。
今日狄念、古钦与她所说的话都非此时她能对他讲的,而眼下她心中正盘算着的那个念头更是连她自己都耻于说出口。
古钦若不逼她,她断无可能会生出这等念头。
她没有那么高尚那么无私,更无法将自己从这两件事中完全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