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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_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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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顺着面具的脸颊缓缓滑落,就像是流出了两道黑色的泪水。

田茂生叫道:“不好!要尸变——”

“小声点儿,人没给你吓死,尸体要给你吓活了。”穆师傅横了田茂生一眼,拍拍莲花的心口,掏出手帕,像照顾小孩一样替她仔细擦拭,不客气地使唤田茂生:“生火,这姑娘在水里呆了那么多年,体内全是寒气,你还给她纳五方雪气用冰封法,她能不难受吗?”

田茂生听穆师傅准确地报出了封尸法,对她的本事又信服了几分,心里觉得话说得在理,面上也不拿乔,听话的出去捡了些干枝子,拢来稻草,在庙堂里搭了个火堆,火苗窜起来没多久,莲花的颤抖就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站着,看起来老实得很。

穆师傅和李安民一人一边,把莲花扶到晒谷垫上躺下,穆师傅对田茂生说:“接着要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男士退避,你在的话她会害羞,一害羞,就要尸变了,去去,到门外守着。”像赶蚊子似的挥挥手。

田茂生翻了个大白眼,咬着烟嘴子哼哧哼哧地走出去,把庙门带上,靠在门板上说:“出什么岔子喊一声,我人就在外面,随喊随到!”

李安民噗嗤笑了出来,看向穆师傅,小声说:“人不可貌相啊,田师傅是个热心的大好人。”

“好心讲义气还放得开,跟他老子老爷一个样,忠义是田家人的传统美德。”穆师傅用评价老熟人的口气赞美老田一大家子,脸上表情甚得瑟。

她手脚麻利地解开最后一层罩衣,拆散五彩布条,揭下符纸。

莲花突然弹坐起身,抠起十指朝穆师傅捞去,李安民低叫了声:“小心!”

穆师傅却不慌不忙地从腰后抽住一张符纸,轻轻拨开莲花的手,把符纸点在她的胸骨中央,莲花就维持着坐姿不动了。

穆师傅从藤架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布巾,解下腰上的水壶,倒水打湿布巾,放在火上烤热,递给李安民,吩咐道:“你替她再擦一遍身,每处都擦干净了。”

李安民结果抹布照着做,穆师傅从符袋里取出一根顶端包银珠金属小棒,一点点剔开虱婆面具与脸部的接缝,把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下的脸惨不忍睹,鼻梁骨断裂塌陷,双眼的眼皮被黑线交叉绞合在一起,嘴里平塞了一块带弧度的薄铁皮,铁皮上锈迹斑斑,紧紧粘合在下嘴唇上。

“这……怎么弄得这么惨?”李安民捂住了嘴。

穆师傅把虱婆面具反过来给李安民看,面具的内腔竟然被填满了泥块,按正常来说,这面具压根就戴不上,如果要想使面具和脸部紧密贴合,那鼻梁骨肯定会被压断。

穆师傅说:“薄铁皮与面具的嘴孔接合在一起用来进食,只能吃流质物,这虱婆面具是蛊婆用来施惩的刑具,如果徒弟或蛊子不听话,就用这种面具来封闭五感,囚禁在山洞里折磨到死。”

李安民说:“可莲花不是七元鳖的女儿吗?会有哪个母亲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莲花不是她亲生的,要么就是七元鳖这蛊婆没有正常的亲情观念,需要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穆师傅一边说话一边把莲花眼皮上的黑线挑掉,撕下嘴唇上的薄铁皮,李安民不用她讲,自动上前替莲花擦脸,黑色的液体从莲花的眼角里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李安民鼻子也酸了,帮她擦掉黑水,轻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找到了平哥,他在等你呢,打扮漂亮些就去见他。”

莲花的皮肤颜色逐渐变淡,丛密的白毛也褪了下去,穆师傅帮她穿上纹着金绣的鲜艳苗服,将银饰花环一串串挂上。李安民从包里拿出冬月飞雪镯戴在莲花的右手腕上,蹲在后面替她梳头,用牛角梳一梳子一梳子的从上往下顺理,每一梳子下去,莲花的身体就回软一分,等到把辫子扎好,她也躺了下来,面容变得很安详。

穆师傅拿出一截手指粗细的竹筒拔开,这竹筒上半截是枝毛笔,下半截则是装墨的容器,穆师傅用毛笔蘸朱墨点在莲花的头顶心,额心,双耳,贴上自家的符纸,把她扶起来,手松开,她就自己稳稳地站住了。

李安民好奇地问:“你用的是什么符?为什么不用招魂幡就能跟着你走,还说停就停?”

穆师傅给莲花包上花布头帕,伸出两根手指说:“送尸一般用两种符诀,跟字诀和立字诀,和寻常走脚的吆死人一个道理,只不过其他走脚师傅用声音喊,我这边给换成符咒了,都一样。”

待一切忙妥之后,田茂生进来了,见莲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堂中,皮肤已经恢复成淡红色,得!在外面琢磨出来的牙疼话也不用说了,立马收拾行囊,往穆师傅身后一站,意思是:什么都听你的,我就是个跟班。

穆师傅也不耽搁,换上跟字符,带着莲花赶往两界山,田茂生就跟李安民并排走在后面,悄声问:“你可看到她是怎么封尸的?”

李安民还在考虑该不该说,穆师傅就在前面咳嗽了一声,扬声道:“商业机密啊,道上规矩,同行不打探同行。”

李安民这回不用考虑了,把嘴皮子捏上就是,田茂生摸摸鼻子说:“我都金盆洗手了,也不算是同行啊。”

穆师傅笑道:“曾经的老同行一样是同行,你看,你这不又算接了趟生意吗?”

李安民发现田茂生的眼神黯淡下来,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像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到了两界山后,穆师傅做了一件惊人的举动,她竟然把莲花和李红冰额上的符全给揭开,两具僵尸自发自动地跳了起来,直跳对方身前才停住,面对面地静立在月光下,他们就这样笔直地站立着,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李安民看到两条虚影从尸体上分离出来,紧紧拥抱在一起,牵起手朝远处走去……

就在这时,从莲花和李红冰的七孔里流出血来,两具尸体靠在一块儿,瘫软地倒进草丛里,李红冰仰面躺着,莲花就趴在他身上。

李安民跟着穆师傅跑到近处一看,尸体全都变样了,肌肉萎缩,渗出大量黄水,皮肤上遍布紫红色的尸斑,但是他们的面容却显得很平静,李红冰的眼睛闭上了,莲花的嘴角微微上扬,两具尸体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像睡着了一般。

穆师傅说他们死的时候没咽进最后那一口气,留着那口气撑过了数十年光阴,就为了再见彼此最后一面,等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就是灵魂重入轮回的时候。

李安民鼻子酸酸的,生前没能得到幸福,好不容易在死后见上面了,却马上又要各自投胎,相爱却不能相守,还要寄望下一世,可是下一世什么都忘了,谁还说得准呢?也许又要换一段姻缘,总是这么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朋友、亲人和爱人也都只是轮回中的过客而已。

李安民不自觉地看向叶卫军,发现他也正望过来,眼神里充满感情,李安民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很紧。

四人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守候,让那对久别重逢的爱侣能得到短暂的共处时光,静静地相守到最后。

尸王谷游记14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到梢头,李红冰和莲花的尸体已经血肉消融,变成了两副骨架,穆师傅说自己的任务已了,接下来就不管事了。叶卫军照田茂生的指示把骨骸抬到草席上,搬动莲花的骨骸时,银镯子从她的腕骨上脱落,像有灵性似的滚到李安民脚前,打了三个圈才倒下来。

田师傅说:“收着吧,没准这是她给你的谢礼。”

李安民想起了洞精的话,就把银镯子拾了起来,在衣服上擦擦,直接揣进口袋里。

叶卫军把两具骨骸并排放在墓坑底部,将衣服和银饰整齐地排放在侧面,在尸骨上又盖了两层席子,头骨用白麻遮住,把挖出来的土又重新填埋回去压实,也没有立碑,从河边摘来两根柳条插在坟丘上,奉上香火供品又烧了两挂纸钱。

一行人赶早打道回府,田茂生说这趟脚不算他走的,必须把酬劳当着众人的面转交给穆师傅,穆师傅也不推辞,别人请,她就乐颠颠地跟去了。

回程途中又经过倒棺沟,纵贯深谷的曲径比夜里走时看起来宽敞许多,很轻松就过去了,谷底下也没爬出腐尸。

穆师傅给他们普及过路常识:“倒棺沟尸气重,常年阴魂不散,下雾时得防着朦胧鬼蛊惑人心、蒙蔽五感,镇魂符不光是对死人有效,活人也能用,心口贴符能防鬼上身,最好再带只火把驱散阴邪,照明暖身一把抓。像两界山那儿的化生子坟场易出死丑鬼,死丑鬼本身胆小如鼠,所以它们群居,要互相壮着胆子来作怪,特怕铜铁器物,只要背上罗锅就能安全通过。”

穆师傅挺能说的,一聊起来就絮絮叨叨活似个话唠,但她讲话时表情生动,用词诙谐风趣,极具感染力,说出来的事情也很新鲜有趣,不觉得烦,反倒让人听了还想再听。

回到石桥寨后,老扛头把男人们领回家里招待,朱婶则带着女人们去台口探望香寡妇,香寡妇正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晒草花,把从山里采到的药草、茶草分类摊在席子上晒干,有的能制药,还有些可以泡茶喝。

香寡妇把客人领到堂屋里坐,就用外面晒的茶草冲了三杯凉茶给李安民三人解渴。李安民边喝茶边四下里打量,这间堂屋布置得像灵堂,方正的大桌子靠墙摆放,桌面上有各种供品、香烛和牌位,三根檀香插在米碗里,还在冒着青烟,桌子正上方的墙面上悬挂巨幅遗像,是个形似骷髅的瘦削男人。据朱婶说这就是香寡妇的丈夫阿吉。

把客人迎进门后,香寡妇就到供桌前换香,拈着三根檀香拜了拜,说道:“阿吉哥,咱家来客人了。”

李安民发现她说话时眼光莹然、语调柔和,白面皮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就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听朱婶说,香寡妇被买进阿吉家时才九岁,那时阿吉却已经二十三了,下半身不能动,成天躺在床上喝药,身上瘦得只剩下排骨架,房间里酸臭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连自家人都不愿意进去。香寡妇从小就学着替阿吉擦身、换衣服,还要伺候大小便,她的生活重心全围绕在丈夫身上打转。

阿吉对香寡妇也很好,把他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全都倾倒给香寡妇,没事就给她讲故事,教她唱歌,故事和歌曲都不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香寡妇却是百听不厌,也会把自己一天的见闻讲给阿吉听——外面的天有多蓝,草有多绿,花的气味有多香,这都是阿吉平常看不到的。

香寡妇十四岁那年,阿吉病重难愈,一直下痢疾,香寡妇衣不解带地在床头照顾,阿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临终前说了一个心愿——希望爸妈能替还没圆房的妻子找户好人家。

可是香寡妇自己不愿意走,非要留在阿吉家照顾公婆,等老两口过世后,她便搬进老寨里,把阿吉的灵位和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抬了过来,心甘情愿地守着丈夫的牌位当起了寡妇,这一守就是八年,别人都觉得她苦,她自己却乐在其中。

香寡妇并不是第一眼美女,却很耐看,她性情纯和,文静腼腆,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少女气质,村里自然有男人对她暗送情意,可是香寡妇却对其他男人的情意避如蛇蝎,她只愿守着自己的丈夫过一辈子。

在香寡妇还不懂情爱时,阿吉就以丈夫的身份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阿吉死后没多久,香寡妇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就在那时,她把无所寄托的感情投放在一个已死去的人身上,对丈夫的思念逐渐转化成恋慕的心情,并以此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李安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落洞,香寡妇在灵魂深处制造了一个洞,把情感封闭在洞里,与一个名叫“阿吉”的洞神恋爱相守。

香寡妇对着遗像自说自话时总是流露出甜蜜羞涩的情态,眼神里带着恋爱时的梦幻光彩。她对丈夫的爱并没有因为天人相隔而淡化,反倒变得更加着迷。

离开老寨时,李安民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香寡妇仍然戴着遮阳的帽笠蹲在门口铺草花,身后的房门半开,有道高瘦的身影站在门后阴暗处,看不到头和脚,只能隐约看到一段身体轮廓。

“很多野生的洞神、土地爷都是受了香火的鬼魂化成,年年如一日,日日烧香献供,她那座房子也比得上洞神庙了……八年衣食福禄,一载香火延三载阴寿……”穆师傅似有意若无意地在李安民耳边唠叨。

李安民笑了笑,举手伸懒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原来不只有人才会落洞的,鬼神也会落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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