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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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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王不在的这段时间,朝中新贵与世家势力的矛盾更加尖锐了,这两派人马一方面自持清贵,一方面风头正劲,从根本上就互相不对付,有的时候,士农工商三教九流之间的隔阂,不比十八部落蛮人与梁人之间的隔阂小。

世家世代相传下来,家底都很厚实,几乎每姓都有大片的庄子和土地,自从元和年间粮价不断下跌后,为了往来进项,各大世家暗中从商,已经打武帝以前的偷偷摸摸变成了如今的蔚然成风。这一方面无形中使原本居末流的商户开始登堂入室,一方面也在不断伤害民间商户。

大梁自太祖皇帝伊始便有律令,功名之身、王公贵族等,不得与民争利,因为商一旦沾了“官”字,便并非是纯粹的商了,即便不是主动欺人,也必有小人仗势。

旧世家与新贵们之间的仇怨由来与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

此时新贵上台,无异于咸鱼翻身,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旧世家当然要不遗余力地打压,新仇旧恨夹在一起,在家国动荡之时尚且能捏着鼻子万众一心,此时蛮族俯首,江南又能腾出手来,战局显得不那么紧迫了,立刻便阵痛似的爆发了出来。

雁王回朝后连个缓冲都没有,等着他的是大朝会上乌烟瘴气的吵架。

从要不要废除烽火票这个烦,吵到新吏治种种弊端,最后干脆抨击起运河办。继而又从王权吵到民权,从民商条理又吵到祖宗家法,最后战火居然还不知怎么的引向了军中,从眼下四境驻军的开销开始,一路脱缰野马一样闹到了江南究竟应不应该继续打的问题方钦一党算是抓住了雁王的根本,倘若不是这几年战争开销极大,国库每天都在声嘶力竭地叫穷,雁王也不会抓到机会一心向钱,把朝堂搞得这么乌烟瘴气。

有世家的人站出来挑事“皇上,十八部落归降,我们未来会有大批充裕的紫流金,境内元气已经在缓缓恢复,年之内实在不宜再开战,我看西洋人近日呈上来的和谈条理就很有诚意,他们撤出长江,让出强占的土地,只在东海沿岸开辟西洋港口,将驻军分散到沿海专门开辟的几埠中,既能还百姓一个安宁,将来又能作为我们海上通商的中转之地,有何不可顾帅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概挑刺,不断追加条件也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自然又有雁王党接招“我东海沿岸沃土凭什么要让给一帮西洋猴子我们自己不会开港口吗自己没有商船商队吗祖宗传下来的地方,您一句话划给了西洋人,满朝上下真是再没有比您更大方的了”

方钦亲自上阵,将尖锐的“叛国通敌”话头别开,不慌不忙地说道“西洋人远隔重洋而来,所用军需补给大部分需要从千里之外供应,所带之兵又是背井离乡的疲惫之师,依臣之见,实在不必太过如临大敌,先假意和谈又能怎样,用不了十年八年,他们自己就难以为继了,顾帅为我大梁鞠躬尽瘁,这些年也是伤病交接,从未过过几天舒坦的放心日子,哪怕是心疼我十万前线浴血将士,也该停战休整了此事也可以容后再议,不知雁王殿下对烽火票是怎么个章程”

从头旁听到此时的雁王直接被他拖出来,抬头看了方钦一眼“我看容后再议就不必了吧烽火票以烽火冠名,归根到底是与战事息息相关,既然诸位大人想割地饲虎狼,那第三批烽火票也确实没有发的理由了,朝廷以之后五年税收作保,总能再筹措仨瓜俩枣来,够还账了。”

方钦摇头笑道“雁王这是赌气的话,此时停战岂是割地饲虎狼西洋人已经在节节败退,这是变相请降,到了海上他们不过是一群无根之萍,实在构不成心腹大患。”

长庚也笑了,不温不火道“方大人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实在让人感佩,远在千里之外就知道西洋人已经是无根之萍,这等高瞻远瞩,我辈实难望其项背。”

眼看着两人用互相拜年的语气尖酸刻薄起来,李丰不得不出面道“军中事军中人说了算,朕召你们来,是让你们来议一议烽火票的当务之急,吵什么两江战场一点账算了这么长时间都算不明白,操心得倒多阿旻,你也少说两句。”

户部侍郎适时地顺着皇上的话音站出来道“雁王殿下刚自江北归来,恐怕还没理清楚第三批烽火票受阻的因由,您也知道,我朝文武百官薪俸虽然比起前朝已算丰厚,但毕竟也有一家老小,靠这点俸禄维持一点面子而已,岂敢大富大贵值此国家为难时,实在是爱莫能助,自从烽火票认购纳入吏治考察之后,多少人倾家荡产眼下实在是分文也拿不出了。王爷素日是与商会巨贾杜万全等人私交甚笃,您看向可否由您出面,再向他们征一回”

长庚才不肯落这个别有深意的陷阱,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我已经拜访过杜公等人,如今各地厂房初建,身为义商,有时候又不得不照管难民,开销很大,如今大半个身家都压在了运河办,就算有心毁家纾难,难不成连那许多好不容易安顿的难民也一起舍了不瞒诸位,杜公跟我的原话是,他也实在是分文拿不出了。”

方钦不肯放过他“难道殿下当年一力推动烽火票的时候,就没想到留一条退路”

长庚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方大人,我当初说得很清楚,钱先借着,等两年到期,国库缓过这一口气来,自然能倒换开,实在一时腾不出手来,可以用尝试第三批烽火票解燃眉之急当时掐算国库银钱流入时方大人已经接掌户部,并未提出异议,现在你来问我,本王倒是还想请教大人,这两年多流经户部进出的钱财都何去何从了,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方钦终于忍不住怒道“账册笔笔都在,雁王若对下官有疑虑,大可以去查”

长庚皮笑肉不笑道“也对,户部诸位大人们总不会连区区账册都做不平,那想必当年方大人是鬼迷了心窍,算错了”

李丰“够了”

方钦忙告罪,长庚微微一欠身,油盐不进地站在一边,他在朝会上多数时间都是十分沉默的,有话多半是下面的人说,很少这样和人针锋相对,方钦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很不对劲。

雁王一定对烽火票的尴尬局面早有准备,为什么他宁可在皇上面前吵架也不肯顺顺当当地说出来他在铺垫什么

大朝会不欢而散,雁王被留下,跟李丰一前一后沉默地走,李丰的断腿虽然恢复了,却始终是落下了病根,走得快了,会显得有点跛。

“陪朕去花园走走。”李丰道。

正巧,这天太子刚下了学,正带着三皇子在花园玩,见了父亲和小叔叔,忙规规矩矩地跑来见礼。太子大一年是一年,如今已经有点小少年的样子了,三皇子才五岁,正在换牙,说话有点漏风。

李丰见了太子,当然要将当爹的威风摆一摆,先是无中生有地找茬训斥了太子一番,又板着脸审问了一通学业。

太子先还答得好好的,到最后眼神老往弟弟那边瞟,李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顿时一阵啼笑皆非。

无齿的三皇子还不到遭到父亲逼问的年龄,本来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后来被雁王招手叫走了,雁王带着他十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随手抓了几根草茎,编了个草蚱蜢。宫禁中的孩子何曾见过这种乡间野区三皇子眼都直了,傻乎乎地探头看着,不一会,那小东西左手拿着个草蚱蜢,右手拿着个草蝈蝈,乐得都没顾上掩饰自己缺了一颗的门牙。

李丰“玩物丧志,像什么话。”

他板着脸瞪了长庚一眼,又把两个恋恋不舍的小孩打发了,李丰远远地看见三皇子踮着脚把一只蝈蝈塞进了太子手里,太子便牵起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大孩子领着小孩子,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兄弟。

太子性情温顺,像他的祖父。

李丰难得有些动容,转向长庚的时候,神色也不觉柔和了不少,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不想成家吗”

长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丰看出他不爱提这话,便叹了口气,说道“要么大哥做主,给你从族中过继个孩子吧,等将来上了年纪,总要有个承欢膝下的孝顺照应。”

长庚顿了一下,捻了捻手,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离开的方向,神色似乎颇有意动,然而过了一会,却依然没有点头。

长庚“多谢皇兄,不必了。”

“孩子跟着你,将来承爵袭位,寸功不必有便起码是个郡王,大好的前途,有的是人愿意送。”李丰道,“你不必担心夺人子女有损阴德。”

长庚忽然一揖到地道“皇上,臣愿效仿商君,无意拖累儿孙。”

李丰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沉默地看着他。

长庚弯着腰不肯起来,他看起来年轻有力,却又孤绝萧瑟。

愿效仿商君要不择手段地变法维新,为世人所憎所鄙,车裂于市成为这个时代轰轰烈烈烧过的煤渣。

那天所有的内侍都被远远支开,没有人知道李氏兄弟在花园中说了什么,从正午说到天黑,雁王才自行离宫。

只剩下那被拔下来编了草虫子的几株草,还自顾自地秃着。

隔日,江充接到了雁王的一条指示不要让安定侯回京,仗可以不打,但一定要让他留在两江。

江南的大雨有些残酷,前几天还热得人睡不着觉,突然一场疾风骤雨变了天,那潮气能钻进人骨头里。

雅先生抹去脸上的水汽,快步拾级而上,顺着西洋海怪丑陋可怖的外壳上伸出的铁台阶爬到了顶部,有着一头刺眼白发的老人背对着他,正趴在什么东西上,猫起的腰像一片烧弯的竹篾。

雅先生轻咳了一声“陛下,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人上了年纪就会被睡眠抛弃,”教皇摆摆手说,“过来,看看这个。”

海怪顶端有一个“千里眼”,不是那种可以夹在鼻梁上的小玩意,它足有三尺多长,铜质,外面有一圈一圈宛如竹节的痕迹,用一个三角的架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铜制的长筒上有一圈一圈复杂的刻度,都是西洋文字。

这是真正的“千里眼”,能一目千里。

透过这条大长筒,他们能从飘在东海上的大海怪中望见对岸的大梁疆土。

短短几年的光景,对面沉寂的沃土千里开始在夜色中燃气了不灭的光最亮最集中的是驻军的瞭望塔,再往后则柔和得多,是许多新建工厂夜间工作、守望的光,不算十分热火朝天,但分布在各处,像是一把细碎的星星。

雅先生奇怪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敌军有异动吗”

“敌军一直在异动,”教皇低声道,“圣地那些人先是臣服于自己的贪婪,又寄不切实际的期望于和谈上,失去先机,只能一退再退,现在指挥舰退回海上,过一阵子大梁人很可能出兵断送我们与国内联系的补给线,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雅先生“我们之所以退至海岸不是有考量的吗到时候东瀛列岛能作为补给专用通道我们可以从外海走,梁人虽然仿造了我们快速机动的虎鲨蛟,但整体舰队设计还并不能适应远海作战。”

“东瀛人就像一群野狗,当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贴上来索取腐肉,一旦你失势,别指望还能得到他们的忠诚。”教皇低低地叹了口气,“再说大梁水军不能适应远海作战的结论一定确准吗几年前他们甚至还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军怎么能把自己的胜算建立在敌人软弱的假设下”

雅先生沉默了片刻“但是陛下,圣使”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教皇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手抖得像秋天的落叶,神色却是极冷酷坚硬的,一点也看不出平时的温和慈祥,“国内来的,看看。”

雅先生飞快地接过来,随后脸色变了“这这是真的”

教皇压低声音道“圣地变天了。”

保守党人坐了自由党的冷板凳,把跷跷板坐偏瘫了,借调了几个附属国家上万人以抗议的名义逼近圣地,制造骚乱,废黜了国王,处死包括顺位第一继承人在内的旧贵族三十多人,拥立了一个国王一表三千里的小可怜。

几天后,后知后觉的保皇派奋起反击,新国王只戴了七天的王冠,就被迫下台。

现在圣地的政坛极不明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效忠老国王的圣使自然失去了权柄,而保皇派正在拼命向老国王冷落了半辈子的教廷示好,短时间之内不会来给他们添堵。

雅先生思维非常敏锐,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教皇蓦地转身,鹰隼似的眼睛盯着他“这是个机会,你明白吗”

雅先生激动地压低了声音“那圣使”

教皇微微颔首,又谦和又冷酷地说道“他不再是圣使了。”

雅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在繁复的袖口下攥了攥拳“我这就去准备。”

“雅克,”教皇苍老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临着夜风而立,“要是我们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再也难以踏上这块土地了,它已经醒来了。”

雅先生回头看了一眼遥远的岸边,回想起方才看见的灯火,心里一凛,匆忙离开。

在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西洋军内部发生了一场疾风骤雨一般的“叛乱”。

从圣使收到圣地来的消息到当机立断的逃亡,当中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可谓不当机立断,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被人拦截过,已经晚了。从他率领残部逃亡到被守株待兔的教皇亲卫军秘密逮捕,当中依然只相隔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圣使等一干人等被雅先生当场击毙,随即布置了一条航海舰,做出功成身退的样子,将圣地内乱的消息紧紧地瞒了下来,平静的西洋军港中,普通的士兵依然在例行巡视,他们只知道圣使被召唤回圣地,以后又只有一个老大了。

教皇没有改变与大梁人软弱的和谈态度,表面上依然一点一点地退却,直到隆安九年秋分那天

一批西洋辎重补给自外海运抵达西洋军港,大批的军需与紫流金像一群黑压压鬼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上了焦土未消的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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