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浮沉天下事,遗策帷幄中
三人乘驷车回到紫禁城时,城门内方才鼓响五更,天边也刚刚抹过第一片苍白。天璇大街尚未有行人走动,路旁只是零星几座铺户推门开张、洒扫庭院。阚无言依然勒住步伐,十六只雪白马蹄缓步踏过街道。
有人认出阚无言与这辆驷车,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阚无言并未答话,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这几位老街坊,几乎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对于冷硬如石的他来说,这便已经够多了。
驷车拐入巷口时,阚无言突然勒住坐骑。这一手颇为急切,以至于向来平稳的车厢都起了一阵颠簸。
车厢中的三人尚不知是何缘由,忽听得车外有人说话。
“老朱,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前几日正是那三年一度的七剑客摩崖论剑,不料七剑之首欧阳乘风竟然设计杀了另外六位剑客——这可是江湖奇闻!”
“有这等事?”
“我怎会骗你!”
“可我听闻那七剑客以剑为友,交情莫逆;欧阳乘风更是当世俊杰,岂会行此下作之事?”
“这你便不懂了,那欧阳乘风乃是万剑阁阁主,向来以搜罗天下名剑为己任,只怕他早已盯上六剑客的腰间佩剑,甚至当初结拜时便已心怀鬼胎了……”
车厢中,欧阳乘风便要拔剑。
陈亢连忙伸手阻拦,低声说道:“前辈,让我去罢。”说罢旋即跃出车外。
他望见巷口处正有两人高谈阔论,旁若无人,于是走上前笑着说道:“二位朋友,咱们可有些时日不曾见面了。”
这二人回首望去,只一眼便认出说话者乃是沧海楼的掌柜先生陈亢——虽说他在江湖中略无名声,但在这紫禁城中可算是鼎鼎有名。因此这二人连忙抱拳施礼,其中一人布衣悬刀,呵呵笑道:“原来是陈掌柜,兄弟昨日刚从东岳州回来,正准备午时唤几个朋友登临沧海楼,一醉方休呢。”
陈亢亦还礼道:“舍下早已备好美酒佳肴,只待二位壮士大驾光临。”
“有酒有肉便是足矣。”另一人虎背熊腰,方面大耳,鼻头微微泛红,一看便是老酒客了。
陈亢仰天大笑道:“朱兄真是爽快人。不过喝酒吃肉之前,在下有一处疑虑需向二位讨教。”
“岂敢岂敢,我们弟兄不过是一介粗人,掌柜有何疑虑但问无妨。”
“方才在下偶然听到二位交谈,说那七剑之首欧阳乘风设计杀死其余六剑,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布衣悬刀者恍然大悟地说道:“掌柜莫要见怪,此事我并未亲眼目睹,但我至少有八成把握,欧阳乘风便是杀人凶手!”他知道沧海楼消息灵通,掌柜先生陈亢更是生性喜听故事,尤其喜听的是江湖儿女、恩怨情仇之故事,自己若是讲的好了,兴许今日能多喝一壶“金琥珀”。
“八成把握?杨兄因何如此笃定?”陈亢心中自有盘算,这位布衣悬刀者名叫杨丰佑,只不过是一个寓居紫禁城下的游侠而已,他又如何能知悉这条秘闻?如果能从他二人口中吊出些许线索,或许便可顺藤摸瓜,摸出此案幕后元凶。
至少可以离真相更近一步。
杨丰佑颇为尴尬地说道:“此事有些蹊跷,起初我也不愿相信,但昨日便有三人与我提及,虽然细微处略有出入,大致经过却都分毫不差。眼下此事只怕已传遍江湖,也由不得你我不信了。”
陈亢心底一沉,他最不愿发生的事情终归还是发生了。就在昨日之前,江湖中尚还无人知晓此事,可只是一转眼的功夫便已天下皆知,消息传扬之快令人难以招架,其背后必定有人主使推动——若是凶手所为,未免也太过骇人听闻。难不成这世间真的有鬼神?
他也只好笑道:“原来如此。在下不过去城外游猎半日而已,竟险些错过这等大事,多谢两位朋友提点,无以为报,今日的酒便由在下请了。”
杨朱二位听罢不由得喜笑颜开,他们还想与陈玄野多攀谈几句,陈亢却推说酒楼中还有事务缠身,道声告辞便转身钻回驷车了。
方才坐稳,陈亢便苦笑道:“二位前辈,都听到了吧?”
“玄野,你的判断不错,可为今之计又当如何?”欧阳乘风抚剑说道。如今凶手阴阴在暗,流言汹汹在明,欧阳乘风的心中似有预感——他与万剑阁已到了大厦将倾之时,仅凭他孑然一身万万无法挽狂澜于既倒。
乔岳苍是他唯一的朋友,更是他愿以性命相托的生死至交。如果自己有难,乔岳苍必定毫不犹疑拔刀相助。可陈亢这个年轻人不同,虽说他们相识已有一日,亦多有交谈,但他却始终无法将其看透。如今形势岌岌严峻,陈亢愿意置己身于事内吗?
陈亢无暇顾及欧阳乘风的语气变化,他思索了片刻又片刻,也难想出一条万全之策。驷车三转两转,不多时已转回沧海楼后院,陈亢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两位前辈,沧海楼已到。”
“两位前辈”一言不发,亦是纹丝不动。
陈亢无奈说道:“在下知道二位前辈内心焦躁,可此事终归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此处已不是讲话之所,不如我们移驾沧海楼再行计议?”
乔岳苍突然从旁说道:“还是去紫禁宫罢。”
他这两日说的话并不多,但每一句话都不容置疑。如今江湖形势难测,流言汹汹于野,而紫禁宫为天下枢纽,北拒苍狼,南连云间。的确是最安全且便捷的选择。
三人推帘下车,陈亢交待阿阚将驷车拴好,把四匹高头白马牵至槽头,便引着二位前辈穿过地道,再次回到乔岳苍的书房之外。
乔岳苍的书房很是宽敞,但看起来却颇为拥挤。紫檀木书橱占据了整整三面墙,书架上堆满竹简与书册,檀香与墨香交织氤氲于其间;另一面墙上则悬挂一幅“岁寒三友图”;正中间是一张八尺余长的檀木书桌,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右手边有一卷未合上的书册——别看乔岳苍平日里深沉霸道,威震江湖,这书房的布置却是文雅的很。
只见他绕至桌前,左手探出一番摸索,书桌上顿时如同天翻地覆。文房四宝倏忽不见,呈现在三人面前的换成一座山川沙盘图。比起陈亢驷车内藏的那幅山川疆域图,这座沙盘直如大巫见小巫一般,莫说是山川河流、市镇城池,就是行驿道路、孤松怪石亦清晰可辨。
趁二人惊愕间,乔岳苍笑着从桌下取出一只酒坛与一提食盒,说道:“这坛金凤凰酒或许比不上赤梅,但其一者暖身,二者清神,最适合晨间饮用;这提食盒内则有四样点心:红杏脯、黑米糕、绿豆酥、白瓜子,赶路一夜你我已是疲饿不堪,不如便略作果腹罢。”
陈亢抚掌大笑道:“乔宫主当真妙人也!”说罢接过酒坛,一掌拍去泥封,提鼻子凑在坛口猛地一嗅,忍不住啧啧称奇:“宫主未免太过客套了,这只金凤凰初入鼻中时还有七分敛翅,飞入腹中后竟有跃上九天之势,真称得上世间少有的好酒。在下先为二位前辈斟满一杯。”
三人各自饮下一杯酒,又随意吃了几块点心,一日一夜之间奔走的疲乏竟已扫去大半。乔岳苍大手一挥,率先说道:“如今形势并不明朗,但有两件事如同利剑般正悬于我们面前,一者是北境苍狼国的十万铁骑,二者则是江湖人士加之于万剑阁的汹汹非议。”
陈亢随后说道:“这是凶手向我们刺出的两剑,在看不见敌人的前提之下,我们能做的只有尽力接招。”
欧阳乘风肃然说道:“江湖非议之流,皆有我一人承担。万剑阁至今已有三百余年,什么样的风浪不曾趟过?”
“无极生太极,太极分两仪。凶手的这一招,就如同无中生有般,令人难以招架。”陈亢伸右手摸了摸颔下短须,他今年不过二十出头,这一手却颇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滋味。
乔岳苍的双眼始终落在沙盘图中的“泰阿山”上,听到陈亢所说的这番话,似乎觉得有些道理,便接着说道:“两仪即是阴阳,凶手以阴谋算计七剑,苍狼铁骑与江湖流言便成了易知却难解的阳谋。正合阴阳相生之理。”
“是了。”陈亢眼前一亮,说道:“他以阴阳之理出剑,我便以阴阳之理回击。以阴克阳,以阳克阴,此局或有破解之机。”
“计将安出?”乔岳苍与欧阳乘风几乎同时发问。
陈亢探出食指指向沙盘图,随即说道:“此处即是关键所在。”二位前辈甩目望去,只见那里横亘三道关隘,隘口上旗帜飞扬——镇远关。
“镇远关是苍狼国南下所要面对的第一道关隘,亦是中原以北最后的屏障。若被北境铁蹄踏过此关,则中原黎民势必陷入水火之中。”欧阳乘风点头说道。苍狼国之兵锋,他在十八年前便已亲眼目睹,这群恶狼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入关内。
“苍狼国控弦之士不下十万,镇远关守卒却止八千,且战力深浅未知。如何能把守得住?”陈亢却突然反问。
乔岳苍已明白陈亢的用意,于是朗声笑道:“紫金宫属下有弟子四千,江湖游侠万余,或可一用;青龙帮帮众虽少,州内拥趸却多,乔某修书一封,薄云天必会相助;镇远关关势险峻,易守难攻,苍狼铁骑善骑战冲锋,却未必善攻城掠地。如何把守不住?”
陈亢亦笑道:“有乔宫主独当一面,在下自有妙计破局。宫主当先浮一大白。”
“只是不可尽出,需提防元凶调虎离山之计。”欧阳乘风亦击节赞道。
“叮铃铃——”书房内突然响起一阵铜铃声。
乔岳苍一愣,笑容逐渐敛去,随后陷入沉思。
陈亢不明就里,欧阳乘风却把目光投向门口,缓缓说道:“门外有人。”
“是金小王爷的兄长,金不断。”乔岳苍说道,老王爷金万乘膝下二子,长子金不断学文,现于乔岳苍门下任一主簿;次子便是七剑客之一的“逍遥王”金不换。乔岳苍与金家父子交情莫逆,如今金不换不明不白葬身山野,他的佩剑却被江湖传言的杀人凶手带至紫禁宫,自己该如何与他解释呢?
此时陈亢却笑了,他说道:“二位前辈,破解流言之契机,便落在这位金先生身上了。”